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尤物》陈三年

1、第 1 章

　　01
　　邵明辉第一次见到尤梦，是在老师的办公室。
　　他和人打架，对方断了胳膊，老师不得不给人家家长交代。
　　邵明辉来得早了。
　　老师还没在办公室，邵明辉手插在口袋里，百无聊赖地倚在门口，偷过办公室的缝隙，他看到了尤梦。
　　尤梦穿着校服，白短袖黑长裙，坐在老师宽大的、堆满书本的桌子上，正在吃一颗苹果。
　　她没看到他，或者看到了，但是她并不在意。
　　她的腿一荡一荡，膝盖上有明显红痕。
　　邵明辉知道尤梦，一个名声不好的女学生。
　　经常被各种豪车送来学校，又被不同的豪车接走。
　　她的妈妈据说早年给一位大人物当情妇，情妇当得也不老实，和不知哪个野男人生下尤梦，遭到厌弃；或者也有人说，尤梦就是那位大人物的孩子，只是那人不想负责，才丢弃了她们娘俩。
　　邵明辉不在乎，不在意，他只觉得尤梦吃苹果的时候很好看，连阳光都偏爱她，给她投下柔软的暖光。
　　02
　　邵明辉从家里带来不少好东西，来装点他和尤梦的“家”。
　　一个简陋的，只有30平米不到的破旧二手房。
　　尤梦妈妈去世后，一直是尤梦自己居住。
　　他将昏暗闪烁的电灯换下，拧上明亮的新灯泡，尤梦刚刚和他做完，还穿着他的T恤，为他扶着椅子。
　　新灯亮了，二人对视，那一刻，倒真是有家的感觉。
　　只是两人都知道，这份感情持续不了多久，过完暑假，邵明辉就要出国，尤梦则留在国内读大学。
　　尤梦名声奇差，但学习不错，考上一所top大学，读数学。
　　如果不是捉奸在床，邵明也许会在某个□□上头的瞬间，决定留在国内。
　　那天邵明辉买了尤梦爱吃的奶油蛋糕，又从家里带来她喜欢听的唱片，顶着大太阳满头大汗地爬到七层，打开门，看到狭窄的房间里，宽大的床上，两个人纠缠的影子。
　　那张床是邵明辉亲自去家具城买的，理由是尤梦家的床太小了，他长手长脚，睡着不舒服。
　　另一人仓皇逃窜，尤梦在床上看着邵明辉，问邵明辉想不想抽一支烟。
　　邵明辉想杀了她。
　　他真的这么做了，水果刀戳进尤梦的胸口，如果不是肋骨阻碍了他的愤怒，他也许真的会在十八岁这年，成为一个杀人犯。
　　蛋糕摔在墙上，唱片摔在地上，邵明辉用一声吼叫，为他初恋做结语。
　　03
　　医生建议尤梦拆线前住院。
　　同病房有一位刚退休的大爷，姓马，爽朗健谈。
　　马大爷和尤梦一样，都没人陪护。
　　马大爷的独生女还来电话给他骂了一顿，大意是乱搞男女关系，老不正经。
　　马大爷说我都这岁数了就是想搞也心有余力不足啊，给尤梦逗笑了。
　　尤梦不常笑，偶尔笑起来，那真是百媚横生，粉黛无色。
　　04
　　尤梦刚到大学，和室友同学相处还算融洽，只是话少一些。
　　军训刚结束，马大爷的老婆就来学校门口拉横幅，说要为夫纳妾。
　　百年学府，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尤梦一时间成为了“风云人物”。
　　她的衣服晾在晾衣间，被用口红写上“贱人”；她去公共洗衣房洗衣服，永远有人抢位；她的室友害怕她有艾滋病，乱翻她的东西给她“消毒”。
　　室友们翻到一个黄色铁皮盒子，尤梦情绪激动，和从前漠然不同，上前去抢。
　　室友索性把铁皮盒子从窗户扔下。
　　尤梦还穿着睡衣，拖鞋只穿了一只就跑下去捡。
　　尤梦狼狈地从地面拾起零碎物件，有旧时的编织手链，有泛黄的老照片。
　　一只手加入了她。
　　尤梦循着看上去，一个男生蹲在她面前，帮她按住将要北风吹跑的妈妈的照片。
　　那是妈妈还年轻的时候，神采顾盼。
　　尤梦快速拾起东西。她并不知道男孩是真正的校园风云人物，她只是不习惯陌生人的好意。
　　男生让尤梦别动，他正好要去女生寝室查寝，可以帮她把鞋拿下来。
　　尤梦知道自己如同病毒一样，粘上要让人说闲话，如果对方是邵明辉那样的倒无所谓，面前这人一副和善面庞，又说去查寝，显然是一位好好学生。
　　谁知好好学生温柔却强硬，只让尤梦在这里等。
　　男生为尤梦取出了鞋子，和全部行李，尤梦惊。
　　他说：“不管真实情况如何，总有人会享受霸凌的快感，就算最后学校还你清白，她们也还是会欺负你，不如搬出去住。”
　　男生走在前面，尤梦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路上无数人驻足评论，也有许多人和男生打招呼。
　　尤梦知道了男生名叫“蒋良”。
　　真是个好名字，好善良。
　　05
　　蒋良带着尤梦租好了房子，两室一厅，蒋良认得房东，给尤梦一个低得惊人的优惠价。
　　蒋良走后，第二天一早，尤梦发现房门被人泼了油漆。
　　她习以为常，只想知道如何赔偿房东。
　　蒋良调来昨天录像带，逼泼油漆的室友给尤梦道歉。
　　尤梦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被道歉过。
　　她可以随时被侮辱被损害，谁让她是小三的女儿。
　　时间久了，尤梦连解释都不做。
　　滚滚红尘，滚滚苦海。
　　她终于吃到了一颗糖。
　　校内校外不三不四的男生知道尤梦住在外面，有尾随的，有偷拍的，尤梦不胜其扰。
　　蒋良终于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搬来同住。”
　　尤梦不介意，尤梦狠感激。
　　蒋良住在尤梦对面，更多的时候在尤梦这里吃饭，一起读书，一起看电视。
　　尤梦学会了做饭。
　　她怀疑蒋良是喜欢自己，又担心是她自以为是。也许蒋良只是出于好心，她把这份纯善的帮助当成有情爱意义的喜欢。
　　06
　　蒋良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取得运动会长跑冠军。
　　众人围着他欢呼，女生们递过水去，蒋良不接，环顾四周寻找尤梦。
　　众人跟着蒋良的视线给尤梦让出一条路，尤梦走过去，给蒋良送水。
　　蒋良接了。
　　男生们哈哈大笑，女生们尖叫。
　　尤梦知道蒋良对自己的感情了。
　　高兴之中，也有隐隐失落。
　　如果蒋良真的对自己无所图，那他只能是圣人。
　　蒋良是人。
　　尤梦想到和邵明辉的第一次。
　　邵明辉没把她当人。
　　蒋良把她当人。
　　蒋良不急于和尤梦做那件事情。
　　他们像正常情侣一样牵手接吻，蒋良告诉尤梦，怎样是正常接吻。
　　尤梦才知道，原来她和邵明辉的接吻严格意义根本不是吻，只是求欢。
　　蒋良和尤梦在一起，要面临诸多外界声音，尤梦提过一次。
　　蒋良却说，如果一个人只活在他人的目光中，那是给别人活着。
　　他也说，但是人也不能完全不活在别人的目光中，比如说，如果他身上发生那件事，他就会说，‘我是无辜的，是那个女人乱说。’
　　尤梦当然知道“那件事”指的是什么。
　　“他们会相信吗？”
　　“管他信不信。”
　　07
　　蒋良寒假回家，说过完年就来看尤梦。
　　尤梦在日记本上写下对蒋良的思念之情。
　　她从未如此思念过一个人。
　　正月初五，原定蒋良回来的日子。
　　尤梦赤着脚小跑去开门。
　　门打开，先是风雪的凛然味道，而后尤梦看到半年未见的邵明辉。
　　邵明辉从前是明朗张扬的长相，不过半年，眉宇间有了很深的纹路。
　　尤梦关门不及，被邵明辉挤了进来。
　　而后发生的事情，尤梦一生都不愿回想。
　　第二天一早，邵明辉穿好衣服，甚至还有空欣赏尤梦的惨状。
　　尤梦昏昏沉沉，只知道蒋良要回来，决不能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她要开口让邵明辉滚，开口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房门敲响的时候，如同一记重拳打在尤梦心脏上。
　　邵明辉插兜，缓步走到门口，像男主人一样为蒋良开门。
　　蒋良手里捧着玫瑰，保温饭盒里装着阿姨包好的饺子。
　　他在邵明辉面前，尚能保持镇定，诉说一起长大，到高中才分开的情谊，邵明辉走后，蒋良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尤梦床边。
　　他让尤梦穿好衣服。
　　蒋良说他想听尤梦解释。
　　尤梦喉咙里似有火烧，一个字都发不出。
　　蒋良绅士地把花和饭盒放在尤梦面前，跪在前面，说出了尤梦从未想过，会从他嘴里说出的两个字。
　　尤梦应该伤心，应该难过，应该痛哭。
　　可是她只是想，就是如此，早该如此，一切本应如此。
　　那几个月不过是偷来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