《虚有其表》伊夫林

48、请离开我家

　　江郁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下。

　　随即她自己都觉得可笑，一把年纪了，居然还会如此害怕父母。

　　江郁沉默地脱掉外套，坐在餐桌对面，“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怎么来了？”母亲神色严厉，“你自己跑出去旅游三个月不发一条消息，还是苏璟跟我们报备。现在好，你还要离婚？你日子过得好好的作什么啊？”

　　江郁置若罔闻，抄起筷子，看了圈菜又放下。

　　“你甩脸色给谁看呢？”江郁母亲又说。

　　她示意苏璟给自己倒杯水，苏璟刚要起身，就听到江郁母亲的声音，“倒杯水——”

　　“倒杯水也要苏璟帮你，你老公这么好你有什么不知足的？”江郁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话。然后她笑了下，“总是这一套，换新鲜的行吗？”

　　苏璟突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江郁跟她父母的关系远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亲近，每周打一次电话可以是想父母也可以是例行公事；看到什么就想给父母买可以是孝顺也可以是敷衍了事；能说出父母的下一句可以是了解家人也可以是迫于无奈……

　　江郁抬眼看了一眼苏璟，“你叫他们来的？”

　　“我……爸妈说联系不上你，只好联系我。”

　　“我跟你说过的，我们两个的事情应该自己解决，别人管不了。”江郁彻底累了，转头对苏璟说，“我以前从来没觉得跟你这么难沟通。”

　　“谁说我们不能管？”江郁的父亲也开口，“我不管你把日子过成了什么样子。”

　　“当初说的，嫁出去就是别家的人了，怎么又要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

　　“你——”父亲下意识地按了下腹部，“我被你气得肝疼。”

　　“肝脏在另一边。”江郁冷冷一笑。

　　“不是你到底要干什么？”江郁母亲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你说你要离婚，你到底为什么要离婚？你在苏家好吃好喝，想上班就去上班，想出去旅游就旅游，苏璟也保证绝没有出轨的事情，你想离婚也要有个理由吧？”

　　“过不下去了，就这样。”

　　“死丫头你真是油盐不进。”母亲站起身来，她指着江郁的鼻子骂，“我从小就说你喜欢作，板了这么多年都没板过来，日子过得好好的非要闹一通，你就一定要全世界都不高兴吗？”

　　“我管世界高不高兴，我自己高兴就好了。我活了三十多年，没有几天是高兴的。上学的时候我门禁最早，跟你们从一个地方搬另一个地方，那时候微信都没有，我想联系朋友都联系不上；毕业了你们又搬家，寒暑假我跟高中同学相隔几百公里，你们还问我为什么没有朋友……上大学因为你们觉得好就业，非要逼着我学着讨厌的专业，想尽一切办法免得自己挂科；工作了后天天熬夜加班，没空准备考试你们说我不努力；被神经病领导pua到抑郁你们只会说谁上班不辛苦呢？医生开了药都不让我吃……上班上得人都要死了，开始逼我相亲，最开始时候什么货色都往我这里塞，是个男人你们就能绞尽脑汁想出他的优点，然后把我贬低得一无是处……我再说一遍，我在你们身边的三十多年，没几天是高兴的，现在我不想管你高不高兴了。”

　　苏璟愣住了，江郁的父亲突然大声了起来，苏璟印象里他的岳父永远是彬彬有礼的，江郁听到吼声不自觉地后缩了一下，她是真的在害怕。

　　“你不要把自己搞得像个受害者，我们哪一件事不是征求过你同意的，你自己……”

　　“我同意？小时候不满意就来一巴掌，长大后知道打我也没用，就开始冷暴力，我告诉你们，就算我当时同意，现在我不愿意了，我不愿意过这种日子。”

　　“可是苏璟哪里不好呢，妈妈怎么也还是希望你幸福……”江郁的母亲低声抽泣了起来。

　　江郁却像被触动了逆鳞，她很不耐烦地说，“别哭了，这套对我没用，苏璟那么好你跟他过吧。”

　　空气中传来椅子摩擦地面的声音，然后一个耳光重重扇到她的脸上，江郁被打到偏了头……她许久才坐直了，抽出一张纸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苏璟早就挡在她身前，“妈——”

　　江郁看不到她的父母，想也知道对方脸上是什么表情，无非是一种恨铁不成钢，又气愤又失望的眼神……

　　可是自己只是要离个婚而已，有什么十恶不赦的呢？

　　“反正我怎么做你们都不会满意，那大家就都别好好过了。”江郁居然笑了一下。

　　真无能啊，当年那么渴望父母认可的自己。

　　江郁生活在一个外人眼中的三好家庭，他的父亲工作优秀，洁身自好，她母亲温柔善良，操持家务，江郁也是别人家的孩子，成绩好，听话懂事，从不让人操心。好丈夫，好妻子，好女儿，邻居别提多羡慕。

　　但只有江郁知道三好家庭的恐怖，她并不怀疑父母对她的爱，但这种爱并不是无条件的。

　　江郁的父母一边会说你身体最重要，一边在餐桌上状若无意地讲谁谁家的孩子发高烧还坚持考试超常发挥；一边说你学自己喜欢的专业就好，一边看到不及格的物理试卷觉得天塌地陷；他们既觉得江郁一个人生活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城市很努力，很辛苦，又嫌弃她没能按照想象中的样子把自己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们不满江郁高中时跟男生有过多的接触，又很费解怎么工作后连个男朋友都没有……

　　江郁很早就接受了自己只是个平凡人的事实，但他的父母很显然还没有适应。

　　可江郁还是拼命按照父母的想法去生活，小的时候她怕武力，长大一些她怕失去冷暴力……即使长大成人，再也不需要所谓的托举，也知道很多时候他们讲的大道理都是道貌岸然和道德绑架，只是为了在她面前树立威信，让她做一个听话的孩子……她还是那么担心自己成为不被爱和不被认可的女儿。

　　她那么想要父母的爱，但他们的爱不多不少，只够她过痛苦的一生。

　　江郁有时候很有些讨好型人格，这种习惯被她从家庭生活带到了工作和小家庭当中，但她又格外不能接受亲密关系中别人对她的不信任，这意味着一种否定和一种被放弃。

　　她不愿意成为被放弃的人，所以她会主动放弃别人。

　　这一巴掌仿佛醍醐灌顶，江郁很多年都没有尝过巴掌的滋味了。

　　她早就忘记第一次挨巴掌的原因，但她还记得那时候自己脑子里出现的想法，她想的是，如果我不在了就好了。

　　时至今日，江郁早就不会因为这点事情有什么轻生的想法了，她站起来，推开苏璟，“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也挺可怜的，活了三十多年不敢去死最大的理由居然是怕你们伤心，你们两个一个骨子里重男轻女，一个虚荣虚伪至极。我刚工作时候就极度抑郁，你们说测试的结果不准，我只是矫情，不让我吃药，我想的是反正都抑郁了，杀人还能轻判，想通了这一点反而好了很多。我能维持到现在已经是医学奇迹了……那我现在就要不顾别人死活，刻薄地活着。”

　　她说着抽了张纸，又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出来，“我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我离婚不需要你们支持，不过离婚前这间房子还是我的财产。”她按了几下手机，“我给你们定了市中心的酒店，现在出门打车7点还可以吃个晚饭。请离开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