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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燕燕于飞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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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谢燕再次睁开眼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守在自己身边的卫荣。她动了动手指,身体上的感觉方才渐渐恢复过来。
她本想问问卫荣,自己不是死了吗,却发现自己现在说不出话来。
卫荣察言观色,开始絮絮叨叨地跟她说是她命大,伊尔维斯那一刀没能斩断她食管,又恰好自己离得不远,来得及抱着她回来找军医。
“只是近期之内都没办法开口说话,也要注意饮食。”卫荣扳着手指,一项一项地数给她听,最后说道,“不过人没事就好。”
谢燕动了动嘴唇,卫荣以为她有什么要紧事要交代,环顾四周没发现纸笔,索性把自己手伸出去让她写在掌心上。
谢燕手上还没什么力气,虚虚地写了个你字之后,便不再动弹。卫荣顿时紧张,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说着就要出去请军医过来看看。
谢燕摇了摇头,拉了拉他衣袖,在他小臂上很轻很慢地写了三个字。
——谢谢你。
卫荣摸了摸自己后颈,没说什么。
伊尔维斯这次突袭求得便是一个速战速决,既然卫荣及时带兵回援,他也不恋战,又火速从钟城里退了出去。之后衡国与北昭又陆陆续续打了那么一两年的仗,第三年的时候,边关难得太平,及至第四年春,关外传来消息,说北昭王幼子弑父上位,愿与衡国讲和,两国互开边市,结永世之好。
朝廷权衡之下,应许了北昭的求和。又恰值大朝会,便定下来让北昭王伊尔维斯进京和谈。
皇帝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传诏由谢燕护卫伊尔维斯进京。卫荣不太乐意,觉得皇帝仍不信任晋王一系,这一行是对他们的试探。
谢燕拍了拍他肩,让他不要想那么多,左右她年末也要回京述职,多几个人的事,也不太麻烦。
卫荣仍有不满,但谢燕既然这么说,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说道:“那郡主路上小心,卑职在钟城等您回来。”
他说话时嘴角不自觉地向下撇了一下,仿佛小孩子闹脾气一般,谢燕看了没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闹得卫荣十分莫名其妙。
进京路上十分平静,北昭使团像是对谢燕他们有所防备,伊尔维斯并不常露面。偶尔碰见的几次,两人见过礼之后,便也没了下文。
只有一次,那日两人在驿馆的后院中碰见,许是周围没有旁人,又许是旁边恰有一枝积雪的寒梅,那雪中的一点红色让人无端地想起了什么。伊尔维斯罕见地向她搭话,说:“你话比从前少了很多。”
谢燕愣了一下,最后摇了摇头,说道:“说多了嗓子不舒服。”
这不全是推托之词,伊尔维斯那一刀确实未曾容情,谢燕虽然侥幸捡回一条命,但伤愈之后,话说得多了仍旧觉得难受。何况也因着这伤,她嗓音变得格外粗粝,有时甚至会吓着不知内情的人,渐渐地,她便不那么喜欢说话了。
伊尔维斯许是也想到了这些,嘴角绷成了一条直线。他抿了抿嘴角,像是想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与谢燕擦肩而过。
墙角寒梅上的雪尘被他带起的风震得簌簌而下,谢燕伸手按上自己的斗篷之下的咽喉,就算不看也知道,在重重衣料之下,那里有着一个狰狞的,不会消退的伤疤。
六
谢燕述职时,皇帝听见她的声音多看了她一眼。等她述职完毕,皇帝沉吟了一下,开口留她参加宫宴。
“岚儿也来了。自她就封以来,你们也是许久未见,朕记得你们从前很是要好,这次就好好说说话。”
皇帝既然这么说了,谢燕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更何况,她与谢岚也确实久未见面。
晚间宴会前,谢燕久违地换上了宫装,侍女心细,特意寻了一条红宝南珠的链子替她戴上,以掩去她颈间那道可怖的疤痕。
至兰亭殿时,谢燕才发现有好几位宗室郡主都在,她正自惊讶时,谢岚瞧见了她,便招呼她坐到自己身边。等谢燕坐下之后,谢岚上下看了她几眼,笑着说道:“燕燕你现在的话是真的少,我就封之前你可不是这么个性子。”
谢燕听了她这话,突然觉得喉咙有些痒,她放在身侧的手紧了又松,最后极轻地说道:“嗓子坏了,怕吓着你们。”
便只这轻若风拂的一句话,已足以叫人听出异常,谢岚双眼微微睁大,半晌叹了口气,说道:“替你心疼还来不及,哪会被吓到。”
谢燕见她是真的不在意,心下微微一松,这才敢与她低声讲话。两人闲聊了几句之后,谢岚感慨道:“国子监时的事还历历在目,现在转眼间他都是北昭王,要成亲了。”
谢燕心下恍惚了一瞬,下意识道:“什么?”
谢岚讶然地看着她,说道:“你不知道么?今日摆这场宫宴,是帝后准备挑一个宗室女远嫁北昭。”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
“听说是前些日子和谈时,北昭那边提出来的,说愿与衡国结亲,以示求和的诚意。”
谢岚话音刚落,铜铃响过三声,是帝后驾临。两人站起身来随众人行礼,帝后二人说了些场面话之后,便算是正式开宴。
因着谢岚的话,谢燕还在想和亲的事情,便有些心不在焉,直至一只带着卷草纹戒的手出现在她眼前。谢燕下意识地顺着那只手往上看,便看到了那双艳压桃花的眼。
谢岚显是也瞧见了这人,奇道:“宫里什么时候收了昭奴做宫侍?”
谢燕没想到伊尔维斯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一时之间竟拿不准该作何反应。伊尔维斯倒很镇定,他比了比自己的嗓子,然后摇了摇手。谢岚便以为他口不能言,还跟谢燕感慨说他长得与北昭王这么像,却口不能言,真是遗憾。
伊尔维斯便笑。
很快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与座的郡主们窃窃私语地问着谢燕身边这宫侍什么来头。谢燕被众多目光看的如坐针毡,伊尔维斯镇定自若,甚至还有余裕趁着添酒的时候,在谢燕手背上极轻地写了几笔。
那是他们还在晋王府时常玩的游戏,每个简单的笔画下,是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字句。
——皇帝知道。
谢燕略不自在地动了动手,借着酒杯的遮掩,觑了一眼皇帝的脸色。
皇帝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看,但对着宴中的骚动似乎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的样子。谢燕舒出一口气,下意识地便瞪了伊尔维斯一眼。
伊尔维斯无声地笑弯了眼角,让人直觉暖风拂面。
他在谢燕手背上写,你好便好。
谢燕红着眼睛瞪他,将他斟的酒一饮而尽。
伊尔维斯继续给她倒酒,倒一杯写一句话,都是些不怎么重要的琐事,就像国子监时的日常闲话,就像他与谢燕之间不曾隔着血海深仇一般。
他每写一句,谢燕都觉得那是最后一句。可直到一壶酒将近时,伊尔维斯仍在写。
——你得学会照顾自己。
谢燕这杯饮尽,伊尔维斯将酒壶里的酒都倒给了她,却只得半杯。
——卫荣人不错。
谢燕喝尽半杯酒,看着伊尔维斯。许是酒力上涌,也许是室内地龙烧的太热,她觉得伊尔维斯的脸都开始渐渐模糊。
而伊尔维斯微侧着头,极深地看了她一眼,写下了最后一句话。
——再见了,阿灵图。
他写完这句话,便拿着空了的酒壶退了下去。谢燕下意识地便要去饮杯中酒,可她杯中却空无一物。
酒尽了。
七
宫宴之后半月有余,宫里定了和亲的人选,是谢岚。
和亲队伍与北昭使团一同回北昭,衡国这边定下由谢燕送谢岚至玉关。临行前夕,谢燕去宫中看望谢岚。
她去的时候带了许多东西,想着礼部跟鸿胪寺虽也准备许多随嫁事物,但终究不是女儿家,有些事未必能想的那么周全,便备了许多她觉得谢岚或许用的上的。
谢燕到谢岚暂居的兰菱宫时,宫人说谢岚正在待客,请谢燕在花厅暂歇一会。谢岚即将长离故土,有人来送别再正常不过,谢燕没放在心上,安心观赏兰菱宫暖房里中养的花花草草。
大概过了盏茶功夫,谢燕远远地听见谢岚笑了一声,说没想到你胆子这样大,竟然敢孤身赴宫宴。
谢燕下意识地躲在了花厅的雕花槅扇后面,她从那精细的雕花间看出去,隐隐见着伊尔维斯陪在谢岚身边,手里似是提了个金丝的鸟笼。
伊尔维斯笑了一声,并不答她的话,只是指着自己手中的鸟笼介绍道:“这是我们北昭特有的鸟雀,长羽曳地,啼声婉转,名叫——”
谢燕如此清楚那鸟雀的名字,却也如此不想听见这个名字由伊尔维斯说出来,她仓惶地从花厅离开,匆匆交代了兰菱宫宫人说自己身体不适后,就快步走了出去。谢燕走在宫道之上,只觉得呼吸之间京城一月的风如刀般割人,疼得她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谢燕咳得眼角带泪,却不期然地想起旧日在晋王府时,她缠着伊尔维斯要他教自己唱歌,她那时那样不知天高地厚,夸口说就算是教坊里的人也不一定有自己唱歌好听。
彼时伊尔维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自夸,半点没有要搭话的意思。正当谢燕泄气之时,他却又答应教她唱北昭的民歌。
那是京城的四月天,芳菲刚歇,晴夏初至,晋王府后院里葱茏的树下,谢燕磕磕绊绊地学着用北昭话唱歌,她学了整一个下午,方才能通顺地唱下来。那一遍她刚唱完,便得意洋洋地问伊尔维斯她唱得如何,伊尔维斯还是那副要笑不笑的样子,说道:“北昭有雀,长尾曳地,啼声婉转,名叫阿灵图。我觉着你方才唱得很好听,不如以后我就叫你阿灵图吧。”
他这么说,谢燕便信,为此很是高兴了一阵。直到后来有一次,鸿胪寺寺卿家的小姐听到了她唱这首歌,很讶异地说这在北昭,是男女定终生大事时的情歌,问她是否是有了喜欢的人。
谢燕知道后气了个半死,追着伊尔维斯在晋王府内院跑了三圈,直说他毁了自己清白名声。
可如今——
谢燕喘过一口气,便拢起斗篷,朝着宫门越走越快,快得几乎快要跑起来。快出宫门时,她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险些摔在了地上,她伸手扶住宫墙稳住了身形,觉得自己呼吸之间都带着血的味道。
原来如此。
谢燕想。
她再也唱不了歌了,那么他将阿灵图送予别人,也是分所应当。
八
谢燕护送谢岚一行至钟城时,还是卫荣在城外迎接的他们。等所有人安顿好之后,卫荣说从钟城至玉关这一段,他想跟谢燕一起去。
谢燕觉得他小题大做,但卫荣目光殷切,谢燕便还是遂了他的愿。
回程之时,卫荣看她脸色不佳,想着她与谢岚情谊深切,如今真正是天各一方,伤感也在所难免,便想让她换换心情。他同谢燕说玉关附近席镇的边市很有意思,反正来都来了,不如去看看。
“不是说边贸被禁了许久?”谢燕疑惑地看着他。
“哎呀,官市是没有的。但是民间有需求嘛,”卫荣伸手揽过她的肩膀给她答疑解惑,“私市怎么禁的了?”
他见谢燕像是有点兴趣的样子,便加倍卖力地向她介绍这边市的种种好处与里面贩卖的奇珍。
谢燕被他夸张的说辞逗笑,终于答应先去席镇修整两日,再行返回钟城。
卫荣对席镇的边市显然很是熟稔,到了席镇之后便拉着谢燕四处闲逛。谢燕久居京城,又贵为郡主,卫荣说的大部分奇珍其实她都见过。但看着卫荣兴致勃勃地向她介绍的样子,谢燕又觉得很有意思,便不曾出言打断。
“啊对了对了,郡主你看这个。”
卫荣带着她来到一个摊子前,那摊子上摆着挂着各式各样的笼子,里面多是一些憨态可掬的幼小动物,也有羽毛艳丽的鸟雀伶俐地站在笼子里,歪着头打量着来客。
卫荣指着挂的最高的那个笼子给谢燕看,他说:“郡主你一定没见过这种鸟吧?”
谢燕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到一只鸟雀轻灵地站着鸟笼中的架子上,淡蓝色的尾羽逶迤而下。她心中一紧,果然卫荣接着说道:“这是在北昭那边才能看见的鸟雀,名字叫文歧,叫声可好听了。”
卫荣一边说一边想逗着那鸟叫两声,摊主见他感兴趣,凑过来帮着他逗弄文歧。谢燕只觉得自己咽喉处的那道疤泛起无尽的痒意,她清了清嗓子,方才能讲出话来。
“不是叫阿灵图?”
“不是啊。”在卫荣坚持不懈地逗弄下,文歧一声清啼,确是十分好听,“阿灵图是北昭那边的鹰,可凶了,寻常人家都难以驯养,便是王室之中也只有寥寥几人拥有。啊,我还听说北昭王的妹妹小名叫这个……哎,郡主?郡主你怎么了?”
骗子。
谢燕极轻地笑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买下了那只文歧。
大骗子。
谢燕将鸟笼拎在手中是,文歧蹦蹦跳跳地凑到笼子边缘,长长的尾羽翘起,对着谢燕一声清啼。
谢燕想,伊尔维斯真是这世界上最大的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