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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红宝石与悼亡诗 ...

  •   这不是勃朗蒂第一次见到圣殿广场。

      可和夜晚不同,烈日下的圣殿广场是另一种感觉。

      玛格丽特的刑架立在巨大的神像前,看着广场上挤满了的乌压压的人群,无端让勃朗蒂觉得有些窒息。

      转头盯着被绑上刑架的玛格丽特,勃朗蒂突然觉得有些讽刺和恶心。

      如果都是恶鬼,那为什么有人站在阳光下,有人被绑在在烈火中?

      如果都不是,那冠冕堂皇假意慈悲的又是谁?

      该在烈火中被焚烧殆尽的,从来都不该是她们。

      与杰福盛装出席,勃朗蒂站在祭台上,她与杰福隔得很远。

      知道杰福现在心情很差,勃朗蒂可不愿意触霉头。

      阿莫尔撑着一把大黑伞,落后两步在勃朗蒂身边站着,时不时勾一勾她的手指,像个小孩子一样。

      教廷那边,“堕天使”路西斯穿上红袍装成红衣执事,跟在看起来精神状态比之前更差了的维多利娅身边。

      教廷那边的人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竟然也没人说什么。

      教廷那边,按照流程,由一名年迈的红衣执事致辞。

      勃朗蒂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打量着四周的环境,确认着杰福的小魔术不会出岔子。

      什么东西?

      有什么东西从远处的天空飞了过来,落在了广场的神像上。

      是一只白鸽。

      随着白鸽的停留,信众的尖叫和惊呼排山倒海般传来。

      这时,勃朗蒂才发现,在广场伟岸神像身体上,钉着一具被泥壳包裹着的尸体。

      纯白的鸽子动着脑袋,在泥壳上啄了两下。

      外壳脱落,那句干枯的躯体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白鸽飞往祭台。

      莫名的,勃朗蒂心底有些不好的预感。

      一边的杰福也没料到这一出,紧锁着眉头盯着那只有些诡异的白鸽。

      教廷那边,一位苍老的执事出列,从鸽子脚上解下一个纸卷,颤抖着展开。

      “魔鬼,魔鬼阿莫尔在我的心上刻下血痕,他掠夺我的灵魂,我痛苦的死去,恶魔,恶魔路西斯他羞辱一个可怜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信徒,他为我覆上泥土,在我的脸上捏出神明的脸来!惩罚,惩罚他们!他们血债累累,他们恶贯满盈,神不会饶恕!”

      一封关于控诉和讨伐的血书。

      讨伐阿莫尔与路西斯,以死者心头的血痕,控诉这两个魔鬼的累累罪孽。

      谁?

      勃朗蒂都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阿莫尔,路西斯。

      勃朗蒂的新晋爱人,阿莫尔。

      在玛格丽特被处刑的祭典上,教廷公然向阿莫尔发难了。

      真会挑时候。

      脸上不动声色,勃朗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飞快转着。

      早该知道,早该想到的。

      唇亡齿寒。

      教廷的胃口不小,玛格丽特,阿莫尔,下一个就是路西斯,紧接着勃朗蒂和杰福,谁都跑不掉。

      身后的阿莫尔却突然安静了下来,不像刚才那样勾着勃朗蒂的手玩了。

      勃朗蒂的手指一下下在扇子的扇骨上敲着,眼神阴冷得像是结了冰。

      不管了,先把这次混过去,剩下的从长计议。

      只要有时间,总会有办法的。

      想明白了之后,勃朗蒂冲着那位红衣执事扬起灿烂的笑脸。

      “红衣执事说的是谁啊,吞噬灵魂,真可怕。”

      那位年迈的红衣执事神色古怪的笑了笑。

      “勃朗蒂公主,这样可就没意思了,我说的就是你身后的这位——阿莫尔先生。”

      哦,这位执事显然很不给面子。

      “执事别欺负我年纪小,我怎么不知道我的侍从有这么个名字。”

      勃朗蒂只装作不知道,继续胡搅蛮缠。

      “他敢把那柄伞收起来,站到阳光下吗?”红衣执事继续说:“公主殿下,被恶鬼蛊惑,要及时抽身啊。”

      他不敢。

      当然不敢。

      刚刚还咄咄逼人的勃朗蒂突然像被针扎到的气球一样泄了气。

      没办法见到阳光的阿莫尔。

      只能蛰伏在黑暗里的爱人。

      会被光明灼烧焚毁的爱。

      无力而绝望。

      深吸一口气,勃朗蒂把下巴抬得高高的。

      她努力想让自己表现的再高傲一点,再盛气凌人一点。

      虚张声势下,是仓皇,心虚,紧张。

      “教廷要向皇室宣战吗?”

      “您代表的是皇室的立场吗?或者说,保护阿莫尔,是皇室的立场?”

      这话没说错。

      想要保护阿莫尔的,从来都是勃朗蒂,而不是勃朗蒂公主。

      站在皇室的席位上,勃朗蒂说不出任何一句她现在憋在心里的那些难听刻薄的话。

      忽的,勃朗蒂的手指被轻轻勾住。

      “放轻松。”

      很奇怪,在和教廷对峙的时候,公主殿下的头越昂越高,像一只怎么也不肯认输低头的骄傲孔雀。

      可当阿莫尔轻轻的勾住她的手指,勃朗蒂却开始鼻酸,只想掉眼泪。

      咬了咬舌尖,勃朗蒂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大吵大闹。

      骄傲的公主从来不会在外人面前掉眼泪。

      “我讨厌威胁,不要得寸进尺。”

      勃朗蒂闭上眼睛,好一会才睁开。

      “教廷也不要这么着急,你们现在不还有没进行完的仪式么,这件事可以慢慢聊,不急。”

      “公主殿下,这恐怕不是您说了算的。”那名红衣执事干枯的手指摸了摸手上的纸卷,神情有些兴奋:“我说,这事儿很着急,最好……现在就办。”

      得寸进尺。

      太过毒辣的阳光晒得勃朗蒂睁不开眼,信众膜拜的嘈杂声响让她觉得脑袋都要炸了。

      无数的圣殿执事拥在圣殿前巨大的广场上,教廷的红衣执事倾巢而出,似是要举行一场盛大的仪式。

      从未有人能在一个普通的下午一次性看到这么多奇妙的景象,而这也将会是格伦比的子民们一生无法忘记的一个下午。

      仲夏祭典上,在教廷宣读完那份讨伐的裁决书后,天边被不断闪烁的火光与电光照耀成斑斓的颜色。

      神像的眉目逐渐龟裂,圣徒虔诚祭祀,神像裂痕处隐有晦涩的咒文涌动。

      路西斯一只手拉住微微有些颤抖的维多利娅,侧头撇了一眼脸色不好看的勃朗蒂。

      “你的小情人这么一闹,你可就和教廷撕破脸了。”

      听了这话,勃朗蒂舔了舔嘴唇,有些危险地笑了。

      “说得没错,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我打算,彻底毁了它。倒是可怜你的小夜莺,大祭司没得做咯。”

      听了这话,维多利娅转头看了看勃朗蒂,表情有了一瞬的波动。

      “飞出笼子不一定代表自由。但毁掉笼子一定可以。不自由,毋宁死。”

      小吉祥物还挺有骨气。

      勃朗蒂笑了笑,拿出一个模样奇怪的令牌,交给了身后的一个侍从。

      路西斯看着侍从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公主亲卫?真是下血本了。”

      勃朗蒂没有接话。

      公主亲卫?在这种场合也太掉价了吧。

      不,才不是公主亲卫。

      那是勃朗蒂公主作为最有希望继位的王储,在成年那一年会被老国王赋予的,定额之外的一支禁卫军。

      规模可观,尽是精锐。

      勃朗蒂甚至从没向合作伙伴杰福透露过这支军队。

      那是王储保命的底牌,除了生死关头,几乎不太会用得到。

      在基罗帝国的历史上,也有快百年没有出现过了。

      站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杰福从远处收回了视线,垂眸摘下了大拇指上的红宝石戒指,递给了勃朗蒂。

      “我以埃德温家族第一百七十四代族长之名,将它交付给公主殿下,整个埃德温家族听从您的调遣,清算教廷,至死方休。”

      这一次,勃朗蒂没有再嘲讽杰福的戒指是街上的马铃薯。

      她郑重的接过了戒指,向杰福执了一礼。

      “阿莫尔。”

      勃朗蒂轻声念出那个名字,像是发号施令。

      广场上,阿莫尔撑着那把大黑伞,垂眸俯视着乱成一团的广场。

      阿莫尔一向慵懒的面孔多了几分神色,他讥笑着翻了翻手腕,随即颇有兴致地行了个绅士礼。

      他的手落下,身后的地面猛然裂开,无数恶鬼随着地面裂缝爬了上来,狰狞的望着前方圣殿广场。

      “阿莫尔,问各位好。”

      也是直到这一刻,世人才知道那尊沉睡古堡的恶鬼阿莫尔,究竟拥有着怎样强大的力量。

      在地狱恶鬼的哀嚎中,玛格丽特身上的绳子被松开了。

      她反应很快,手指翻飞间,强盛的光芒连绵不绝。

      刹那间,整个圣殿广场被笼罩在强光中,甚至几乎要蔓延到祭台上去。

      路西斯此时像是彻底兴奋了起来,黑色的羽翼猛地抖开,眼中的猩红凝成实质。

      勃朗蒂不懂魔法,可她也看得出来,教廷处于下风。

      就在这时候,教廷为首的一个红衣主教眼神怨毒地盯着在广场上大杀四方的众人,古怪又癫狂地笑出了声来。

      勃朗蒂当下便有些不舒服的感觉。

      那主教朝着神像的方向跪下,虔诚祷告。

      “伟大的神明,您忠诚的信徒将灵魂奉上,祈求您降临世间,将这些异端罪恶的灵魂救赎,将信仰撒向格伦比!”

      为首的那名红衣执事近乎癫狂的声音落下后,勃朗蒂看到从他的心脏处涌现出了耀目到刺眼的光芒,缓缓向神像移动,甚至隐隐打破魔法强光的笼罩。

      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就连向来漫不经心的路西斯看到那火光也渐渐没了笑容,眼中甚至闪过了类似惊惧的神色。

      “魂咒。”

      维多利娅的声音很轻,落在勃朗蒂耳中却有如雷霆万钧。

      勃朗蒂曾听阿莫尔提起过。

      那是圣殿主教以自己的灵魂与生命做祭,借圣殿拥有的信仰之力对神发出的祷告,请神明降下诅咒,恨意越强,信仰之力越强,诅咒就越强大和可怕。

      他想借谁的信仰之力?

      哪里有最浓郁的信仰之力?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不远处,矗立在那里微笑的神像。

      受万民祝祷跪拜,整个基罗帝国,不,甚至整个格伦大陆里,最大的一座神像。

      几乎是光芒涌现的同时,路西斯,玛格丽特,阿莫尔不约而同地飞身扑向了那名红衣执事。在动身的前一瞬,路西斯捏了捏维多利娅的手,维多利娅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绝对不能让魂咒成功施展,如此磅礴的信仰之力的作用下,

      所有人都不敢想象会有怎样严重的后果。

      “有办法阻止吗?”

      杰福紧锁着眉头问。

      “他们已经在做了,在诅咒完成前,杀死献祭者。同时,安魂圣歌消散献祭者的灵魂。”

      玛格丽特是三人中离那红衣执事最近的,也是最先到达的一个。

      隔得太远,有些不真切。

      勃朗蒂只看见玛格丽特的身影在半空微微停滞了一瞬。

      她好像在回头,好像在看谁。

      杰福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拔腿就想往火光的源头奔去,却被路西斯设下的结界弹回了原地。

      这个可怜的公爵只能一下一下,无助地拍打着面前电光闪烁的屏障。

      害怕同样的事情发生,勃朗蒂立马死死地盯着阿莫尔飘在空中的身影。

      “非同寻常的悲悯,这是天外来音,黑暗让你迷失,这救赎指引光明————”

      恍惚间,歌声在耳边响起。

      很好听。

      白银祭司,哦不,大祭司维多利娅的安魂圣歌。

      在玛格丽特飞身朝红衣执事撞去的瞬间,维多利娅颤抖着,唱响了那支圣歌。

      歌声中,勃朗蒂仿佛听到了什么。

      那是一串长长的,陌生而晦涩的咒语。

      玛格丽特消失在火光中,与那名献祭的执事一起,在所有人的眼前开始渐渐散作耀目的光点。

      比太阳还耀眼。

      广场上,阿莫尔与路西斯联手,拼尽全力才平息了“魂咒”与“和光同尘”两种强大魔法碰撞所带来的冲击和余波。

      阿莫尔形容有些狼狈地落回勃朗蒂身边。

      “女巫是得神明祝福的女儿,也只有他们得以有幸,能够……和光同尘。”

      和光同尘。

      玛格丽特强大魔法的名字。

      阿莫尔严肃的告诉勃朗蒂,语气间带着敬意。

      对森林女巫的强大与骄傲致以敬意。

      “不——!”

      这是谁的声音?

      高亢又刺耳,像拿指甲挠玻璃。

      勃朗蒂有些茫然地转头。

      维多利娅痛苦地抱着头跌坐在地上,无助的一声声哀鸣直直刺进了勃朗蒂的耳朵。

      杰福目眦欲裂,从祭台上飞身朝那阵快要消散的光点飞扑了过去。

      “勃朗蒂。”

      就在这时,一个勃朗蒂无比熟悉的浑厚声音响起。

      勃朗蒂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糟了。

      一时上头冲动,没来得及考虑后果。

      勃朗蒂侧头,是老国王在簇拥之下上了祭台。

      现在这个场面,说是乱成一锅粥也一点儿不过分。

      “陛下。”

      不动声色地挪步,勃朗蒂把阿莫尔护在身后,微微弯腰。

      “介绍一下。”

      闻言,勃朗蒂微微变了脸色,勉强笑了笑。

      “他……”

      “阿莫尔,一个通缉犯。”

      老国王的声音听起来带着浓重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禁卫军不是玩具,勃朗蒂,我感到非常失望。但没关系,眼下是你的好机会。”老国王浑浊的眼睛越过勃朗蒂,在阿莫尔身上扫视。

      这眼神让勃朗蒂觉得很不不舒服。

      被觊觎所有物的感觉不好受。

      更重要的是,眼下的勃朗蒂护不住他。

      就像杰福护不住玛格丽特。

      一样的无能为力。

      “以皇室之名宣告对魔鬼的判决。”

      “不是的陛下……”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勃朗蒂,不要忘了自己是谁。”

      勃朗蒂垂眸不语,在老国王和他身后站着的几个衣着华贵,正幸灾乐祸的贵族青年的注视下,这个骄傲的公主甚至直不起腰来。

      几乎是被挟制着,勃朗蒂颤抖着双手在早已经准备好的羊皮卷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很快,勃朗蒂听到了皇室事务官的宣告。

      皇室对魔鬼阿莫尔的宣判,不是处以极刑,而是放逐。

      勃朗蒂轻轻松了口气,才放下心来。

      皇室事务司,早在去年就归勃朗蒂管了。

      听到宣告,老国王的脸上随着表情出现了深深的纹路。

      “勃朗蒂,你翻不了天。”

      “陛下,阿莫尔也翻不了天。”勃朗蒂抬起头,勇敢地直视老国王的双眼,她的手却颤抖着伸向阿莫尔。

      “阿莫尔,对吧?”

      似乎听到身后的阿莫尔叹了口气,然后动了动。

      静默片刻,阿莫尔把一颗暗红色,像凝固的鲜血一样的红宝石放在勃朗蒂的手心里。

      “当然,殿下。”

      听了阿莫尔的话,老国王的眉头似乎解开了一些。

      但老国王还没来得及说话,广场那就传来一阵骚动。

      广场上,杰福飞扑出去的身影突然被一阵青蓝色的气流裹挟着。

      霎那间,从杰福的胸口中掉出了个什么东西,小小的,发着光,慢慢在空中散作了尘埃。

      而这时的教廷那边,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声音清脆。

      勃朗蒂只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停了下来。

      信徒的呐喊,火焰的燃烧。

      圣歌也停止了。

      这个世界停了下来。

      勃朗蒂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冰凉。

      下雪了。

      勃朗蒂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黑色的大雪。

      整个格伦比,目光所至之处,都被笼罩在这场黑色大雪里,火焰好像也是冰凉的。

      在黑色的大雪里,一股莫大的悲伤笼罩了所有人,勃朗蒂几乎是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悼亡诗。”

      阿莫尔的语气凝重了起来。

      “我从没见过规模这么大的。”

      冰冷的呼啸中,勃朗蒂向前走了两步,握紧了阿莫尔的手。

      呼啸的黑色大雪,不知道是谁的悼亡诗。

      有人停止时间,有人在仲夏降下黑色大雪,有人在烈火中与即将消散的爱人相拥。

      “阿莫尔。”

      “我在。”

      勃朗蒂与阿莫尔相拥,冰凉的吻落在她的眉心。

      ————

      “雄狮衔着墓碑行走在街头,妖精的灵魂在烈火中燃烧,圣人揭下愚者的假面,红色丝线连接起蔷薇与笼中的夜莺,权杖与王冠,腥臭的血液交缠,咏叹调响起,赞者降下黑色大雪;咏叹调停歇,格伦比永夜————”

      格伦历504年的仲夏祭典上,杰福用玛格丽特留下来的胸针,使用了一次“悼亡诗”。

      那是森林女巫独有的浪漫。

      每当重要的人故去,森林女巫施展悼亡诗,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为已故之人降下黑色的雪花,延缓时间。

      以诗歌,以大雪相送。

      格伦比从没有过这样的大雪,雪停之后,格伦比陷入了永夜。

      也是在那次的祭典上,维多利娅被玛格丽特的死逼疯了。

      在勃朗蒂的视角里,确实是“疯了”。

      维多利娅跪在祭台上捂着脑袋尖叫,眼中涌出血泪,脖子上那串钻石项链也碎成了好几半。

      几乎是在项链碎掉的一瞬间,阿莫尔的声音在勃朗蒂的耳边响起,听起来带着惋惜。

      “这小姑娘活不长了。”

      那一天,路西斯打碎了格伦比圣殿前那座无比宏伟的神像,半个圣殿广场化为废土。

      在尘嚣中,路西斯带走了维多利娅,留下气急败坏喊着要下通缉令的一众教廷老头儿。

      太阳再也没有在格伦比升起。

      对勃朗蒂和阿莫尔来说,这反倒是好事。

      勃朗蒂把杰福给的红宝石戒指还了回去。

      按照勃朗蒂的意思,没帮上忙,当然不会白拿他的东西。

      玛格丽特死了。

      她用生命阻止魂咒神降,在所有人面前化作了光点。

      可能是为了防止勃朗蒂上位后,会对教廷彻底赶尽杀绝,在玛格丽特死后,教廷的剩余势力全身心地开始给勃朗蒂找麻烦。

      他们以阿莫尔为理由,阻止勃朗蒂成为王位的继承人,同时还在不断主张让勾结恶鬼的勃朗蒂把阿莫尔交出去。

      民间激扬的宣讲,与国王的通信,压力来自勃朗蒂能够感受得到的任何地方。

      教廷打着正义的旗号,一改往日强硬的态度,而是以一个受害者自居,劝勃朗蒂不要养虎为患,做足了恶心人的姿态。

      魔鬼,蛊惑,异端,除掉。

      这是公主殿下每天一睁眼就会听到看到的词。

      勃朗蒂从没这么忙过。

      老国王,不安好心的兄弟姐妹,教廷那帮老东西,勃朗蒂在这些人之间应付周旋,觉得自己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

      就连刚失去了爱人的杰福也被即将失去爱人的勃朗蒂一把抓来帮忙。

      看着勃朗蒂和当初的自己如出一辙的通红眼睛和倦怠神色,杰福没有拒绝。

      那段时间里,勃朗蒂经常去圣殿拜访,一去就是一天。

      磋商过程就是无休止的扯皮,谁也不肯让步。

      那是一个深夜,勃朗蒂再次无功而返。

      从圣殿出来,实在累得不行了,勃朗蒂有些颓然地坐在街边不算太干净的台阶上,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勃朗蒂觉得,自己其实挺失败的。

      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

      从来觉得自己只有欲望,无休止的,掠夺的,征服的欲望。

      可只有这么一个人,阿莫尔,让勃朗蒂有些明白了这些感情。

      对于现在的勃朗蒂来说,爱大概就是,就算现在有人来拿国王的权杖跟自己交换阿莫尔这个爱人,勃朗蒂可能都要犹豫很久很久。

      甚至还有可能,勃朗蒂会不愿意交换。

      好不容易爱上一个人的勃朗蒂公主,却无力阻止外人来伤害她的爱人。

      人人称赞,精明能干的勃朗蒂公主,只是个连爱人都没办法保护的蠢货。

      勃朗蒂恨死这样无力的感觉了。

      “蜷在这儿扮刺猬?”

      本来还没什么,一听到阿莫尔熟悉的声音,勃朗蒂就又开始觉得鼻酸。

      不愿意让阿莫尔看见自己这幅狼狈样子,勃朗蒂把头又往怀里埋了埋。

      “不会说话就闭嘴。”

      “一起出去走走吗,禁林这阵子风景很好。”

      “阿莫尔。”

      “不想去?那去湖边?逛街也不是不可以……”

      “阿莫尔!”

      见不得他装傻,勃朗蒂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你和路西斯谁比较厉害?”

      阿莫尔愣了愣,可能也没想到勃朗蒂会这么问。

      “虽然那家伙赏金高一点,但那是因为教廷更恨他,要说厉害那肯定……”

      “那你是不是也可以走?”

      勃朗蒂抬起头,直勾勾盯着阿莫尔暗红色的眼睛。

      “什么意思,赶我走?”

      阿莫尔懒洋洋地坐在勃朗蒂身边,大剌剌靠着她的肩膀。

      “你也可以走的对不对,让什么教廷都见鬼去吧,你离开格伦比,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教廷拿你没办法的对不对?”

      勃朗蒂看向阿莫尔的眼神甚至算得上是热切的。

      阿莫尔拉起勃朗蒂的手,眨了眨眼,把头埋在她的侧颈。

      “我走了,教廷和皇室,你可都讨不了好,权杖不要了?”

      什么玩意儿?

      几乎要被阿莫尔这个蠢东西气笑了。

      勃朗蒂费尽力气想要保护自己爱的人,结果这蠢货到现在还惦记着那些交易。

      勃朗蒂冷着一张脸,不愿意再说话了。

      “喂,勃朗蒂。”注意到到了勃朗蒂的沉默,阿莫尔晃了晃她的手臂。

      “别不说话嘛,走就走呗,教廷那点人拦不住我的。”

      勃朗蒂要送阿莫尔离开。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没有好意思告诉杰福。

      勃朗蒂不想听那个蠢货嘲笑她。

      现在的自己,和那时焦头烂额要发疯去找玛格丽特的杰福一点区别都没有。

      约好离开的那个凌晨,勃朗蒂站在城门口,看着面前打着黑伞的阿莫尔。

      压下心底的酸涩,勃朗蒂高高抬起下巴,伸手点了点自己的侧颈。

      “送行礼物,你自己选,是再喝一点,或者——”

      “或者什么?”

      “吻我。”

      话音刚落,几乎没有犹豫的,阿莫尔拥抱了勃朗蒂。

      阿莫尔是要趁凌晨城门守卫换岗的时间离开的,感觉到面前的人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时间一久,勃朗蒂开始有点急了。

      可让勃朗蒂真正觉得惊惧不安的事情是,不论自己说什么话,怎么挣扎,阿莫尔都死死的抱着她,怎么也不愿意松手。

      “勃朗蒂。”

      年迈而威严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在此时的勃朗蒂听来无异于平地一声雷响。

      三个红衣执事和年迈的老国王站在高高的城墙上俯视着这对相拥的情人。

      逆着光线,勃朗蒂看不清他们的脸。

      “阿莫尔,不想活了可以换种好看点儿的死法,没有正常人上赶着找死。”

      勃朗蒂要把自己的一口牙都咬碎了。

      到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阿莫尔没打算离开格伦比,也没打算要活。

      那是勃朗蒂记忆里,第一次看见阿莫尔笑。

      露出一口白牙,难看死了。

      天快要亮了,在陷入永夜的格伦比,是没有日出日落这一说的。

      可在皇城的城门口,每天都会出现这样的奇观。

      以城门为界,城外是晨光熹微,城内暗夜沉沉。

      阿莫尔撑着黑伞站在城门口,一半在光中,一半在夜里。

      “这是最后一笔交易,爱人交换权杖,公主殿下,这很合算。”

      阿莫尔把那把大黑伞扔在地上。

      他后退两步,整个人浸泡在阳光里。

      他在光里,冲勃朗蒂张开双臂。

      勃朗蒂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声音好像都消失了。

      勃朗蒂颤抖着走向阿莫尔。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她们在阳光下拥抱,亲吻。

      勃朗蒂近乎疯狂地吻着他的眉眼,脸颊,嘴唇。

      “嘶,我还是不喜欢光,有点儿疼。”

      阿莫尔还是那副没个正形的样子,呲牙咧嘴的。

      “疼死你算了,谁能拦住你找死。”

      勃朗蒂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他。

      “我也没办法啊,我也有想要被神明或魔鬼满足的欲望。”

      “你就是我的欲望。”

      在阳光的烧灼下,阿莫尔化作了灰烬。

      在勃朗蒂的眼前,在勃朗蒂的怀中。

      勃朗蒂愣愣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怀抱。

      不是这样的,我不想要了,我不想要了。

      我不换了,交易停止,我不要交换了。

      你听到没有啊,你回来,我不要了。

      这些话是另一个勃朗蒂在她的内心呐喊出来的。

      她再也忍不住那些好多次都被生生憋下去的泪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很好的早晨,很好的日出。

      勃朗蒂站在格伦比的永夜里,三步外就是光明。

      阿莫尔活了好多年呢,很多很多年。

      在漫长生命的尽头,那个自私鬼用心脏和全部的灵魂实现了勃朗蒂最初的梦想。

      情感换取权柄。

      与魔鬼的交易就是这样的,一锤定音。

      不是随便说不要就能不要的。

      如果说勃朗蒂是个成功的野心家,那她一定也是个糟糕的爱人。

      勃朗蒂这样想。

      教廷的“围猎行动”以玛格丽特的死为开端,以魔鬼阿莫尔的死亡为终点落下了帷幕。

      每个人都在喝彩,所有人都在欢呼祝贺。

      祝贺公主殿下亲手埋葬自己的爱人。

      阿莫尔的死,成为了基罗帝国国王勃朗蒂年少时政绩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勇敢委身并杀死魔鬼的勇敢公主,人人叫好,人人爱戴。

      阿莫尔死后,魔鬼的心脏凝作实质,与他曾经给过勃朗蒂的那颗宝石融合在一起,变成了一颗不算大的红色宝石。

      勃朗蒂把它嵌在了她后来的权杖上。

      也是在那时候,勃朗蒂才知道,在祭典上,当着老国王的面,阿莫尔献出了自己的一半心脏。

      爱人交换权杖。

      多么划得来的交易,不是么。

      阿莫尔离开没多久,勃朗蒂公主宣布解除了与杰福的婚约。

      “自由了,有想去的地方吗?”

      “先不急,把正事忙完。”

      杰福选择暂时留在了格伦比,协助勃朗蒂完成对抗教廷的目标。

      据他的评价,勃朗蒂是个成功的,天资卓绝的政治家。

      在她的主张和倡导下,基罗帝国休养生息,不再征伐,社会重视教育,在皇家的主导下开设的公共学校越来越多,重视生产与贸易,东方的丝绸与茶叶在基罗帝国边陲的小镇也能偶尔买到。

      不到十年的时间,勃朗蒂拿到了国王的权杖,也彻底宣告了教廷退出政治舞台。

      在勃朗蒂的统治下,教廷被收回了一切政治经济领域的权力,皇室对教廷的礼拜,圣殿,祭典都做出了限制和规定,积极推动民众改变对于“异端”的错误看法。

      也是在那之后,马戏,魔术才重新回到了这个国度。

      一切尘埃落定,可离开了的却再也回不来了。

      “当好他的吉祥物,其他的,一点儿也别想。”勃朗蒂这么跟杰福说:“要是维多利娅还在,我看这个大祭司她就合适得很,她最会当吉祥物了。”

      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勃朗蒂是有些怀念的。

      其实,她也不是那么讨厌维多利娅,那个善良温和的少女。

      杰福这些年还呆在格伦比的时候,收养了个教子玩。

      那孩子叫加利,金色头发绿色眼睛,要不是玛格丽特走得早,勃朗蒂真的会相信这是杰福和玛格丽特的亲生儿子。

      杰福很喜欢这个教子,还介绍了他给勃朗蒂认识。

      第一次看到加利的长相时,勃朗蒂忍不住用嘲讽的眼神把杰福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毕竟勃朗蒂肯定干不出收养一个长得像阿莫尔的孩子这种事情。

      她蹲下身子轻吻了加利的脸颊。

      “你长得真像你母亲。”

      从没见过母亲的加利对这个话题显然很感兴趣,比见到国王更有兴趣。

      “您认识我母亲吗女王大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的母亲玛格丽特,是个勇敢,骄傲,美丽又强大的姑娘,你的绿色眼睛和她的一模一样。”

      想到玛格丽特,勃朗蒂就会想到早些年那些被教廷烧死的巫师们,想到阿莫尔。

      在勃朗蒂加冕后,杰福就离开了格伦比,一直住在从前城郊森林的小木屋里。

      这个没出息的蠢货还自己给自己改了名字。

      杰福·玛格丽特

      可其实勃朗蒂没资格说人家蠢。

      嘲笑杰福是蠢货的公主殿下,也没能留住自己的爱人。

      勃朗蒂甚至没有一个城郊森林可以拿来怀念,自从阿莫尔离开后,那座破旧城堡的大门,就怎么也敲不开了。

      勃朗蒂把当年说过的话一遍遍重复,敲门踹门都尝试过。

      大门紧闭,夺走了勃朗蒂公主心中关于爱情唯一的自留地。

      “教廷为了子民的安全,对魔法巫术的限制过于极端,甚至禁止魔术马戏的表演,导致了一些极端的恶性事件的发生,这也是人们对于教廷代表性的统治者艾瑞斯评价褒贬不一的原因,在这个过程中,因为皇室的及时调节才达成了纠偏,有很多的邪恶魔法师在教廷的围猎行动中被抓获……”

      “奶奶,他们都说魔鬼阿莫尔无恶不作,吞噬人的寿命灵魂,你知道他吗?”

      勃朗蒂合上和记忆中的真相截然不同的书籍。

      这再正常不过,历史是任人装点的小男孩,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还记得他,她还爱着他。

      勃朗蒂一直相信阿莫尔没有消亡,他还在被纪念,被热烈的爱着。

      爱给人永生,永恒的生命与生机。

      “阿莫尔?那是个自私的蠢货。”

      回忆起那年在城墙边那个怎么也不愿松手的拥抱。

      回忆起阿莫尔扔掉黑伞时的坦然。

      回忆起很多很多年前,无意间闯入的城堡。

      “奶奶,你怎么哭了?”

      勃朗蒂平静地擦拭泪水,笑着摇摇头。

      一边放着的权杖这时开始轻轻发出嗡鸣,像是情人间的耳语。

      好像在说,别哭,我的爱人。

      -The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红宝石与悼亡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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