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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本人江湖上风评不佳。
      这么说都是往脸上贴金了,确切的说,应该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照说我十二三岁的年纪,名声臭成这样也是不太容易。
      主要是因为我娘。
      哦,还有我爹。
      先说我娘,据说当年她光明正大地抱着尚在襁褓里的我,跑去我爹家里闹事。
      在人家的任职大典上。
      按说这顶多算个江湖闲话,远远构不成丑闻,但不幸滴是——
      第一,我爹江湖里赫赫有名,英年早婚,老婆娶得青梅竹马,且,人家当时大着肚子。
      第二,我不是他亲生的。
      是的,我娘生猛,仗着早先和我爹有点交情,抱着生父来源不明的我,理直气壮登堂入室要求人家新晋武林盟主喜当爹。
      并且她要做正牌夫人。
      我一直想问问她的勇气何来,可惜她一直不肯说,难得心情好时安慰我,至少,我肯定是她亲自生出来的没错了。
      倒也没觉得多安慰。
      事情到这里,我的风评还可以挽救,只要一直蜗居在这个小山村,不出来张牙舞爪作妖,人们就会忘了世间还有我们这对母女,早晚这件事就会堙没在江湖往日烟尘中。
      可惜,没有如果。
      我爹的夫人出身名门,姓凌,对,你想得没错,就是那个金光闪闪的“报国满腔凌云志,不信江山不姓舒”的凌。夫人的爹,名唤凌庆颜,乃前朝第一忠将猛将,人称威远神武忠勇大将军,其保家卫国呕心沥血光辉事迹隔壁熊孩子铁柱都知道。而我爹作为前朝第一美男,如今武林第一美盟主,娶到他的女儿,真可谓门当户对,可以称珠联璧合。
      然后夫人就被我娘气死了。
      一尸三命,她怀的双胎,还是龙凤胎。
      这下没有人可以原谅娘了,袁家大公子跪在祠堂里不吃不喝不睡整整三天,袁老夫人用龙头拐杖敲所有能敲到的背,要求立刻处决了我娘,不论是打死敲死还是闷死毒死,只要赶快了结了我娘这个孽障,安她孙子的心,她就高兴。
      众人都说,杀,快杀,杀了平民愤。
      我娘不硬气了,哭着等死。
      这时候我那美貌爹又蹦跶出来,说:不能杀。
      问为什么。
      我爹答曰,没有为什么,反正不能杀。
      坐实两人确实有一腿。
      当时众人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哦。
      出于这段公案,我经常在心里喊他声爹过过干瘾,毕竟我没有爹,偶尔还是想要一个的。
      袁老夫人心疼孙子,也心疼儿子,六神无主,说那怎么办,父子俩这样僵持下去要结仇了,那她也不活了。旁边人出主意,说干脆把这母女俩赶到最穷最穷的乡下去,鸟都不拉屎的那种,然后任她们自生自灭。
      老夫人一听,这主意好啊!立马不哭了,指挥着袁二爷亲自压着我娘,连带着一个可忽略不计的吃奶娃我,一起打包扔到马车上,连赶十天路,边走边打听,最后找到一个叫凝翠山的真穷到鸟都不拉屎的地界儿,扔下我俩走了,留下十两银子。
      我们娘俩成了凝翠山村的首富。
      其实日子挺滋润的。
      就是我娘意难平,经常在吃饭的时候,突然犯病:“诶,你本来应该是袁家的姑娘,怎么能过这种日子。”
      我啃着馒头就炒的喷香的土鸡蛋,呲溜呲溜喝玉米粥:“不是就不是呗。”
      娘就不高兴了,收走我最后半碗粥和一小嘎馒头,不让我吃了,赶我去鸡笼边背诗去,顺便练练仪态。
      我抗议:“我没吃饱!”
      娘不为所动,端着碗走了,留给我一个不近人情的背影。
      叹口气,我听话走出去,来到我养的小母鸡小花面前,头顶瓷碗,昂首挺胸,开始每日一诵。
      “那个,咳咳,锄禾日当午......”
      小花睁着溜圆的鸡眼,咯咯哒,嘲笑我。
      邻居大娘家小儿子铁柱抱着捡来的小脏猫,呼朋引伴准备去山里捡野果下夹子捕兔,路过我家的栅栏,笑嘻嘻把脏猫举起来冲我晃晃,回头对伙伴们笑:“她又犯病了。”
      村里孩子犯错都用柴火棍满街追着打,我家这种“寓教于乐”,被归类为发癔症。
      我没理他,继续顶着碗念念有词。
      铁柱又咧嘴笑,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傻笑什么,他趴在栅栏上,眼睛盯着我,把猫横穿栅栏翻来覆去来回荡悠,小猫张嘴咪咪叫,反抗声都是弱的。
      我斜眼:“你别折腾它。”
      大概是我前几天给村头阿赵脑壳开洞的余威犹在,铁柱哆哆嗦嗦把猫赶紧揣怀里,嘴硬道:
      “什么稀罕东西,你喜欢,我去给你抓只更好看的?”
      “小灰就很好,你不要祸害村里的猫。”
      “你还给它取个名儿。”铁柱放了心,笑得更开:“它太小了,老鼠都捉不住,我找林大娘家的大花猫给它喂奶。”
      “哦。”
      “看,”男孩献宝一样又把猫递到我面前:“刚吃饱,还吧嗒嘴呢!你可以摸摸它肚皮。
      我垂下眼帘,眼神飞快溜那仰躺在他手心袒露毛茸茸的可怜小东西一下,没伸手。
      铁柱捧着猫等我。
      他兄弟喊:“小柱儿,还去不去了,再磨蹭天黑了!”
      “就来!”男孩回头应一声,转身对我露出大白牙:“我要上山了,猫给你放我家里,你想看就来看,对了,你吃高粱果吗,等我回来给你带一筐,酸甜的,可好吃了!”
      高粱果?
      我摇头,不爱吃酸的,我想吃肉。
      抬头瞄瞄铁柱他哥银柱背上大大小小捕兽夹,我不争气狠狠吞了口口水,就是啊,兔子肉多好吃啊,清蒸红烧盐烤炭烤篝火烤孜然烤,都很好吃啊!
      幻想着美妙的兔肉,我破天荒对铁柱露齿一笑:“都好,高粱果我喜欢吃。”还有兔肉最喜欢吃了!
      铁柱愣愣盯我的脸,黑脸诡异地红了:“哦,哦,我,我知道了,高粱果是,是吧,放心,给你采,采一大筐!等着啊!”
      把猫往背篓里一抛,他撒丫子就跑了,我着急地在后面恨不得施展轻功拽住他。
      不是高粱果啊,不是高粱果啊,是兔子肉啊!
      可惜人家早跑远了,我郁悴地瞧着他回归采山大部队,笑闹拉扯几下瞬间融不见了,晨光熹微,供养山里人祖祖辈辈的凝翠山幽绿,千百年立在那里,沉默朴实的献出蘑菇,松塔,野果,山珍,当然里面应该有许多野兔子,竖着耳朵,秋天的季节里屁股肉一跳一颠,怎么看怎么肥美......
      毫无诗情画意的我馋的不行,只好瞅着大部队发呆,耳尖听到有人大声笑说:
      “我说吧,再凶的小姑娘都喜欢酸甜的果子,听我的,错不了!”
      “小点声,她听见了!”
      “怕什么,诶,你看,她还瞧你呢!”
      风吹起我额上的碎发,也捎带来谁在得意洋洋。黝黑的男孩不安回头瞅我,见我还站在原地,眼神莫名,吓得一激灵,踌躇再踌躇,发现我表情平静,试探着伸出手,朝我挥挥:
      “小绮,等我的野果子!”
      胳膊干瘦,眼睛锃亮。
      采山的队伍一片欢腾,讨厌鬼们纷纷学舌:“哈哈哈,小绮,小绮,等着他的野果子!”
      “等着小柱儿!”
      “小柱儿!”
      “野果子!”
      “吃了野果子当人家媳妇吧!”
      搁平常我应该生气的,揪住铁柱狠狠揍一顿,要他再不敢胡说八道,但大概是因为秋天的山,让人生不起气,我举起手臂,随便冲他挥了挥。
      铁柱更兴奋了,背着大筐,费劲扭过身体,死命朝我露出大白牙。
      挺傻的。
      我瞅着他乐,又挥了挥手。
      这回,不为了兔肉。
      我站鸡笼旁边的时辰又增加了,因为和铁柱过从甚密。
      讲真,我偶尔不喜欢我娘这种莫名其妙的穷讲究:说话要慢条斯理,吃饭要过三箸不食,走路要娇娇俏俏,弱柳扶风,举止要娴雅有度,有人打你,不能打回去,要使用雍容之气震慑,村里泼妇骂你,不能骂脏字,最好引经据典,一句“夏虫不可语冰”便可华丽碾压......我至今还记得她坚持在我的洗澡桶里加各种草药和花瓣,搞得我皮肤长小红疙瘩,半夜险些烧成傻子,她照顾我一宿,后来终于不加了......
      因此,我和铁柱疑似有一腿,不叫有一腿,叫过从甚密。
      真矫情,怪不得村里小孩不跟我玩。
      娘看我梗着脖子不以为然,气急败坏:“闺誉要不要了?隔壁的异想天开,肖想我们的女儿?这辈子都不可能!”
      我故意顶嘴:“那说不准,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的,多好。”
      “自甘堕落!”娘痛心疾首:“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那种,那种,那种小子,那种小子,那种小子!那种小子!”
      我忙帮她敲背:“慢点,慢点,别激动。”
      “走开!”我娘更激动,做作地呛咳两声,控诉我的不孝:“我不准,听见了吗?我不准,小姑娘,你要是再跟我对着干,我,我把你赶出去。”
      我假装害怕:“知道了,知道了,以后铁柱再来,我骂他。”
      “嗯。”我娘满意了,跟个小孩一样,哼着不知名小调聘聘婷婷,娇娇俏俏地去厨房鼓捣,临走时用小竹棍抽了我手心十下,小惩大诫,还罚我去鸡窝边继续“静心”。
      “老老实实的哦,监察嬷嬷例行巡查抓到你不乖,我可不管你。”
      扔下这句不知所谓意味不明的话,她就咯咯笑着飘走了。
      诶。
      临近中午,家家户户冒炊烟,我站在鸡窝旁边,抽抽鼻子,嗯,邻居铁柱他娘肯定做得猪肉土豆焖卷子,我有幸旁观过这道菜的制作流程,首先,把肥瘦相间的猪肉在大铁锅里炒的滋滋冒油,然后下切成滚刀块的土豆,掰半截的豆角,切段的金黄玉米,香甜软糯的南瓜,扒拉扒拉,扒拉扒拉,倒很多酱油,很多很多自制农家酱,咕嘟咕嘟加水炖,估摸着快熟了,赶快和面做卷子,做得了啪啪啪拍到锅边上,再揭盖时,酱香浓郁,卷子焦香,干活的汉子连吃三碗头都不带抬的......
      这可是采山时节才舍得做的硬菜,都怪铁柱,我吃不上了。
      正在我进行毫无道理的甩锅埋怨,俗称迁怒时,有人轻笑:
      “绮绮,发什么呆。”
      淮叔玉树临风地站在我面前,连眼角纹都英俊。
      我恹恹地:“师父叔,你回来啦。”
      “什么师父叔,没大没小。”英俊大叔失笑,伸手递给我一个油纸包:“吃吧,馋猫。”
      芝麻的焦香透过纸包热热热烘烘传递过来,我怀着虔诚的心郑重揭开油纸包——两个金黄酥脆的圆咕隆咚的精致小烧饼映入眼帘。
      “老陈记的麻酱烧饼!”
      给我带烧饼的好人大叔满脸云淡风轻:“路过,想起你爱吃,就买了。”
      “谢谢淮叔!”
      我美滋滋地大大咬一口,啊,就是这个味!金黄焦脆的油盐烧饼外酥里嫩,趁热吃,好吃的能吞掉舌头!内层裹着店家特制的麻酱,口感醇厚,咸咸香香,给烧饼这种平凡的百姓美食增加了深沉内敛的风情,实在是韵味悠长啊韵味悠长。
      “这么好吃?”见我美的眯起眼睛,淮叔又笑:“你这丫头相貌清清朗朗,偏极注重口腹之欲,这就叫表里不一罢。”
      我吃的头也不抬:“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我才不学些奉吸风饮露为风雅的文人,他们个个吃得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却嫌弃俗人爱吃,真是没得矫情!”
      “小丫头道理一套接一套的,”淮叔轻笑,突然变脸运指如风:“让我看看功夫退步没有?”
      诶呀!
      我叼着半块烧饼,身子比脑子快地急速后退几步,堪堪躲过迅疾的指风,紧接着一猫腰,翻身手脚并用爬上院子里的草垛,抱着横梁大喊:“淮叔,选我吃东西时候偷袭,卑鄙!”
      师父叔不理我这茬,就我身法给出评价:“不错,轻灵敏捷,反应机警,只是个性太过跳脱,兼之动作实在丑陋。”
      太直言不讳了吧!武功么,实用就行,管它好不好看。
      我低头默默瞅他,他正直回视,半晌,我被大叔的一板一眼打败:“知道了......我会,努力练得美观点的......”
      他满意了,赞许道:“如此甚好,不然以后出门别人见了你的武功身法,问起何人所授,我也羞于被你提起。”
      我囧了,师父叔,原来,您心里一直默默地嫌弃着徒弟我吗......我还以为,咱是你的得意爱徒呢.....虽然您老人家经常强调只是半师之谊来着。
      不过,师父叔江湖上居然有名号?
      真看不出来,我站草垛上细细打量淮叔温文尔雅的皮囊,还真有点世外高人的气质,一直把你当成村里娶不着媳妇的光鲜老光棍对不住了。
      嘿嘿。
      “不过,”淮叔满意完,顿了顿,嘱咐道:“在凝翠山就罢了,出了门,尤其遇见武林盟中人,切记不可纵情任性,淑女,还是要装一装的。”
      我嬉皮笑脸:“那我就不出门,他们管不着!”
      “你呀你,”淮叔又流露出平日忧伤的神情:“我有时不知你这性子是好也不好......总想扳正你,又实在喜欢你这孩子的天性自然......”
      “那就......”
      “啊!啊啊啊啊!”
      悲惨凄厉的尖叫划破师徒的祥和。
      我娘手里本来端个陶瓷大碗,眼下四分五裂,滚烫的汤水在她绣鞋边飞溅,她极度惊恐,眼睛死死盯着我站在高处,仿佛回想起什么,连声惨嚎不已,其情状活似失去依仗的母狼。
      “娘!”
      我连滚带爬,轻功都忘了用。淮叔沉稳接住软到在地的娘,冷静吩咐我:“快,取丸药。”
      我从衣襟上拽下随身小荷包,手抖倒出十来颗在掌心,好不容易捏住一颗递到淮叔手里,大气都不敢喘。
      淮叔轻捷地把娘咬的死死的牙关松开,药丸喂了下去。
      “好了,”他转头看向我:“多亏你随身携带,不然境况堪忧。”
      等他看清我的状况,惊愕:“绮绮,你娘没事,别怕。”
      我咧嘴想哭,样子应该很丑:“淮叔,我娘不是好了吗?”
      淮叔就是给我娘制救命丸药的人,对我娘的症状很熟悉:“韦大嫂积年郁结于心,这一口怨气无法疏散,侵入肺腑,扰其心智,行动间幼稚如孩童,本该好好将养,诶,都怪我,好端端引你去高处作甚,害的她担忧你,激动之下旧疾发作,更加难医了。”
      “不怪淮叔,”我轻轻说,如果不是您,这些年我们娘俩早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大叔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帮我把娘挪到宽敞的主屋,候在门口,等着我给娘擦手擦脸,脱鞋盖被之后,示意我僻静处说话。
      淮叔担忧:“到底年轻时候遇到了什么,依我看,今生若不解了这委屈,韦大嫂病好不了。”
      他注视着我,目光是无可置疑的真诚:“你们母女有难处,不妨说与我听,我在外面......还算有些声望,只要不违背江湖道义,就算远赴千里之外手刃仇敌,叔叔也为你走一回。”
      我避不开他亲切的目光,低垂下眼睫,沉默不语。
      淮叔误解了我的意思,沉吟片刻:“很难以启齿吗?”
      我紧紧闭着嘴,生怕泄露一字半字,这位正直的叔叔转身就走,再也不回头。
      说起来,我从来不敢告诉淮叔,我们娘俩流落到凝翠山的真正原因呐。
      一直都配合他的想象,扮演可怜可爱娇俏小女孩来着。
      真无耻。
      淮叔还等着,他是极有涵养风度的人,我这样晾着他,他还是和煦的笑着,耐心至极地等我愿意敞开心扉。
      多好的叔叔啊,娘当年,喜欢这样的叔叔就好了。
      我攥紧拳头,心一横:“没什么仇人,淮叔,我,我娘,我们,没有,没有仇人,我们是自作......”
      “绮绮。”
      淮叔安慰我:“别哭了,是叔叔不好,没顾虑到你的心情,叔叔不问了。”
      我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眼泪流了满脸。
      抬起胳膊用衣袖使劲蹭蹭脸,我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刚才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豁出去吧一去不复返。
      反倒是淮叔又被我粗糙的擦脸方式弄的哭笑不得,赶紧扔给我一方手帕(携带淡雅栀子清香),示意我好生对待自己的面皮:“好端端的小姑娘,生生把自己磋磨成泥猴,我的侄儿虽然是男孩子,却比你讲究。”
      我的脸埋在手帕里,闷闷的:“男孩讲究,不好,小心以后讨不到老婆。”
      “他很挑剔,将来选夫人要挑花了眼,”淮叔笑呵呵的,像个寻常的炫耀家里孩子的普通大叔:“从小就是混世魔王,天字第一号的小无赖混账,他爹都拿他没办法,偏偏长相极漂亮,天赋才能也极出众,全家人都爱的不行,尤其他的祖母,心肝肉一样的护着,若她老人家还在健在,孙媳妇的人选,必然老人家亲自把关,亲自挑选一位家世才貌都相配的名门淑女才行。”
      淮叔喋喋不休,我看着他发愣。
      没有人知道,我非常喜欢看长辈简单粗暴夸耀家里的小辈,比如铁柱他娘,每次她显摆自家的金银铁三柱的时候,村里人就笑话她,全不耐烦听,我则专门和她坐同一个乘凉用的青石板,被她牢牢用干惯农活的大手死死掐住胳膊弯以防逃跑(完全没必要嘛!),从金柱小时候穿的大红开裆裤、银柱和村头李叔家二丫偷摸钻小树林一直听到铁柱第一次独立上山采秋,耳朵里被她大嗓门震得嗡嗡翁的,莫名感觉很快活。
      而且铁柱她娘显摆儿子尽兴了,临走总招呼我去她家吃难得吃的葱油饼,这样,连肚子里馋虫都一起快活了。
      但当淮叔也露出铁柱他娘一样的神情时,我却很妒忌。
      甚至讨厌他嘴里的侄儿。
      不应该啊?我抿嘴盯着淮叔放光的美男脸,琢磨一会悟了:哦,肯定是一直以来我都当淮叔是个无儿无女无老伴的老光棍,这会儿乍一听他家大业大的竟然还有侄儿,还很漂亮很有本事,肯定不适应的啦,而且谁不希望自己的半个师傅是个神秘的高岭之花呢,淮叔除了是个老光棍以外其他方面相当拿得出手,人家穿一袭白衣直接可以冒充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居世外高人——超绝美男版,走在村里的小路上大姑娘小媳妇争着抢着送东西,连带着后面跟着出溜的我都鸡犬升天——一个白眼没挨!结果现在这高岭之花硬生生被“大侄子”这种俗物拉下神坛,世外高人变成絮絮叨叨念叨家长里短的老娘舅,你就说说,你评评理,我不讨厌他大侄儿我讨厌谁,他大侄儿真讨厌!
      嗯,肯定是这样!
      我信服的对自己点点头,对面的淮叔以为我被他的溢美之词深深感动了,对“他大侄儿”心生向往之,笑眯眯地道:“如有机会,我带你见他一面,他这个孩子长相随他自己爹娘,性格却与我相似,说不定一见到你,立刻就喜欢的不得了,当场认了做妹妹。你不知道,其他家的小姑娘,从小只要见了他,就都不肯回家,只要做那小混蛋的妹妹。”
      我嗯嗯啊啊的随便答应答应,同时心里腹诽:淮叔怪不得你总找不着媳妇,多正直单纯一人啊!来你家的小姑娘们是想当妹妹么?想曲线救国当你的侄媳妇才是真的吧!
      不过,如果“他大侄儿”认了咱当妹妹的话......师父叔是不是就成了我的亲叔叔了......
      也想曲线救国的我立刻满口答应:“嗯!说定了,叔叔你可别忘了!”
      “不忘。”淮叔笑着拍拍我的头,极其慈祥:“不难受了吧?叔叔想告诉你一件事,可能有些难以承受,但绮绮已经是大孩子了,答应叔叔,听了不许哭?”
      我还惦记着给未来亲叔叔留下好印象,重重点头:“嗯,不哭,傻子才哭!”
      “好样的。”淮叔沉吟一下,慢慢告诉我,他有一位数年不见的朋友,医术高明,行踪不定,他费了番功夫才打听到这位朋友上个月的行踪,如果快马加鞭去追,能追上,他想带着我娘去看病,但不能带我。
      “我这位朋友性子古怪,生平最恨女子成亲,尤其恨见女子身边有孩子,”淮叔正直的俊脸有点泛红:“他总说女子青春年少未出阁时有闺中幽香,成亲了平白染上污浊臭气,有了孩子后臭气还要加三成,总之他是避之唯恐不及,见了有孩子的女子就绕道,我担心他见了你不肯给韦大嫂看病,耽误了病程,绮绮,委屈你自己看家,我保证治了病立刻带你娘回来,好不好?”
      我吸吸鼻子:“我不去就是了,只是,娘也不是闺中女子......他肯见么?”
      “事在人为,”淮叔答复我:“一件难处总比两件难处强,更何况当年我帮他一个天大的忙,虽说施恩不望报,事急从权,也就顾不得了。”
      我没想到一板一眼的淮叔会说出这番话来,看他神情,大有那位朋友不答应,就拔剑对准自己脖颈逼他答应的意思,原来武林中人表面看起来再温文尔雅,谦谦君子,还是信奉不遵从世俗规矩的居多,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古往今来,笔头,拳头,殊途同归。
      都是阶梯罢了。
      事已至此,我没有反对的理由,当即答应。淮叔决定事不宜迟,吩咐我给娘收拾行李,他自己则轻装简行,只一剑,一马,外加一个大活人,趁着凝翠山里的落日余晖,走了。
      临行前,他交给我一个信物。
      “叔叔走了,你一个小姑娘,虽有武艺傍身,终究势单力薄,这是我父亲给我的家族信物,若有危险,上面刻着我的名号,有心人一见便知,切记保护好自己。”
      安顿好我,他就再无留恋,一手缰绳,一手护我娘,吆喝着马儿,尘土中消失不见。
      我目送他俩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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