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汤》知乌朱

4、四 陌路相随

　　“彭老，咱们刚刚露了财，已是大忌，你将马车赶这么慢，待会遇上麻烦可怎好？”
　　“伍爷，您看后头……从刚才就跟着……”
　　车里的人掀起帘子往后看了一眼，不作声，又放下帘子。
　　他们从茶肆一离开，刘梨立刻就跟上了，万不敢再留在那里。被一群男人环伺，她怕再生事端。脚底已经疼得麻木，只要能离开，走十步和走百步于她都是同样痛苦，往前争一争，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许是不久前下过雨，道路泥泞，马车没有撒开来跑，一直若即若离行在前头。刘梨不敢松懈，咬牙勉力跟着。踩上一行深深的辙印，脚下一崴便跪倒在地，若不是两个瓶子杵在泥地里缓冲了一下，怕是要摔个狗啃泥。
　　前方的马车忽然停住，老家人探出半个身子，笑着朝她招招手。如奉圣诏，刘梨赶紧起身追上去。
　　彭老头拍拍车轼，“姑娘，快坐上来。”刘梨感激一笑，攀着车辕坐在彭老旁边，又拱手朝车舆内谢道：“多谢公子相救！”
　　隔着帘子，没听见里面回应。
　　彭老扬起鞭，马车继续前行。刘梨听着车轮吱吱呀呀转，不知自己的命运该转向何方？
　　身边递来一只水囊，刘梨忙谢过，彭老朝前看着路，问道：“姑娘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不问以前，只问以后，刘梨很是感激。咽下一口水，回道：“家里没人了，以后，以后……”不知该怎么说下去，眼前一切如果只作是一场荒诞梦境，梦里梦外，她都是孑然一身。以前有外婆在，日子简单也是欢愉的，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个……再也不敢往远处想。想的越多失望越多——她惯常知道的。前路彷徨，似乎真是落入绝境了。彭老叹口气，知道是个苦命人，便没再追问。
　　须臾，车厢内声音响起：“彭老，前儿刘庄的庄头和我有点子账还没理清，到了前面我们再进庄一趟。”彭老高声应了。
　　不久马车拐入一条小道，道边田间整整齐齐的大片新绿，长势喜人。“今年一定是个丰年，东家可要放心了。”彭老自言自语道。
　　田垄上有人看到马车，远远迎了过来。
　　“伍爷，可是有什么吩咐，怎的这么快便回来了？”庄头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挽着裤脚，一腿的泥。
　　伍爷掀起车帘一角，答道：“替东家走了一程，想起有点事前日没交待清楚，特回来嘱咐一番。”庄头在前领马车入庄，车上多出个姑娘家也权当没看见。
　　村口的刘家是对老夫妻，马车行到刘家门口，伍爷让彭老把马车停住，自己下车到刘家和刘婆说了些话，就和庄头去了。刘婆眼睛不大好，请彭老和刘梨进院歇息，又张罗着给两人让座、倒水。彭老灌下一大碗水，自去井台打水饮马。刘婆在灶间摸索了一阵，唤刘梨进去。
　　“婆婆，您叫我何事？”
　　刘婆拉住刘梨的手，指着一只冒热气的木盆，“伍先生和我说你身上有伤，姑娘，来，先拿热水洗洗，待会我给你上药油。”之前一直绷着，此刻忽来的一点温情让刘梨瞬间泪意上涌，抿着唇点点头，又想到刘婆看不见忙脆生生应了。
　　温热的水舒缓了神经，粗略擦洗一番，刘梨又坐到井台边挑净脚底的碎石肉刺，再用冰凉的井水激了一激，疼得她龇牙咧嘴。刘婆领她进东屋，“老瞎婆子眼睛不好，平日难免磕着绊着，家里这才常备药油，姑娘不嫌弃我给你揉揉。”刘梨忙谢过。
　　手下揉着姑娘的胳膊，“多好的肉皮啊，天可怜见受这一身伤。”刘婆的掌心有些粗糙，可是温暖有劲，让刘梨想起外婆，也是这么唠唠叨叨地心疼她。
　　“婆婆，您这药油真好，我不疼啦。”刘婆知道是宽慰她，拍拍她手背，转身翻出一套衣裳，让刘梨换上，“家里穷困，这身衣裳原是我闺女的，你不嫌弃呀就换上。”刘梨忙接过。
　　一身雪青的衣裙，浆洗的很干净。刘梨没穿过这样的衣裳，费了会工夫才拾掇好，院子里有说话声，她犹豫了一会才挑门而出。
　　伍子骥端着陶碗，听刘婆絮叨着家里事，刘老儿刚从地里回来，默默和庄头陪坐在一侧。房门轻响，一袭淡紫的身影映入眼帘——寻常的农家小院，突然开出一朵朝颜花来，袅袅婷婷，说不尽的温婉柔美。
　　刘梨手指在袖底绞了绞，无措地低着头。她不会盘髻，编了根辫子垂在耳畔，乌黑的发辫衬得香腮胜雪。
　　一直默不作声的刘老儿，张了张嘴，“二娘？是我家二娘吗？”彭老在后拿胳膊肘顶了顶他，低声道：“这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那姑娘。”“哦。”声音略带失望。
　　刘梨上前，朝众人深深鞠躬，眼神清亮，真诚道：“刘梨多谢大家今日相助，往后必当报答诸位的恩情！”
　　“姑娘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不必挂怀。”伍子骥连日奔波，脸上透着疲惫，声音依旧温润。
　　庄头是个精明通透的，径直问道：“姑娘以后有什么打算？”
　　刘梨想了想，还得将自家来历说个清楚，斟酌着说道：“早年双亲因一场疫病去世，后一直跟着外祖母生活。去年初，外祖母也离我而去”，说到此又红了眼眶，哽声道：“乡邻容不得我，将我赶了出来……辗转多地，早不知来路去路了。”刘婆听了，忙把刘梨搂入怀里轻声抚慰。
　　“可惜我和伍爷这趟出来是替东家办差，不便带着你，不然你跟我们回府，总好过在外颠沛流离。”伍子骥闻言递给彭老一个眼神，“府里添置人口，哪是你我便能决定的？”
　　一时都噤了口。院外的马儿扇了扇耳朵，颇有点不耐烦。
　　刘老儿看着抱在一起的妇人，迟疑道：“要不……先在我家住着？家里贫寒，多张嘴吃饭还是勉强过得去的。”刘婆听丈夫开口，也觉得这个主意好。
　　庄头忙对刘梨道：“还不赶紧跪下认干爹干娘？”
　　刘梨睁着泪眼，还有些愣神。她下意识看向伍子骥，对这个男人已然相当地信任。对方微微点了点头，刘梨立即敛衽下拜，“干爹，干娘，受女儿一拜！”郑重磕了三个头，刘婆忙将她扶起。
　　“好哇，刚才听得你也姓刘，这不正是老天爷送到老刘家的闺女嘛！”庄头拍拍刘老儿，“上天终归是给你补了一个女儿。”刘老儿笑着连连点头。
　　一桩事了，伍子骥起身告辞。有差事在身，耽搁这半日，大伙儿知留他不住。一行人送至路口，伍子骥和彭老一起坐在车头，朝众人告辞。车走远了，庄头拿出个拎盒递给刘梨，说是伍先生让这会再交给她的。打开一看，是她的瓶子和一个荷包。瓶子被泥水裹着，别人看不出个名堂；荷包刘梨见过，是伍先生身上那只，靛蓝无纹，里面摸着应是些散碎银子。刘梨抬头望去，车行渐远，已看不分明。车上的人回顾，见那抹雪青身影立在葱茏间，直至渐行淡去，方不再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