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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魁之死(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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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昌二十六年,长安。
仲夏苦长,雨水渐丰,正是天闷气热的时候。俗话说三伏不热五谷不结,农户总是要看天吃饭,但今年雨水实在丰沛,水灾频发,朝廷的赈灾银拨了一茬又一茬,可也是将将解了燃眉之急。
春禧酒楼因地形优势,又有个名誉长安的饆饠做招牌,每天都有南来北往的商客旅人在此歇脚,尝尝酒楼的饆饠才肯走。
酒楼门口,一个大胡子吐火罗商人走进来,操着口不大流利的官话吩咐道:“小二,将外面的马牵下去喂好了。”
小二乐呵呵地迎上去,叫马夫牵走马匹后,转头问道:“客官从哪儿来啊?是要打尖儿还是住店?”
吐火罗商人跟着小二寻了张桌子坐下,思量片刻道:“我是来长安做珠宝生意的,劳烦要一间上房,可否?”
“可可可!”小二匆忙倒了一杯茶递给商人,应道:“客官想吃点什么?”
“你们这儿有什么吃的?”
还不等小二回答,另一桌客人先插了话:“这儿啊,饭好菜好酒好,长安的景色更是没得说。”
小二和吐火罗商人寻着声望去,只见那桌坐着个红衣娘子。娘子扎着个惊鹄髻,一副俏皮模样。
娘子叹着气摇了摇头:“可惜啊……小二态度实在太差……”
小二没理她,又殷勤向商人道:“客官,我们这酒楼啊,最出名的便是饆饠,也有三勒浆。若您嫌天热,小店还有酥山,不好吃您尽管喂驴喂狗。”
商人随意要了几样,便挥退店小二,小二识趣退下,他这才注意旁桌。
樊丛青喝下最后一口茶,扔下几个铜板在桌上。
“樊姑娘,您哪次来不是要壶茶和一碟瓜子,连茶点也不肯要,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您这……我们也要做生意的是不是?”店小二不见刚才那般殷勤劲儿,他敛了笑容,脸上更多的是鄙夷。他收好铜板,又道:“看您穿得非富即贵的,想必也不是差钱的主儿。”
樊丛青点点头,却不是赞同,因为她真的很穷。穷到出来消遣只能要一碟瓜子,蹭一蹭酒楼的茶水。
她摇着扇子起身,边走边道:“下次啊小二,我下次一定要茶点。”
店小二盯着她翻个白眼,咕哝道:“您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樊丛青捂着耳朵装作没听见,刚跑出酒楼远远见桥头围了一圈人,她天生就是爱凑热闹的性子,自然要一探究竟。当下拉着婢女想看看。婢女生怕樊丛青在外惹到麻烦,但是拗不过她,被拉着踉踉跄跄地挤进人群。
原来是两个小儿和各自的父母在桥头争执,两小儿浑身是水,一个哭哭啼啼站着,俨然是从河里捞出来的,另一个畏畏缩缩的躲在母亲身后,听旁人议论说是他推人下水的。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儿将我儿推下水,你家还想抵赖不成?若不私了,咱们就去县廨叫明府评评理!”
那小儿大声反驳:“我没有推他,是我看到他落水之后把他救上来的!”
不似落水小儿的母亲这般咄咄逼人,小儿的母亲蹲下来,温和问道:“远哥儿,娘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没有推他?”
“娘,他真的不是我推下去的。”
“好!我儿素来诚实,既然你没有推他,咱们就不怕去叫明府评理!”
正当众人要拥着去县廨的时候,便听见传来县令的声音:“何事在此聚集?”
来人不惑之年,留着长长的胡须,身着圆领官袍,正是这长安县令。
长安下设数县,有两县为京兆府直辖,以朱雀大街为界,西设长安,东为万年。两县皆在天子脚下,故而县令虽是七品官,但位卑而权重。
“上官,他家儿子将我儿推入水中,他家死不承认,当时只有二人在此处,不是他能是何人?!”落水小儿的父亲恭敬道。
“上官明鉴啊。”救人小儿的母亲拱手道:“我儿心性纯良,绝不会做此等害人性命之事。定是那夫妇设计敲诈于我!我和远哥儿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本就不易,还请上官还我儿公道!”
那远哥儿实姓杨,名为杨远。据他所说,当时路过桥头,见徐春在水中挣扎,二话不说就跳进河里,将人救了上来。
杨远自小在河边长大,识水性且游水极佳,救上徐春这样的小孩子自然不在话下。可问题就在于,人来人往的酿泉坊,无一人注意到桥上的情况。
县令点了点头,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当时桥上无第三人,便是只有你们二人,这徐春总不能自己跳下河栽赃陷害吧?再者你二人素不相识无缘无仇,人家也没有理由拿性命陷害你。”
杨氏瞠目结舌,长安县令就是这样草草断案的?
“上官,您不能只听信他的一面之词!”
“本县令觉得此事很清楚了,定是杨远将徐春推入河中。本县令看在他年纪尚小,从轻处罚,便赔徐家两贯钱以抚慰家人。”
杨远不乐意,大声反驳道:“你这糊涂县令!若是我推他下去,又何必舍身救他!”
县令瞪他一眼,怒道:“本县令自有论断,你不许插嘴。”
“慢着!”清朗的女声穿透人群,引起众人侧目,樊丛青从容淡定地走上桥头,俯首行礼:“上官,民女观这母子二人非歹人,何况当时桥上并无人证,民女心存疑虑,可否问询一番,届时上官再做论断也不迟。”
县令看她一眼,道:“你是何许人?”
樊丛青恭敬回答:“中书令之女樊丛青见过县令。”
县令“诶呀”一声,换上笑脸叉手回礼:“原来是樊中书的女儿,你有何疑虑?说来本县令听听。”
“待丛青问过便知。”樊丛青看向徐春,问道:“你可还记得当时他是怎么把你推下水的?”
徐春不假思索开口就道:“当时我正在桥上玩,然后感觉有人推了我一把,我没站稳摔进河里了。”
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樊丛青直勾勾地盯着徐春的眼睛,尽管桥上很安静,但她还是提高了声音: “说详细点,是背对着还是面向?是站在桥上还是栏杆上?”
徐春被她毫无避讳的目光烫了一下,说话也少了几分底气:“我记不清了,好像是背对着站在栏杆上的……反正就是他推了我。”
樊丛青点点头,待查看过两人各自的靴印,便差不多了然于胸,她示意县令:“若徐春所言非虚,此时他应背对着站在栏杆上。怎么能确认就是杨远伸手推了他,难道徐春脑袋后长了眼睛不成?再者长安多日雨水丰沛,河岸淤土沉积,泥泞不堪。我刚才细细查看了桥上的靴印,这串凌乱的脚印来自杨远,说明当时杨远很匆忙。这桥年久失修,稍微用点力就会咯吱作响,若杨远真想推徐春入水,不可能会匆忙走过去引起徐春的注意,这是出于每个人在做坏事之前的本能。”
她朝着县令躬身,狡黠一笑:“孰是孰非,想必上官自有论断。”
县令呵道:“大胆徐春!还不从实招来!”
徐春一家膝盖一软,重重磕在地上求饶:“上官饶命啊,我们是见二人孤儿寡母的才起了歹心,想敲她一笔,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那徐春确实是自己在桥上玩不慎落水,被杨远搭救上来的。徐春父母是坊里出了名的泼皮无赖,见杨远和杨家娘子孤立无援才让徐春编造谎话,想狠狠敲她一笔钱,便是笃定了这长安县令是个糊涂蛋,闹到县廨也不怕。可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徐春一家遇上了凑热闹来的樊丛青。
樊丛青跟县令行礼,转身要走,杨远和杨家娘子匆匆几步追上来。杨家娘子推了一把杨远,他才腼腆地向她道谢: “谢娘子出手相助。”
“无碍,举手之劳罢了。”樊丛青摆摆手,笑道:“我瞧你水性不错,倒不如寻个营生,你跟你娘不必掐着荷包过日子。”
“我知晓了,娘子您真是个大善人!”
杨家娘子再谢过樊丛青,领着儿子走了。樊丛青抬头看看天色,也道:“走吧,回家,马上又要下雨了。”
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实曰长安。(1)
西都的雨说下就下,不急不缓,樊丛青靠在窗边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埋头看着手里的书。时不时有几丝细雨打到脸上,倒也没那么闷热了。
那厢长姐樊华黎和丫鬟气急败坏地推门进来,不消多想,樊丛青便知这位好姐姐又变着花样来找自己的不快了。
“樊丛青,你是不是偷拿我的簪子了?我放在匣子中半月而已就不见了!”
还没等樊丛青反应过来,一个小丫鬟撩了里间的帘子走出来,横在樊丛青面前跟小鸡护崽子似的:“大娘子好生无礼,自己的物件没收拾好,便要来问我家娘子要?府中谁人不知大娘子隔三差五就要丢东西,这般气势到院中来喊着抓贼呢?!”
“放肆!”岑华黎的丫鬟点翠怒斥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不怕主家将你发卖出去?”
小丫头半点不惧她,冷笑反驳:“你莫要威胁我,我是先夫人带过府的,卖身契也在娘子手中,要打要骂要发卖,我家娘子不开口,老夫人也没辙!”
“你这泼丫头!”点翠说不过她,竟气红了脸,有些口不择言:“果真是狗随了主人,主人家手不干净,当狗的嘴也不干净。”
樊丛青听得直皱眉,一把扯过晚冬到自己身后,盯着樊华黎道:“夫人被抬为正妻的时候,阿耶就同夫人打过招呼了,今后咱们院和府里各过各的。大姐姐隔三差五的就来找我的麻烦,恐怕没把阿耶的话听进去吧?”
樊华黎一直纳闷向来少言寡语的樊丛青何时变得牙尖嘴利了,她不敢掰扯其他,只是拽着簪子的事说:“二妹妹,姐姐知道你被夫家退了婚在京中坏了名声,都是女儿家的,姐姐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是你这做妹妹的,也不应该拿姐姐的簪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