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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闳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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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嘉十七年三月初八清晨,帝都闳安城内锣鼓欣然而响,头戴面具组成禳神队伍的巫觋旋起宽大衣袍,脚踏奏乐载行载舞,从皇宫南门开始,缘东西两方干路一直游行到北城门,场面盛况空前,引来百姓攒动围观。
这次祈福盛会几乎可与年节相媲。两鬓斑白的帝王站在宫城上首,由大臣宗亲簇拥左右,从远处看去,宛如一株玄金铁树独秀于深紫丛中。
大棘建国八十载,玉玺在魏氏四代帝王手中交接轮转,至本朝时,外患方平,国政终于随王朝根基筑牢渐趋稳定了,唯独一件事悬而未决,令人隐隐难安——
立储。
帝王年过花甲,膝下五位公主,其中四位已经成年,算得上子嗣充实、枝繁叶茂,可储君之位仍旧空虚。
看来帝王想在候选人中多加斟酌,也可能有别的考量。谁知道呢?帝心难测。
就拿四公主魏文琢来说吧——自笠门兵变后,左氏、奚氏为首的逆犯朋党尽数伏诛,前皇元卿封号被褫,改称“废左罪夫”。可怜了当时年仅十二岁的魏文琢,本有储君之姿,身负厚望,却被废左罪夫喂下奇毒引发急症,作为诱帝回宫的饵料。
也怪他心肠歹毒,药下得过重,伤了文琢根本,即使兵变平息,御医对其重病仍束手无策。帝王只能将她送往享有起死回生盛名的齐普金溪医阁疗疾,远在千里之外,一去就是八年时光。
天高路远,声息隐匿。
坊间总有传闻,有说她病死了的,有说她被放逐了的,总之是淡出了人们的印象和视野。当大公主二公主为储君之位争得不可开交、三公主在乾南屡立战功时,更没人记得远在天边的魏文琢了。
可是谁能料到,今日起仪仗、派使者、祭神明,又是为了将她接回来呢?
金堂鼎炉销玉馔,颓索柴釜丐秋风。尘世浮沉,大抵如此吧?
再叹帝心难测。
且闻三声金钟洪鸣,宫门应声开启,一支衣饰华丽、肃穆有序的队伍从内走出。
为首的是位臣宦,身穿内官服饰,年纪四十开外,骑在一匹青花马上。紧随其后的是位男子,二十岁出头,虽以薄纱覆面,仍能看出清俊华贵的仪态。
这两人身后跟着骑马的、赶车的、扛旗帜仪仗的数十人,浩浩荡荡踏出城门。
有人猜想戴纱的男子是四公主府的秦公卿,那也算得传奇人物了。四公主在闳安城消失多年,他倒自请嫁进府里,做了三载与妻主素未谋面的公卿。民间有些调侃贵族之语,说得不太好听,细想却极为贴切——“少鳏夫”。那嫁妻似未嫁的,可不就是“鳏夫”吗?
如空锅盼来了米,网罟盼来了鱼,四公主府盼回了主人,秦公卿的“鳏夫”生涯,今日算是到头了。
使者队伍不见踪影后,帝王和众贵胄下了城楼。社火和流言仍在民间继续,百姓欢欣悦动,过午未歇,与此相反的,有个人却十分不舒坦。
二公主的府邸位于长清街,离热闹最近,她回了家,关上门,喧哗仍不绝于耳。烦乱的心情渗透在铁青面色上,将随后而至的客人吓了一跳。
“殿下,您不会就这样回的府吧?”
来者是东聊郡主曲一凭,二公主的本家堂姊,此刻忙不迭将烦躁踱步的她拉回房内。二公主气还未消,恶声道:“否则呢?还要笑出来不成?像那个假模假样的魏先琳?”
未免隔墙有耳,东聊郡主给她倒了杯茶,既浇熄怒火,也堵上嘴巴。
“像大公主又如何?假模假样又如何?说白了,不就是为魏文琢回来的事儿吗?殿下放宽心,听说宣王非但没治好她的病,还把她养成了药罐子。前几年陈将军回京说她什么来着?‘体态瘦弱,面无血色’,和只病鸡没两样!回来也好,在闳安养着,总不至哪天悄无声息地没了……”
她本意是劝好友兼主公不要计较一时长短,可话题中心转到四公主魏文琢身上,又让二公主听得不耐烦,将她打断。
“我岂在意‘她’?分明是为了‘她’!”被着重强调的那个“她”,无疑指向她的宿敌兼长姊,“瞧她那副溜须拍马的样,一会儿说要送四妹这个,一会儿又要准备那个,哄得母皇眉开眼笑。真这么情深义重,怎不请缨离京,亲至齐普,把人接回来呢?”
两位公主早有分庭抗礼之势,彼此拥趸也水火不容多年。帝王年事已高,却迟迟不立储,这可将她二人折腾得愈发针锋相对。
大棘并无立长传统,但大公主毕竟多了三年眼界和经验,想到自己好不容易通过努力补齐优势,母皇偏偏又把四妹叫回,难测的帝心令她更加忐忑。
东聊郡主道:“殿下不妨细想,大公主为何急于剖心示好啊?”
讨好母皇、博求贤名是她一贯行径,二公主冷哼出满腔不屑,可东聊郡主在笑,笑得意味深长,勾得她心中有根透明的弦蓦地轻颤一下。
“你是说……因为秦公卿?”
东聊郡主道:“若非秦公卿站在殿上,她哪里需要四妹长、四妹短地卖弄?只可惜那人宁肯做个‘少鳏夫’,也不肯就她。”
此言将秘不传人的笑料戳破,紧绷面皮的二公主也难免破功,将半个嘴角翘起,眼神尽是鄙夷。
“以后四妹回来,我看那厮还怎么惦记别人家卿子,做那不体面的肖想。”她道,“日后定要凑个局,将四妹妻卿和魏先琳邀在一处,想热脸贴冷屁股,就让她贴个够!”
记忆重回秦臻嫁入四公主府那日,大公主闷酒入腹,惆怅弥身,不可谓不有趣,这让愤懑消解大半。
心情好了,注意力又回到正事上,她话锋一转,对东聊郡主道:“罗越国的珠子都备齐了?”
“殿下放心。”
“此事务必隐蔽,别叫先琳的人听了风声。”
东聊郡主称是。她虽比二公主年长两岁,却唯其马首是瞻,实是血脉捆绑,命运相连。两人附耳密语数言,暂且不表。
——
棘国之北,齐普。
三月末完全没见入春迹象,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天光照得乾坤微亮,晴玉斋大门紧紧关着,主人似乎还没起床,宣王府内已四处动工了。
落雪须及时清理,就像扫清敌障,得趁它没站住脚,切断命脉,打散帮凶,撵到难以死灰复燃的地方去。否则照了太阳融化成冰,物以类聚紧抱成团,就更难铲除了。
王府家丁三五成群,尽量轻声将雪堆在院中向阳的一角,垂头劳作中,忽听一阵马蹄嗒嗒而来。身穿狐裘的少年骑在马上,怀抱数枝白梅,与云层中刚露头的朝阳几乎同时闯进院落。
他喝停了马,跳落了地,摘下帽子挂在鞍旁,露出两靥圆润的酡红,冲众人灿烂一笑,就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前。
“世子?”
魏文琢的贴身侍女兼护卫柳墟箭步上前,挡住他冒失的动作。要不是拦这一下,宣王世子李铭川都把门拉开了。
“琢姊醒了吗?”少年闪着一双明眸道,“没醒的话,我去屋内等她。”
柳墟压低声音道:“公主还没……”
一个“醒”字尚未出口,屋内之人就发了话:“叫铭川进来吧。”
柳墟的阻挡变成了邀请,转身为小世子开门。
掀开挡风的棉帷,屋内暖气立即给狐裘蒙上一层水雾。柳墟将李铭川的外袍拿走烘干,留他在炉旁烤去寒气,再往起居室一看,文琢已穿戴整齐坐在摇椅上看书了,哪里像刚醒的样子?
“属下们轻手轻脚,到底还是将您吵醒了。”
文琢随意到连头都没回:“不怪你们,是我自己醒的。”
她原本就多梦易醒,近一个月睡得愈发不踏实。柳墟知道这和闳安来的圣旨有莫大关系,算算日子,来使就快抵达齐普了。
李铭川烤好了火,走入内室时还是被突来的暖风熏出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他一边举袂遮掩,一边又憋忍不住,直把脸窘得通红,嘴巴向后躲着,梅花则遥遥地递向文琢。
“琢姊,我……阿嚏!……路上……啊……梅……嚏!”
柳墟仔细一看,那梅花白瓣上飘着几根蚊足银线,竟是宣王从赫颐引进培育三年才服土开花的“素裹”,愕然之下不敢随意接了,只能先用帕子沾了热水为世子擤鼻。
满室异香,也让文琢认出了他带来的“惊喜”为何,当下无奈道:“宣王为培育那几株费尽心思,你偷偷剪了她的爱花送我,我是该感动,还是该退避三舍?”
李铭川用花遮着脸坐近了,囔囔道:“琢姊,这可不是偷剪来的,我问过母王,她同意了,不然哪敢……阿嚏!”
“真的?”文琢不信,“你可别害我。”
“真的!我对母王说,‘素裹’开得这样好,与其孤寂盛放于野,不如摆在爱花之人的案头,才不辜负了袭人馨香……母王就同意了。”
他明明是为花辩白,不知为何脸腾地红了,整个人拧巴起来,打喷嚏的动作也愈发收敛。
自圣旨下达后,整座宣王府都在惴惴不安地揣摩君心,唯独李铭川当她要远行,变着法地来晴玉轩拜访,见一面少一面似的。
若非晴玉斋地方有限,恐怕李铭川要把整个府邸搬空了送她留念。
心意却之不恭,文琢遂命柳墟道:“找瓶子插起来吧。”
白梅落入天青色的瓷瓶,摆在乌木的案头,仿佛将齐普春日的白雪收入暖帐,李铭川满意笑道:“这下它能陪伴琢姊直到启程了……使者何时会到呢?”
“不出意外的话,应是明日。”文琢答。
李铭川一愣,声音干巴巴的:“原来这么快,都有谁会来?”
“其中一人你大概还有印象,是曾在齐普管田赋的靳实朴,七年前征入禁中,当了司宗局的执司。”文琢顿了顿,提起下面那个名字时,声音带着迟疑,“另一人是秦臻——我的公卿。”
秦公卿。
这称呼让李铭川心头一跳,因赠梅而来的欢喜顿时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