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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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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批布算是废了,贵人届时会如何罚,你们自己担着吧,我算是管不了了。”
女人站着,嗓音懒懒,话是这么说,言语之中的烦躁苦闷还是同雨打树叶一般,敲敲沥沥。庭院天井不大,四周摆满了织机,初春的日光熹微,照在跪着的众人脸上,都是一样的相觑愁容。
最前方的人看向身后跪着的这些女子,转过头来嘴唇几次翕张,终还是攀上女人手臂,连连磕头了下去,咚咚几声,听得人心里发闷:“姑姑,这批布本就是女儿们的错漏,连累了姑姑,是女儿的错。”
这一下女人的气得以霎时间爆发,她怒斥:“你还知道是你们的错!啊?新帝将要登基,那位主子不是嫔,也得是妃!她手下的女官看中我们织行的东西,前来采买制扇,你们倒好,小家子气争风吃醋私底下闹闹就算了,竟给我把布脏染了?这扇时兴色纯,是那位主子钦点!我时时刻刻告诫你们小心为上,沾不得碰不得!当初心疼你们都是孤女,从人牙子手里把你们都搜罗来,收为干女儿,一个个教你们扯布织丝,现在就为了个穷酸举人,闹得这般不体面!”
被骂的女子气性和顺,跪在一旁,还在乖巧地给她揉肩:“姑姑息怒。”
“你说我该怎么息这个怒!这根本就——”瑛姑并非古怪之人,这番看了她一眼,半晌还是缓和了语气:“我不是生怒,是担心呐!”
“那位主子,是出了名的难缠,一点不顺眼都得拿人性命开刀,据说宫里没有一个是她对手的。手下人也是个个眼睛朝上看。眼下她派女官采买东西制扇面,就是为了新帝登基露个风头。这批布来不及了,我只能拖着个残老身子给人家赔罪,看能不能平了女官怒火,捡回这一条老命。”
“怪女儿们蠢笨连累了姑姑,若非您当日善举,我们都不知死在哪处了,只求姑姑您莫怪罪姜央,她病了多日,实与之无关啊……”
“姜央?哼,若非那举人看中了姜央,你们几个,”她随意抬手、掌心向下,指着一个人,并非身旁这位,而是跪着另一位,眉眼尖利的明艳,此时反倒面色轻松:“尤其是你稚衣,会赌气嫉妒,心下生恨,以至于这般收不了场么?”
随即她长叹了一口气:“我瑛姑权当没你这么个干女儿。这次即使能摆平,你也得走人,若是摆不平,唉——”
她长叹一口气,那语气在场的人听了无不悲哀,只是缂这几匹极为珍贵的丝耗费了所有人一月的时间,还需交给扇行制扇,如今俨然来不及。
均是未满二十的女子,谁愿意被这横事牵连致死呢?可眼下……
“姑姑别劳心,摆得平的。”女声是带着韧性的柔而清,这一出声,昏昏院内都亮了三分。
瑛姑皱眉,看见一身形袅弱的女子正从舍间走来,问她:“你不是病着么?”
姜央低眉:“劳姑姑挂怀,已差不多痊愈了。”
姜央穿过回廊,提裙抬脚过拱花门,她穿着与所有织女同样的麻布衣裳,黄中泛白,无甚突出。然而瑛姑只打眼看见她双眼垂顺,那纤纤玉手、绰约婉转的身姿以及白皙玉润的皮肤,无须再继续看她长着一张怎样漂亮的脸,只这身段,就足以迷走建安府半数男子。
——她是定好了婚约给姜央的,那是建安府城北书行的独子,不甚富贵,但为人老实。她想着姜央太过漂亮,却性子软、又是孤女,一旦被纳进深门大户,只会被嚼得渣也不剩。
谁料那举人看中她,激得稚衣嫉妒,平白让事情闹到这般收不了场的境界,竟连活多少天也说不准了。
姜央此番已走来身旁,并未多言就径直跪了下去,背上的脊骨圆润,端的将这麻布衣裳衬出几番风骨,她的声音轻淡,却不是那般软性,反倒是不卑不亢的淡定:“那位娘娘是天生的贵人,眼中容不得半分错漏,谁都是杀人斩首,没有例外的。女儿们都是贱命,姑姑自是福寿康健的福命,只是在那位贵人眼里,姑姑怕是也不能分得多少薄面。求情,怕是杯水车薪。”
“你这话说的轻巧,布反正是脏了,你说怎么办?”身旁的稚衣直起身,明晃晃的嘲笑着问她。
“布是怎么脏的,你自己不愧疚吗?”瑛姑气急,右手抬起、将将要扇下来。
“我说过,我去试试,”姜央对稚衣笑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对方听见这事有救,反倒忽地拧起眉,面色变得万分苦闷,姜央没管她反应,道,“怀璧其罪,女儿不能放任丝行自流。昨夜女儿研究丝料,发现布上墨点皆非大片,而是点状,心想或有解救之法。”
“嗯?”瑛姑皱眉,“我做丝布做了大半辈子,怎么想不出,你倒说说。”
“是,女儿继续。当初战乱,宫中匠人及资料皆被焚毁,致使老祖宗留下的传承个个都成了孤品,如今那位将登基,尤为看重此事,建安府遂开始流行复古之风,只是资料皆无,力有不逮。贵人看重姑姑丝行,是因为姑姑还留着上辈子传下的独一无二的手艺,如今扇面新兴,缂丝用以制扇再好不过。只女儿从未敢说过,女儿曾从亡父处学得些宫廷扇面的手艺,可将墨迹绣住,且更显华贵雍容。”
“果真?”瑛姑瞪大眼睛,皱着的眉头瞬间松开。
姜央本就手艺好,若说成孤女前学过这个,倒也说得通。只是她本是别人说什么她就是什么的水一般柔弱的女子,如今怎么倒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可东西不一样,到底是违了娘娘的命啊。我也听说过宫廷团扇,精美华贵万分,却从未有幸见过,若真能有当年的几分样子,说不定……唉,总不能一把扇子都做不出来,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你、你要什么只管和我说!只是后日女官便要过来,你确定能完成么?”
“女儿尽力。”
“……”瑛姑叹了一口气,“难为你了,后日便见分晓,我们的命……皆系你身。”
“你们都散了吧,至少把最后的单子完成,不能败坏我们丝行的名声。你——”她指向稚衣,对方眉眼上挑,虽相貌明艳,却不是好相与的面相,然而到底八年的养恩。
稚衣眼中冷冷生狠。
“唉……”瑛姑什么也没多说,离开了。
她一走,其余人就开了话头。
“我们只是私房话聊那位举人公子,本不是嫉妒姜央之意,就连姜央也知道。可为什么你要打着我们的旗号,去染了所有的缂丝?那位娘娘本就脾气不好,现下完不成任务,还能活得了吗!”看着毫不在意的稚衣,终是有人坐不住了,讲着讲着泪就流了下来,被其余人拉住。
“稚衣妹妹,”那个面相极好的善良女子见稚衣不悦,即使被迫身陷这般惨境,还是走过来,“你不要怪罪,其实我们——”
“你算什么东西,敢叫我妹妹?你也配?”
那女子忽地瞪大眼睛,讷讷道:“那、那我帮你去收回那些被染黑的布——”
“我来吧。”姜央行云流水般按住了女人的手,可能是体质原因,女人手上生了很多疮,刚好没多久,样子可怖,她自己都掩着不敢看,然而姜央毫不在意一般,还是覆了上去。
“我和稚衣同住一屋,本就关系好些,如今这般,她心气自然不顺,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不如我替你去吧,正好那批丝我还得用来绷扇面。”
“……好。你思虑比我周全。”
姜央松手离开,女人看着掌心,独自站在织机旁发呆。
稚衣什么也没有在意,面色不虞。转头就大步流星走了出去,姜央跟着她,二人一路行至织行旁的小巷。
没走几步,稚衣猛地一转身,语气恶劣。
“姜央妹妹,你什么时候转的性子?之前我给你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你会害死我!”
“……”姜央冷冷地看着她,那张清水芙蓉极致漂亮的脸蛋,此刻什么柔情也不见,只一片平静,眼珠黑漆漆的如同深潭,冷淡问她,“你算什么东西,这么叫我,你也配?”
“哈!”稚衣大笑,“你为了那个女人刺我?姜央,你是真大病一场换了个人,你看看你说的什么话?”
姜央咳了几声。
她确实不是此世的“姜央”,前世的她传承了做宫廷团扇的手艺,轮到她时事业更是红火,谁料在国外布展时一朝车祸,她穿越到了这个架空的朝代,一个病死的细作身上。
稚衣看着她,眉眼拧起:
“你知不知道我们快死了?我们确实不是多中用的细作,不如别的厉害,只是好不容易传出去的那消息,我们也不知道那是假的啊!”
她说的倒没错。
她们模样一顶一的好,本就是指望往宫里攀的。谁知这么久以来,“姜央”太过软弱,稚衣又太过尖锐,不知为何,来南周多年颗粒无收,好不容易送出的情报也是假货。稚衣得了消息,北夏那边要派人处理掉他们了。
姜央问她:“你多少年都没想出一个往上混的办法,如今死到临头,反倒想了一个牺牲所有人的法子么?”
“不行吗?”
“织行姑姑含辛茹苦收养你,其余人皆与你一同长大,八年以来未曾苛待你一“孤女”,你同她们情同家人手足,这你也能下死手?”
“她们?她们算什么家人啊?死了就死了!”稚衣张大眼睛,唇间冷笑,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之言。
二人在北夏的家庭都不好,不然也不会被一大笔钱送给公家,“姜央”的家人都因病去世,但稚衣的家人还健在,她这幅刻薄的性子,倒是对自己家里人惦念万分。
“我的家人都在北夏手里!你觉得我能想出什么丝毫不被察觉的方法?他们对细作本就万般谨慎心狠,宁肯错杀不肯放过!我有假死药,混在所有人的尸体里,自然能让我既有一个无可辨别的由头,又能以清白之身回家!我一点险都冒不得,你到底明不明白?”
“……”姜萤面色平静,“无所谓,反正你已经失败了,开心吗?”
稚衣“呵”了一声:“失败?姜央,你在北夏就是奴才出身,根本不会什么团扇,我知道你怕被骂,是唬人的!不过也好,我等着你连累我一起‘死’。”
姜央实在是被逗笑了,她柔顺的眼神此刻连那份平静也无,全是讽刺,姜央一步步前行,稚衣脚步一顿便是连连后退,直至被逼在角落:“怪不得来建安这么多年什么情报都传不回去,稚衣,你未免太天真了,我不会让所有人陪你这种蠢事送命的。”
“我的命才是命!你居然心疼这群织丝缂布的下等人?”
稚衣一把抓住姜央衣领:“你多软弱我早就知道了,姜央,在我这里装什么呢?”
“啪——”姜央倏地扬手扇了她一巴掌!
“软弱吗?”这般春日泉水般动听的声音,此刻冷的能结冰。
她冰凉的指尖还靠在稚衣脸侧,对方本就纸老虎,眼下忽然被打,两眼怔怔看着姜央这张清纯至极的脸,似乎是第一次认识她。
“啪——”的清脆一声,又是一巴掌!稚衣猛地偏过头去!
“软弱吗?回答我。”
“你!”稚衣肿着半边脸,心里一股气猛地窜上头。然而到底被突如其来的强硬整怕了,她定定看着姜央,半晌,才低声悻悻道:“一日是细作,终生是细作,我必须要逃。”
“这不是我该关心的事情。”
姜央松手。
她上辈子父母双亡,奶奶没带多久也去了世,自幼多病,连连闯鬼门关,没想到终是死去,穿越到了一个本该同样死去的女子身上。
死过这么多次,她此时方才明白,有些时候,除了生命,什么都是次要的。她可没什么假死药。
“呃——”突然,巷子口闪过一个白色身影,似乎看到了这里了不得的事情,又撤了回去。
“……”稚衣头转过去,又回来,看着她,忽然定定地笑了起来,“我以为你怎么了呢?性子变成这幅模样,没想到是因为攀上高枝了?连说话都硬气起来了。”
高枝?
姜萤不认识,心下思忖,怕正是稚衣拿来做毁布借口的那个举人。
春闱将近,周朝举人都在建安府等候会试,只是稚衣这般冷言冷语,神情却全不像是毫不在意的。
她竟是有了真情?
“呵。你我此番已算决裂,以后,各走各的吧。”稚衣撂下这段话,随即回头看了一眼巷口那段未藏好的衣角,转头便进了丝行。
初春的冷风刮过衣裳,碎发笼在姜央如水波痕般的眉眼,她侧过身去看,才看见男人已经站在巷口,因着背光,看不清他模样。
然而恰因如此,姜央只能见他的长衫和发带随风飘起,身影高挑、琼姿皎皎,清冷万分。乍眼看去,只如同下凡的诗思谪仙。
他手中抱着许多画卷,姜央看见了,忽地心思一动,朝他走去。
风从这头吹向那头,初春的空气还有些凉,墙头的早樱簌簌飘落上姜央扬起的发丝,不知为何,对方捧着的那堆画卷忽地掉落一幅。他修长的指节用力,还是没能抓住,只能看着这副访仙山水图徐徐展开,落在姜央身前。
少女随之站定,足尖正好抵着那才始盛开的山寺桃花,早樱落上去,一时分不清是画内仙境还是画外人间。
此时春光作序、万物和鸣。
她和他就隔着这一卷画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