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世安己心》袁小满

1、这个世界仅剩我一人

　　秋日，一阵疾风催促着树叶簌簌作响。仁心医院里那颗百年榕树为林岚遮挡了午后最后一点毒辣的余晖。初秋的温度与三伏天一点不差，太阳依旧在大地上宣示着自己火辣的主权。

　　这是难得的傍晚，林岚提着洗漱包准备去洗澡。作为妇产科大五的实习医生，这几个月林岚一直在产科实习，不出意外下周她将开始在计划生育科、普通妇科、妇科门诊轮转。顺利的话到翌年，她才能有资格成为一名住院医师。

　　连着一个夜班后，去洗澡的路上是她忙碌实习中最放松的时光。

　　“林岚，等等我”，余娜娜一路小跑，赶到了林岚身边。“岚岚先别去洗澡了，我妈妈来看我，现在就在医院门口等咱们，听说市中心新开了一家潮汕菜馆，十分火热是个网红店呢。我猜你一定又没吃饭，要不去试试吧？”娜娜挽着林岚的手问道。

　　“呃，娜娜。早上王医生说的解剖知识点我还没完全掌握，洗完澡还打算再去查查文献。”林岚说道，并没有看着余娜娜。

　　余娜娜是林岚的室友。这个大气爽朗的城里姑娘不按常理出牌地到与她这个乡下姑娘一见如故。林岚忘记吃饭或者下班晚时，总能看到窗前余娜娜放的进口巧克力。

　　林岚心想，“补助和奖学金已经转账给爸爸了，身上的500块钱还想去买点资料温习。潮汕饭馆？虽然挺想去看看，但还是算了吧。下个月初如果还能剩下的钱，再约娜娜一起去吧，不过她的兴致变化太快了，上个星期说的Bruch还没吃上呢，这么快又变成潮汕菜了，看来我需要列个备忘录。”

　　仁心医院从来不缺人才，传奇的故事鳞次栉比。一小块天花板掉落都能砸到博士生、博士生导师。随随便便一个楼梯口老头都能是挂不上号的专家大拿；像林岚和余娜娜一样能够争到名额实习的都是各个医科大学的尖子生。

　　余娜娜不仅学习成绩优异。父母都是商界精英，花花世界人情世故最是熟悉。她一眼看出林岚的窘迫道：“林岚，我妈妈来了，一起吃个饭，见见我的小姐妹。也要麻烦你帮我美言几句，一定要说我在这里很辛苦很努力，天天早出晚归不是在图书馆就是在病房。哎！可千万别说我跟李均谈恋爱的事。”

　　林岚看着余娜娜诚恳的眼神，和她一贯和善温和的笑容。竟不自觉地点起头。太阳也有温和的时候，它的阳光总是无差别的照耀着每一个人，通过光合作用促使植物生长，促进动物吸收钙质，身体和心灵总能在不经意之间享受到来自它的恩惠。

　　“也许，跟娜娜一起，我也能在夜里享受一些来自太阳折射的月光散热吧？”林岚心想。

　　“谢谢你娜娜，能跟你们一起吃饭，我很高兴。“林岚答应后，两个人说说笑笑朝医院门口走去。

　　“岚岚，娜娜经常跟我提起你。我是娜娜的妈妈。”面前这个笑脸盈盈，身姿优雅。匀称小腿下一双小羊皮高跟鞋散发着细腻的光泽，身上的咖色风衣与波浪发梢相得益彰。“快上车，实习辛苦了，阿姨带你们去吃饭。”

　　“阿姨好，我是林岚。虽然跟娜娜一起吃饭很开心，但心里还是担心打扰你们用餐的时间。我们科室很忙，娜娜也好久没有好好休息了。”林岚小心翼翼在车前跟余娜娜的妈妈打招呼。

　　“我的好妈妈，你别听小岚一派打扰胡说理论，不过我啊，辛苦倒的确是真的！每次手术之前做无菌准备。我洗手时总会被护士挑毛病，一紧张嘛！手术服、手套全得换好几遍！”余娜娜一边说一边拉着林岚坐上了车。

　　“肯定是你这只小懒猫没有练习到位，靠着小聪明可学不到真本事哦。”余娜妈妈笑着说。

　　“妈妈，你不安慰我就算了。还要嘲笑我呀。那我可要化悲愤为食欲，等下我要点生腌竹节虾，点生腌鲍鱼，还有我最爱的啫啫鸡煲。在你女儿扁扁的小肚子面前。你的钱包就先义不容辞奉献一下吧。”余娜娜一边说一边拿起车上的护手霜擦了起来。

　　林岚看着其乐融融的母女俩，羡慕肆意蔓延。夜幕落下，光和霓虹交错忽远忽近，闪烁之间晃过了她眼角晶莹的泪珠。车辆转弯交汇，林岚着急向车窗看去，此时她也希望失落的心情像被超车的车辆，如同光影急急地甩在身后。

　　不一会到了广东菜馆。余娜妈与服务员沟通片刻，他们三人便被带到了包厢。门口大排长龙和不绝于耳的叫号，与林余娜妈妈的优雅从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妥帖的安排让三人悠闲舒适地品尝佳肴。这让刚刚羡慕加心酸的心情，不知不觉消失在美食香味中。

　　鲜嫩冰爽的红茶顺着喉咙与蒜香肆意的鸡肉在胃里相逢，这是林岚第一次品尝外省的美食。她沉浸其中，就连平时枯燥的电话铃声也变得柔和美妙。一看是爸爸来电，林岚接起便想要跟爸爸分享喜悦，也许下次她也可以带爸爸享受这样的鲜甜。

　　“爸爸，我跟娜娜一起在广东饭馆，余妈妈带我来的。你吃过饭了吗？”林岚脱口而出。

　　“小岚，小岚。你爸爸出事了，现在在120车上。我们马上到你们医院。”电话的那一头等不及听林岚分享快乐，急促的焦虑感连接着电话信号瞬间将林岚淹没。林岚看着一桌的美味和悠闲的食客，一股热气冲上心头。一时间，散布全身的是不安是愧疚是复杂的情绪和焦急欲要离席的冲动。

　　余娜娜察觉到了异样，赶忙问道“怎么了？岚岚。”

　　“我爸爸出事了，120赶往咱们医院，我现在要回去。对不起阿姨，对不起娜娜。下次我再赔礼道歉。”说罢林岚箭步冲向马路拦车。

　　“岚岚，阿姨送你们回去。”余娜妈妈和余娜娜一齐起身，车子风驰一般赶往仁心医院。
　　夜幕下的医院总是危机四伏，凶险异常。消毒水混合着血腥味，哭泣声和挣扎声总能在24小时急症室将悬着的心撕扯的麻木。每个人都被泡在急躁的环境中，木然地窒息感令病人和家属失去方向。

　　作为医生，不仅仅是生命这叶扁舟在生老病死这湍急河流中的掌舵人，更是暗夜里亮起的灯塔，支撑着无数湍急河流中挣扎求生的人们
　　。
　　所以冷静是医生职业素养最重要的一环之一。

　　但林岚根本压抑不住自己焦躁的情绪，汗和泪水肆意奔涌，她在书本上见过太多的病痛；根本无法想象最最亲爱的爸爸也会有被击垮的一刻。当她冲进急症大厅时，在混乱的人群中一眼就找到了爸爸，林父在病床上抽搐不止，心脏监护等一系列仪器跟着抽搐的身体疯狂的抓着林岚此时的心情。

　　余娜娜看林父此状：浑身剧烈颤抖，微汗伴随着浑身血红，看样子林父的大脑已经顾此失彼。她揪心的瞥了一眼林岚，只见林岚冲向林父，手死死捏着护栏。没喊出爸爸，眼泪如滚珠一般便掉落了一地。

　　心跳监护仪上林父的心率已经接近每分钟180，体温更是高达41.3度。林岚虽然早已被泪水模糊了视线，但她知道这只是体温计的极限，并不是爸爸承受痛苦的极限。林父的体温还在不可控制的攀升。

　　“控制体温，亚低温设备呢？！”林岚在分诊台焦急地询问护士，追寻着医生地踪迹。

　　没等护士开口，医生和护士冲了过来，带着仪器，护士们熟练地给林父装上。

　　医生看了一眼林岚，惊讶道“师妹，这是你林父吗？“林岚这才反应过来，面前地医生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师兄——陈之恒。

　　“小岚，你爸爸的情况比较危急，他刚被送进来的时候。我们采取了紧急降温措施。冰块放置在腋窝和四肢根部、脚底。护士已经用酒精在显露的地方擦拭并伴随风扇物理降温。但是效果不甚理想。”陈之恒用胳膊稍扶了下眼睛，叹了口气，说道“小岚，林父的体温不降反升，亚低温疗法已经让水循环系统走遍你爸爸的全身，但是你是学医的，有多少把握治疗热射病，你我心中都有答案。”

　　其实，在陈之恒开口之前，林岚和余娜娜已经根据林父的症状想到了热射病。热射病的死亡率高达80%，诱因有很多，最直接的是来自高温的长期暴露导致机体产热与散热失衡；以中枢神经系统异常为特征，伴随多器官的损害危机生命。

　　看着抽搐不止的父亲，小岚接过护士手中的酒精，疯狂的擦拭着林父的额头和脖颈。焦急悲伤痛苦像猛兽一般挤压着她无法呼吸。

　　余娜娜看着眼前一幕，望向了余母，余母叹了一口气说道“娜娜，你在这陪着小岚和他爸爸，我去缴费。”说罢向收费处走去。

　　“哎，你听说了吗”两个穿着制服的小姑娘从余母身边路过，看起来像收费处的。戴眼镜大姑娘朝扎马尾小姑娘说道“今天已经接了6个热射病人了。”

　　扎马尾小姑娘一脸哀愁地叹气：“是啊姐，我看来付费的病人家属都止不住的哭，情况很不乐观呢。”

　　“你知道吗？刚刚送过来的那个庄稼人是我们院一个妇产科实习生的爸爸，真不容易。小孩马上有机会出人头地了。”戴眼镜的大姑娘说道。“真是倒霉，我听说她家里条件特别不好，他爸爸种地能有几块钱收入啊。她是医学生，学习时间久供了不少钱的。他爸这酷暑寒冬顶着身体在劳作，为了给她读书。哎呀，麻绳专挑细处断哦。”

　　余母听着不禁心酸。

　　是的，林岚是当年这一批实习生里唯一的农村孩子。也是唯一接受国家扶贫政策滋养的奋进娃。她与林母只相处了几个小时。23年前，林岚的妈妈因产后失血过多而撒手人寰。留下林岚与爸爸相依为命。妈妈的离去是林岚心中的执念。所以成为妇产科医生，是她23年来不曾改变过的心愿。

　　虽然爸爸是个庄稼人，但对林岚的爱总能让她在一个又一个的深夜，在月光如水的岁月里坚持与笔、试卷为伴。

　　林爸爸总能以一年一年的勤恳换回收成，这些全都是林爸爸给她的乖女儿准备的礼物，为的就是成为浑厚的土地，能够滋养她的女儿勇敢追逐自己的梦想。

　　“爸爸！爸爸！医生救命，地塞米松静脉帮忙推一下！”林岚在病床边疯狂的呼喊，手死死抓着护栏摇晃。余娜娜怕林岚太过激动而晕厥，在一旁极力控制她避免让她被撞伤。

　　林之恒吩咐护士拿来激素准备静脉注射，在护士的熟练操作下。地塞米松被护士注入林父身体中。

　　林父的颤抖愈发严重，体温丝毫没有下降的踪迹。此时的心跳监护仪上的数字伴随着滴滴作响的警报声触目惊心。

　　医生和护士一拥而上，余娜娜见状拉开林岚。

　　“爸爸，求求你别走。老天爷放过我们父女。求求你。求求你。”林岚跪倒在地，祷告声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变响，直到掩盖了仪器声响，直到覆盖了噪杂的哭泣声，直到淹没了急症室。
　　时间变得具象化凝固在监视器上如刀如刃般的直线上。

　　“爸爸，是不是因为我?因为我的无能。因为我的弱小，我不配拥有你们。所以老天要将你和妈妈从我身边召唤走？”林岚晕倒前心中的疑问不断扩大，直到将她吞噬在漆黑地深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