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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五十二棵树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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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场祭祀,以人为祭。
午时的阳光明亮耀眼,在脸上、身前铺开,暖洋洋的。
然而阳光没照到的后背,却阴冷无比,阵阵悚然。
桑月站在村民们中间,与他们一齐抬头望着祭台,神情麻木漠然。
她不能显露出异常。
哪怕心中惊悚万分,哪怕身体虚弱得几乎要晕倒,也要装出这具身体平常的模样。
否则下一个站在祭台上的,会是她。
即便此时祭台上的老妇人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抗拒成为祭品。
老妇人抓起桌上的食物大口大口吃着,近乎疯狂地吞咽,咀嚼声像某种怪物在进食。
桌上摆满的是黑崎村每户村民各自献上的食物,用来表示对祭品的感恩。
待老妇人再吃不下去,靠在椅子上,一身黑色肃穆长袍的族长端来一碗酒,扶着她半喂半灌了进去。
后面排了几个村民,一拥而上,散开她的长发,手里拿着剪刀在她头顶挥动。
“咔嚓咔嚓。”
祭台下的村民们很安静,剪刀刀刃摩擦的声音在空旷的村子里格外清晰,仿佛要穿入耳膜。
老妇人的长发被剪下收起,几名青壮年架着她下了祭台,快速朝村外去。
村民们沉默跟随着。
桑月脑海里零星的记忆提醒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不想同去,却被人流裹挟着前行。
人群推搡着,挨挨挤挤,在村子边缘停下。
村子外包围着一圈望不到边际的黑树林。
树通体黑色,枝干像奇异的人形,且长着一张张不同的扭曲人脸,枝丫尖利没有叶片,张牙舞爪地向上生长,乍一看仿佛在扭动。
在黑树林的范围里,除了黑树,便再没有其他任何活物,地面上更是寸草不生,只有黑褐色的泥土。
看到黑树林的时候,新的记忆片段猛地涌现在桑月脑海中。
记忆里的时间正值黄昏,这具身体慌不择路闯入黑树林,被无法抗拒的力量拖走,泥土掩没,浑身剧痛,濒临死亡,直到彻底失去意识……
回忆戛然而止。
不管再怎么在脑海中搜寻,都想不起那之后发生的事情。
只知道再次醒来时,这具身体已经由她掌控,从家中床上醒来,爹娘守在身旁,说她一夜未归,清晨晕倒在家门口,还好他们惦记着女儿一夜未归,夜间出门时禁忌,第二天便出门得早,才没有被旁人发现桑月晕倒。
桑月拧紧眉头,意识到自身处境恐怕比想象中更危险,危机暗伏,却身处迷雾,无法查探危险来源。
那边架着老妇人的几名青壮年停下脚步,松了手,松手前又将其往黑树林里推去。
老妇人有些醉酒,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望着影影绰绰挤在村子边缘的村民们。
“去吧,再往前走些,我们就陪你到这儿了。”族长朝她挥手,黑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中却有种道不出的意味。
老妇人抬手抓了抓行动间拂在脸上被剪短的头发,喏喏道:“纪二哥,我怕疼。”
族长摇头:“喂了酒,感觉不到疼了,你不用担心,日后大家都会去看你,不叫你孤单,去吧。”
老妇人张了张嘴:“把我家小宝抱远些,别吓着了。”
族长回头在人群中寻了两眼,低头和旁边的人低语几句,这才朝老妇人点头:“都吩咐好了,家里人会操心的,别误了时辰。”
老妇人这才垂着头。一步步靠近黑树林。
那里静得诡异,连风也没有一丝。
直到老妇人踏进它们的范围,异变突起!
地面从不同方向迅速隆起移动的鼓包,飞快朝着老妇人聚拢,后者在地面鼓包靠近时便突然站定不动,脸上浮现痛苦扭曲的神色,就这么僵立着,发出凄厉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又迅速没了声息。
脸上定格着不似人般扭曲的表情。
“成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轻声说了这么一句,冰冷地陈述事实。
桑月头皮发麻。
只见老妇人逐渐长成一棵黑树的模样。
浑身漆黑,长出树木的纹路,连衣物也被融进树去,勉强能在树干上看出她的轮廓,以及那张瞪着眼睛痛苦的脸。
要命。
祭祀结束了。
桑月转身就往家的方向走。
太阳晒得眼前发晕,亦或者是这具身体太虚弱。
身体越来越没力气,步伐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昏死过去。
她不敢去看有没有被旁人发现,连忙从腰间的香囊里掏出一枚黑色丸子吞下,脸上逐渐恢复血色,失去的力气也重回身体,步伐稳定,整个人看起来都健康了许多。
她想若无其事继续前行,却被边上的人唤住:“桑月?”
是同村的安婶,桑月脑海中有关于她的记忆,印象最深刻的,是安婶家里今年的祭品名额还没填上。
如果在轮到安婶家之前出现额外的祭品,那么安婶家填祭品名额的时间就能顺延推后。
此时安婶打量着桑月,目光探究,透露出毫不遮掩的期盼:“你刚才咋啦,站都站不稳,没事吧?”
这句问话将周围村民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他们停下来,或回头、或侧目、或抬头,全都静静盯着桑月。
空气中充斥着无形的压迫感。
安婶当然希望桑月有事。
生病的人会被优先选为祭品,她家的祭品名额就可以往后顺延。
哪怕晚一个月,也能多活一个月。
桑月猝不及防地与众人对上视线。
沉默几息后,学着原主闷闷的语气说道:“没有站不稳,只是停下摸了颗糖吃。”
言罢,话语微顿,张着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安婶,你也少盯着点别人家,迟早要轮上,没人躲得掉。”
安婶脸色一变,眼睛阴沉得能滴出黑水。
桑月似乎觉得方才说的话有些出格,连忙闭上嘴低头走了。
身后一片沉默。
无人指责,也无人附和,静得只剩脚步声。
...
桑月走得慢,时不时便感觉到一道视线看着她,她一路上小心翼翼观察黑崎村的每一处,视线掠过碰到的每一个村民,却始终找不到那道视线的由来。
或许是人太多,才让其藏起来了。
待她回到家时,家中已经有人在了。
“爹,娘。”
“欸。”头戴暗红色布巾的女子应了一声,手里穿针引线修补衣服的动作不停。
“邦、邦、邦!”
身材壮实的男子板着脸,用石头锤打松动的锄头接口处。
他连敲了好几下,才抬眉看向桑月,目光上下打量,问:“好全了?”
“差不多。”桑月斟酌着开口:“就是手上还使不上劲。”
实际上这具身体就像漏了个洞,不管怎么补足血量,都会很快变得虚弱,若是有掉血提醒,她估计会不停看到“血量-1-1-1”的字眼刷过去。
她摸不准这对父母是什么心思,便没有实话实说。
“那便是没事了,再歇上一日。锅里有粥,你自个儿再煮个鸡蛋吃去。”桑父说完便继续手里的活。
桑月应了一声,绕过两人去了厨房。
直到一人独处,她才稍稍放松下来。
她来自另一个现代化的世界,并非这具身体的主人。
从这具身体里醒来已经是第三天了,她大概了解这个世界,或者说——这个村子。
原主从来没有离开过黑崎村,对外界了解不多。
这个世界有一种被称为诡异的存在,它们可能以任何形式出现,能轻易覆灭人类,但掠夺性命并不是它们最可怕的地方。
黑崎村外的黑树林是诡异的一种,被叫做黑崎树,只因为黑崎树不会自主蔓延,只要不进入黑崎树的范围就能相安无事,且黑崎树会与进入地盘的其他诡异厮杀,阻挡外界诡异进入,因此被村民们供奉。
村民牢牢维持着村子周围黑崎树的数量,若是数量减少,便会以人为祭,补足黑崎树的数量,用以“保护”村子,近百年来一直如此,勉强维持平衡。
然而桑月回想起在黑树林时触发的那段回忆,总觉得,这个村子有什么在暗中变化,平衡或许很快会被打破。
原主从来不敢靠近黑树林,到底是什么存在追赶着她,让她在极度恐惧之下闯入黑树林?
闯入黑树林后,竟没有像今天的祭祀那样变成新的黑崎树,还回到家门口,让她穿越到这具身体里来了,若她没有穿越过来,这具身体恐怕已经是尸体。
一具尸体,是自己走到家门口,还是被人搬运回来的呢?
而这些,村民们似乎并不知晓。
谜团重重,桑月想也想不明白,身体又逐渐变得虚弱无力,干脆把鸡蛋敲在粥里几口喝了。
手指从香囊里又摸出一枚黑色丸子,和她先前吃下的那枚相同,带着股腥甜气,味道像嚼血。
也的确是以血做的。
她的血。
醒来后,她便获得了这项算得上诡异的能力,用自己的血催化能治愈身体的丸子,她暂时将其唤作血气丸。
每天只能催化出一颗,她手里现在也只剩这颗了。
用自己的血补自己的身体,真暗黑。
犹豫了下,感觉身体还能撑,桑月将血气丸放回香囊。
在屋檐下找到背篓和镰刀,她背上背篓,握着镰刀往屋外走。
“不是让你歇着,你干啥去?”桑父的声音在背后幽幽响起。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捶着锄头,“邦邦”声响时断时续。
“我——”桑月回头,只见桑父和桑母虽然坐在院子里忙着各自的活计,但目光都直直盯着她,仿佛在通过她的一举一动辨别着什么,专注、紧绷、戒备。
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借口停滞在舌尖,僵硬地打个转,咽了回去。
原主这时候会怎么做?
不对。
原本的桑月在生病后从来不会出门,除非碰到祭祀。
在黑崎村,生病后果很严重。
会成为祭品。
云遮住了太阳,院子里忽地暗下来,涌出丝丝凉意。
不管编什么借口都显得不对劲。
桑月垂眸,低声道:“爹、娘,你们知道那天晚上我为什么没有回家吗?它盯着我,我不敢回来。”
两人停下手里的动作。
院子里陡然安静下来。
“有诡异进到村子里来了……”
她半真半假,糅杂着自己的一丝猜测,将危机转移到未知的诡异身上。
“不、不可能!月儿不要胡说!”
“有黑树林在,诡异进不来!”
桑父桑母猛地站起身来,东西落了满地,脸上尽是惊慌。
桑月正要开口,村子里忽然喧闹起来。
…
村里来了一群生人。
这行人共八人,男五女四,年龄皆是青壮年,穿着统一的黑红色劲装,胸前背后皆有大气肃穆的绣纹,本该是从同一处来,但八人之间看起来并不熟悉,气质也与此处格格不入,古怪极了。
虽然他们突然出现在黑崎村里这件事已经足够古怪。
“你们是何人,怎么进来的?”族长高声喝问,身上祭祀的黑袍还未换下。
“走进来的呗。”对面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双手环抱在胸前,吊儿郎当的回应。
三十来岁的女人眉眼锐利,摸出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精致铁牌递过来: “我们是异鉴司的人。”
族长皱眉,接过铁牌。
桑月扒开周围的村民挤进去,凑眼去看。
铁牌上花纹繁复,中间刻了几个看不懂的字。
族长大概是知道所谓的异鉴司,收敛了方才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相向的气势,将铁牌还回去,问:“若是异鉴司的人,的确有那个能耐进黑崎村,只是不知各位到黑崎村来做什么?”
对面略有迟疑,答:“任务在身,具体不便多言,只是路过此地,暂时歇脚休整几日。”
“来这里歇脚?呵——”
族长仿佛听到这辈子最冷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