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月宴山》折枝送

51、寅虎木雕 发粮施粥

　　萧沂正说着，刘付清泠又从门中走了出来。

　　她径直走向菜菜，在她面前站定。
　　“别哭了。”她垂眸，眼神落在菜菜的头顶。

　　跪地的小姑娘肩膀仍在发颤，啜泣未停。
　　晶莹泪珠如断线珠子滴滴外涌，滑过小姑娘脏兮兮的小脸，也变得浑浊。

　　但刘付清泠看不见。

　　她单膝跪地，抬手，无意接住了一滴泪。
　　沁凉的泪滴触指，她捻指抹去。

　　视线上移，菜菜灰扑扑的小脸上挂满了泪痕。
　　刘付清泠一愣，她忽得忆起小时候。
　　那时她也同菜菜一般大，她因为做错事被师父罚跪在竹林前思过。

　　整整七日粒米未进，她饿得肠子和胃都搅在一起阵阵发疼，真的好疼啊，可是她还不能动，要是被师父发现她乱动，她就得重新受罚。最后她也忘记跪了多久了，只记得昏迷前最后一刻，她都在期待有人能来给她送点吃的。

　　那时的她，就像现在的菜菜一样。

　　刘付清泠翻袖拎出一张手帕，朝前递给菜菜。

　　“起来，跟我走。”她又站起。

　　菜菜伸手接过手帕，胡乱抹了一把泪。眼前蓦然暗下，她抬头，刘付清泠颀长的身形矗在眼前，似一座山高昂。

　　又像一道光，不自觉地引着她前行。

　　二人步上抄手游廊，行至后厨。刘付清泠寻了些吃的给菜菜，她就这么默默看着菜菜狼吞虎咽地进食，没有出声也没有离开。

　　“姐姐，姐姐，我不吃了，你别死，你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刘付清泠被菜菜的哭扰醒，她恍然坐正，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倚桌睡了过去。

　　面前的小姑娘又在哭，看起来很担心她的模样。刘付清泠有些好奇，自己不过是不小心睡了过去，菜菜怎么会哭成这样。

　　她开口问道：“你哭什么？”

　　菜菜还在抽泣，说话一抽一抽的：“姐姐…菜菜吃东西的时候，姐姐倒过去了，菜菜怎么叫…怎么叫都叫不……醒。”

　　刘付清泠将菜菜拉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将语速放得很缓：“姐姐没事，菜菜不用担心。”

　　菜菜还在哭：“姐姐，你真的…真的没事吗？爹爹和娘亲他们……他们就是这样死的……”

　　说着，菜菜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情绪，放声大哭了起来。

　　刘付清泠耐心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学着姐姐儿时哄她的模样来哄菜菜，

　　“摇啊摇，十五摇过春分就是阿嬷桥……”

　　刘付清泠的声音很轻很柔，菜菜在她的怀中渐渐安定下来，她伸手抓住刘付清泠的衣袖，脸上布满泪痕，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姐姐，你真的…不会死吗？”

　　刘付清泠看着菜菜泪眼汪汪的瞳眸，鼻头忽得发酸，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如今一点小事也能让她哭成这样。

　　菜菜的小手紧紧攥着刘付清泠的袖摆，生怕她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随风消失。

　　刘付清泠伸手拂顺菜菜额头凌乱的碎发，她看着菜菜的脸——刚刚进门便拿帕子给她擦过，清水洗净后，菜菜的脸蛋白嫩嫩的，像一个剥了壳的鸡蛋，更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孩。

　　如果弟弟没死，应该也和菜菜一般大吧。

　　刘付清泠常年在外征战，和弟弟见得很少，每次见面他也总是在哭。
　　她总觉得是弟弟不喜欢她，不然为什么清然一见她就躲得远远的，还老是在哭。
　　后来母亲对她说是弟弟被她冷冰冰的表情吓着了，觉得有点害怕。

　　她也觉得别扭，在染血战场呆惯了，回到家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奶声奶气的小团子相处。
　　她还专门去找了姐姐，问有没有什么可以缓和他们关系的方法，姐姐听后也在安慰她，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清然现在还小，你们慢慢相处，他总会喜欢上你的。姐姐还跟她说，清然跟她小时候一样，喜欢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尤其是木雕。

　　出征前一晚，刘付清泠点灯熬了一宿，给弟弟雕了一个小老虎，因为弟弟是寅虎年间生的。她将木雕放在桌上，趁夜色匆匆走了，回头那一眼，小老虎木雕在流过窗台的月色下栩栩如生。

　　再看见，那只木雕静悄悄地躺在弟弟手中，弟弟静静地躺在地上。他不哭不闹地躺在那儿，是刘付清泠见过他最乖巧的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

　　贺从风是被府外不断的嘈杂声吵醒的。

　　他昨夜在萧沂房中和他议江州断粮一事，一直聊到半宿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后半夜他直接困得趴在桌上睡过去了，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贺从风迷迷糊糊睁眼，除了府外的嘈杂声还夹有一丝刀锋与柔缎相交的窸窣。

　　是萧沂在擦剑。

　　萧沂垂眸，视线淡淡落在听松剑上，白皙颀长的手与柔光缎的手帕近乎融为一体。他漫不经心地擦拭着听松剑，眉目间若有所思。

　　贺从风迎光望去，光束落在萧沂垂在肩头的乌墨发丝，收敛了威凛之气，这样素淡的萧沂美得仿若画中仙子出尘，虽与萧沂相处这么多年了，但贺从风不得不承认，每次看到萧沂这张脸，还是会被他惊艳到。

　　“你发什么愣？”萧沂没抬眼，蓦地出声把贺从风吓了一跳。

　　贺从风结巴开口，飞速在脑中寻着理由：“我…我在想府外发生了什么事，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在发粮。”萧沂将擦好的剑收回鞘中。

　　贺从风一惊：“是将军你派人去的？”

　　“不是。”萧沂回道，“是刘付。”

　　“玉渊将军她竟然……”贺从风突然哑口，震惊之余还带了一丝匪夷所思，明明昨天拦着不让发粮的人也是她，为何一夜之间就变了想法。

　　萧沂似是看出了他的不解，遂尔开口道：“走吧，去看看。”

　　施粥的大锅架在城中，前来领粮的百姓大排长龙，从城中段一直排到了城南郡守府门口。前来排队的百姓脸上都挂着喜悦，刘付清泠看着，突然觉得有几分熟悉，眨眼后她又忆起，这样的笑容她是见过的，那年湘城农作丰收时，那里的百姓望着满山金黄的小麦也笑得这般开心。

　　长在泥土里的人儿总不能失去农田，或许江城的百姓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对农作｜爱得深沉，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并不会随着时间泯灭，而是随着日头扎根在骨子里，从来不会忘记。

　　周访站在刘付清泠身侧，看着百姓的笑颜，听着此起彼伏的笑声，顿感近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郁也一扫而空。他转头看向刘付清泠，她矗在日光下，身形似淮松挺拔，仿佛只要她站在这，就能让人感到心中安定。

　　眼前人的身影与多年前逐渐重叠，那时的刘付清泠也像现在这样站在他身旁，眼神中是同样的坚毅，此去经年，在她身上又多了几分淬炼后的稳重。她的背影屹立如崖松，用身体将所有危险拦在眼前，将百姓护在身后。

　　当年刘付清泠一人一骑率铩羽军突破万人敌军重围，在她的身上周访看不出半分年幼稚嫩，只有运筹帷幄的自信和戎马恣肆的张狂。彼时的她甚至还没被封为将军，只是被派来此处历练的无名之辈。周访见她是个女子，还那么年轻，一开始对她满是猜忌质疑，到后来刘付清泠教他一身本领，带着他攻破杜化叛军，他才终于放下成见，逐渐心服口服，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到现在，刘付清泠天不亮便来寻他，同他说决定发粮布粥，又一次救他于水火之中。周访感动得无以言表，因为他知道这次施粥对她意味着什么，刘付清泠用带来的粮食发于城中百姓，一旦粮尽，她和她的将士们都会困死在城中，此举也只能解现下的燃眉之急。不过就算如此，周访依旧很感激刘付清泠做的这个决定，至少现在，百姓们不用再饿肚子了。

　　至于后面又当如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周访正想着，面前突然传来一对母女的声音。

　　“暖暖，快来感谢给我们发粥的大恩人。”面前的妇人约莫二八，牵着一位身形瘦弱的小姑娘，那位小姑娘双颊凹陷，骨头架子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那位叫暖暖的小姑娘听后跪下，朝周访磕了个响头，“暖暖谢谢大恩人。”

　　那位妇人也跪下，语气里满是感激还夹了丝沙哑的哽咽，“周郡守啊，真是太感谢你了，你真是大善人啊。我们家暖暖已经好多天没吃饭了，昨天暖暖饿晕过去，从角落找到几粒米，喂了点米汤，半夜才醒过来，我们还能勉强受得了，小孩子正在长身体，就让她挨饿，我们做娘亲的愧疚啊……”

　　周访听后眼眶也发红，为人郡守就是百姓的衣食父母，如今他们这般受苦，他也愧疚啊。

　　“不，不是我，你们应该感谢我身旁这位大将军，是她给你们发粮的。”周访往后撤了一步，指了指刘付清泠。

　　围过来感谢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闻言不解，周郡守指着的这位女子瞧着如此年轻，竟然已经是一位将军了吗？

　　莫非，是那位“颜冠四海，武定八方”的巾帼女将，玉渊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