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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劫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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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刚过,天色微明。
外面扑簌簌下起小雪,薄薄地落在地上一层,屋檐下灯笼里的烛光落在雪上散着细碎的光。万木春正屋亮了灯,隐约传来女子的说话声。
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子在收拾床铺,嘴里念叨,“姑娘,刘山那边昨日刚派了人来闹事,嘴里不干不净的不说,还发话谁去救赵姑娘就是和他作对。”她叹了口气,
“您说您何必接这样的病人呢?若是实在不忍,私底下开几副药便是,怎得明晃晃的就要上门看诊了?”
刘山是京城商人张川的左膀右臂。
商人张川常常行走在达官贵人间,颇有势力,连带着他身边的人也嚣张跋扈得很,这个刘山尤甚。
那赵姑娘不知怎得得罪了刘山,刘山竟是要往死里整她。年前莫名落水,满京城没一个大夫敢治的,硬生生拖到出了正月,病得厉害。她弟弟求到万木春门下,想求万木春主人方沅接诊。
结果不到一个时辰,刘山就派人来万木春闹事,在门口大闹一气,放言谁敢接诊赵明书便杀了谁。
分明是说给方沅听的。
可方沅还是要接。才来京城不过三个月,尚未站稳脚跟,怎好开罪这样的人?
方沅只着中衣,正对着铜镜整理发髻,“珠音,买了这院子,又雇了这些下人,账上还剩多少银子?”
铜镜里的女子眉目如画,一双眼睛冷淡地看不出情绪,她略理碎发,遮住额角处隐约的青色纹路。
又对着铜镜左右看了看,在斜后方插了一支银簪。
等了一会儿没听见珠音回话,她回头,“我问你呢,还有多少银子?”
珠音拿着笤帚,低声答,“二十两。”
二十两,最多够一个月开支。
一路北上,纵然方沅给不少富贵人家看诊,所攒银子也不过三千余两。
其中两千八百两买了万木春这座宅院,又花了两百两修缮了主院,剩下买了些下人,又撒出不少探听京城的消息,如今她们手里,就只剩二十两银子了。
院子还有好几处没修,她们要吃饭,下人们也要吃饭,还要探听消息……
二十两,真可谓捉襟见肘。
方沅理好发髻,略施脂粉,起身穿了外袍。外袍通体银白,只衣襟处接了黑边,上面用银线绣了花样。
“赵家开价三万两,让我接诊赵明书。”
“三万两?”珠音睁大了眼睛,“这么多!”
富贵人家看诊不过几百两,赵家出手好阔绰。
“有了这三万两,左右两个花园都能修一下了,尤其是……”方沅足尖轻点地面,压低声音,“下面。”
珠音小小点头,“我去黑市问了些工匠,那些人嘴严,就是价贵。若是能有三万两,确实能修好了。”
烛火明亮,雪花纷飞。方沅收拾停当便要出门,珠音打伞跟在身后,“姑娘,路上要小心,一定平安回来。”
方沅翻身上马,什么都没有回答。
平安?她已经很久没有平安过了。
小雪依旧扑簌簌下,地上已落满了一层。方沅策马往城外赶去,风送着雪花砸在方沅脸上,她想起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也是这样的雪天。
一夜间天翻地覆,家破人亡。
紫红的木板,哗哗作响的铁链,满地鲜血的公堂,逐渐冷去的身体。
她眼睁睁看见爹娘冤死在公堂上,自己被流放到南云,从此生命中再也没了平安二字。
小雪越来越密,京郊一带白蒙蒙的,雪笼着两侧林子,看不清行人。
赵家住在京郊,赶过去约莫要半个时辰,方沅纵马疾驰。
约莫一炷香后,林子的最密集之处,突然横直冲出两匹马,拦住方沅的去路。
方沅拉紧缰绳,马儿嘶鸣,堪堪住了脚步,“对面是谁?”
马上的人一言不发,提着刀就冲了过来。方沅闪过,拉马后撤,“刘山,你杀一个弱女子,竟然还带帮手?”
她看向一侧,冷淡漂亮的眼睛里带了些许嘲讽之意,“怂货。”
刘山穿着貂袄,策马移到中间,“昨日便警告过你,你敢救赵明书,你就得死。不知道自己几两重的,不听话就去死吧!”
方沅策马缓缓后退,面对两个大汉,她没有信心能同时杀两个。
大汉再次扬刀,直直劈向马头,方沅躲闪不急,身下的马儿一声惨烈嘶鸣,踉跄倒地,方沅也落了马。
二人驱马成夹击之势冲向方沅,动手的那个大汉笑道,“刘爷,这么一个弱女子,我一个人来就行,何苦劳您动手?”
方沅正在想如何各个击破,闻言掩下微勾的嘴角,瞅着空当,不退返进,踮着脚抱住马头旋身上了冲在前面的大汉的马。
二人都没想到方沅还能这样,但到底是杀人杀惯了的,大汉只愣了一瞬,紧接着一刀狠狠劈下,纵然大半落了空,依旧在方沅手臂上狠狠划了一刀,血淋淋的。
“你这女子有些意思,不过在爷爷们眼里都一样。要怪就怪你不该和张爷作对,非要救什么赵娘子。可惜你一个娇美医女,今夜便要暴尸荒野了。”
大汉说罢刀锋向后,改劈为捅,直捣方沅腹部。
“是吗?”方沅冷笑,见刀来只侧了侧身,躲开刀锋,探身用银针直封大汉手筋,同时右手持三寸银针,狠狠刺入大汉巨阙穴,右手握拳连击数下。
银针并未封住大汉的手,大汉刀势凶猛,刀锋划过方沅腰间,方沅的腰带裂了好大一个口子。
但大汉的巨阙穴却实打实挨了几拳,第一拳还没什么,最后一拳落下时,大汉眼珠突然暴突,如遭重击,手里的刀也拿不稳,刀势瞬间瓦解。
方沅轻松地将他手里的刀抽出来,横在大汉脖子上轻轻一拉,血花四溅。她扔了刀,顺手将大汉推下马,雪地里一片深红。
大汉死了。
“可惜你就死在娘们儿手里了。”冷风吹着残破的袖口,方沅寻着缰绳拽在手里,随意包了伤口,看向刘山,“你说呢?刘管家?”
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
刘山看了全程,面色惊疑不定。他还没来得及出手,眼前的女子就直接杀了一个人。杀人后面不改色,还有心情嘲讽他。
他替张川收拾过许多不服他的人,却第一次见一个女子杀人如此迅速,如此镇定,甚至如此不要命。
刘山语气沉沉,驱马微微后撤,“你是什么人?”
这女子不是一般人。
方沅嘴角微微勾起,摸了摸额角青色花纹,感觉到有些凹凸不平,眼神冷淡,“我能是什么人?不过是个大夫罢了。”
她是大夫,同时也是个逃犯。
她是方沅,同时也是毒杀太子的罪臣之女施怀安。
十五年前,有人指认父亲毒杀太子,在公堂上杖毙父亲,母亲胎气不安,大出血而亡。
而她,则刺配南云,要在木场做一辈子苦力。
流放路上,她几次险些被打死,她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活着给爹娘报仇。
年幼的她随着许多女人在木场里抗木头,烈日炎炎汗如雨下,每日靠脏水馊饭过活,半夜更有牢头反复鞭笞,伤痕累累,在木场从未有过尊严。
十二岁那年,她寻机从木场进了南云之林。这片林子深处野兽毒虫遍地,便是当地人也不敢随意进去,是最好的藏身之地。
她躲过数番搜查,唯一的通路被官兵守着,哪都去不了。只好在林子里生活八年。
怕忘了怎么说话,日日对着树木背医经;为了寻吃食,学会了使刀射箭;为了逃出林子,学会了泅水;为了掩人耳目,她用毒虫吸掉额角刺青,生死一线。
十二岁的她,终于懂得老人说的人活一口气是什么意思,她靠着报仇这口气艰难等了八年。
二十岁生辰那天,南云暴雨,沅河涨水,她终于有机会逃出生天。她抱着浮木在河水里飘荡,在一个被淹了的村子落脚,更名换姓,冒用身份,成了方沅,终于能踏上回京的路。
她一定要让那些人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一定要亲手送他们去给爹娘认罪。
方沅瞟了一眼倒地一动不动的大汉。
至于杀人,她一路行来多艰险,若不挥刀便是旁人案板上的鱼肉,人自然是杀过几个的。
她抬眼看向刘山,他看起来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驾马挥刀冲了过来。
方沅凝神,刘山快近身时,她仰面避开刀锋,自袖口丢出一个瓷瓶扔向刘山。
瓷瓶砸向刘山手腕,刘山偏偏手腕,瓷瓶未能砸中。刘山的刀在马匹旁落了空。
方沅嘲笑,“刘管家,好歹是你主人的马,真金白银买来的,怎么这么狠?”
刘山不耐,举刀再砍。方沅却不再给他机会,自袖中撒出一片粉末,借着风势,粉末大部分扑在刘山脸上。
刘山掩住口鼻,没吸进去多少,闷声道,“迷药?花招挺多,可惜没用。”
他长年混迹江湖,怎会不知迷药这种小手段?
防备它们再容易不过了。
方沅驱马离他远了一点,笑道,“孤身在外,没点迷药防身怎么行?不过我的迷药和以前的迷药可不一样,刘管家一会儿就知道了。”
“不过迷药罢了。”刘山冷哼,抬手屏息抖落袖子上的粉末驱马前行追向方沅,“能有什么不一样?”
可行了两步,刘山身下的马儿打了个喷嚏摇摇晃晃,连带他也在马上摇摆,他想控住马,却觉得手上没了力气。
“你……”,他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
方沅拉紧缰绳缓缓后撤,“这药劲大得很,只要沾一点就能睡过去。刘管家,你来劫杀我的时候,很该好好调查我一番,我可是沿路行医至京的大夫啊。”
刘山不甘心,甩头又驱马往前走了几步。可马儿与人不一样,它更遂本性,吸了迷药腿脚不支,不过几步就连带刘山一起摔在地上,扬起一片雪雾。
方沅坐在马上,冷冷地看着刘山,“刘管家,你劫杀我,却一点都不了解我,被我抓住实在不冤枉。”
刘山支撑着想爬起来,但四肢实在酸软无力,不得不昏了过去,嘴里喃喃自语。
这迷药果真厉害,似乎只有黑市上的“白眉”有这效果。
这女子到底什么人,能拿到黑市有价无市的“白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