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春化雪》白鹤飞来

62、重逢

　　月嫔的死像是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一颗石子，短暂的涟漪之后，便复归于平静。皇帝再没有提起这个宠幸了五年的女子，皇宫之中自然再没有人提起那个舞女出身的月嫔娘娘。
　　时机成熟，叶筝要求出宫去看阿鸢。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叶徵便安排相关事宜。出宫那天，叶徵拉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放开，仿佛宫外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叶筝只能哄他，说自己见了阿鸢便回来，不会耽误太久。
　　叶徵跟她约定时间，酉时初必须回来，他会让宋谦去接她。
　　叶筝只得应下，心底某些烦躁之感却越发翻涌出来。
　　见面的地方安排在白园，到了地方，叶筝看见阿鸢在蓝辙的护送下走了进来。
　　相顾无言，叶筝忍不住别开脑袋偷偷擦泪。阿鸢走过去，揽她在怀里轻声安慰:“哭什么，现在不是都好了吗？”
　　她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阿鸢。之前她以为阿鸢会在教坊中等她去接她，接到她之后她便带她策马游天下，把在宫里这些年的憋闷尽数挥洒出去。可后来她看见阿鸢成为那个人的妃子，她不解，她埋怨，她气愤。可事实却是她亲手将她推入了那个火海。叶筝不敢再见阿鸢，她亏欠她，她对不起她。
　　叶筝埋头在她怀里，克制不住自己的哭声，“对不起，是我，是我太任性……”
　　五年前的那个晚上，她若不贪那块糕，阿鸢便不会遭此劫难，她也不必离开阿鸢这么些年。
　　当时阿徵劝她了的，说她若想吃待回到东宫可以吃个够。可是那时候她喝了两杯水酒，小小的脑袋突然就不受控制起来。
　　宫里的糕点都那样，几百年不见有一点新意。她第一次吃到如意糕太师糕芙蓉糕之外的新鲜糕点，觉得清新极了，怎么也吃不够。那淡淡的清香像小猫儿一样挠她的心尖，她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点糕渣吃净了还解不了馋劲儿。
　　听闻栗青糕是皇后娘娘宫里的小厨房新做出来的，她想着皇后娘娘那里应该还有，便偷偷摸过去想偷一些来吃。
　　不料在那里遇见了调戏侍女的皇帝。
　　皇后娘娘一向宽厚仁慈，但凡是皇帝看中的人，抑或是想爬上龙床得享荣华富贵者，她都不管。各人自有各人的命，她管不住陛下，也不愿管那些各怀鬼胎的女子。
　　故而皇帝这般荒淫的行为，不仅没人管，还纷纷回避给皇帝方便。
　　叶筝推开门的时候并不知道那里不是小厨房，那个屋子紧挨着小厨房，她走错了而已。皇帝醉眼朦胧间见着一个推门的美貌女子，当即眼前一亮，弃了那个侍女朝叶筝而来。
　　叶筝一心只在糕点上，并未怎么理会皇帝。直到皇帝动手动脚，将她往刚刚那侍女躺着的床上拉，她才愤然出手，将皇帝一拳打倒。
　　衣衫不整的侍女高声尖叫，叶筝心烦不已，一拳过去，又将那侍女打倒。
　　她只记得那天她找到了好吃的栗青糕，浑然不觉自己做了什么。
　　翌日，宫城大乱，沈绵安带人闯入东宫，将叶筝捉拿下狱。太子多番周转，始终未能将她自地牢中救出。待皇帝转醒，皇帝又要求必须捉拿到那个胆大妄为的女子，他要亲自惩戒。
　　太后和太子皆知他是何意。
　　太后并无意见，可太子誓死不从。
　　相逼三日，自三岁来到皇后身边按照储君标准培养起来的太子，低下了那颗十七年未曾屈服的头颅。他与皇祖母交换了约定，乖乖将自己的羽翼束缚在她的手中。
　　可还有皇帝没有解决。
　　叶徵三日未眠后的一个下午，一名叫做封鸢的舞女在东宫外求见。
　　当天晚上，皇帝的寝殿里，被送进去一个惊才绝艳的美人。
　　叶筝是趁夜被送离京都的，无人将事情的原委告诉她，她离开的很茫然。叶徵存着私心，把阿厌送在了她身边，与她一同离开。
　　离别之时，除了宋谦，城门外再无他人。
　　当时她以为自己打伤了皇帝这是不得已的下场，而阿厌越来越大，也不适合再继续待在京都之中。如此想来离京远去也不是糟糕的安排。
　　只是她不知道，送自己离开这么一件小事，背后居然有如此大的牺牲。
　　她紧紧抱着阿鸢，字不成句:“我不知道，我，我要是知道，我不会……我不会……”
　　阿鸢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简简，当年的事不怪你，你没有做错。”
　　他们都跟她说不怪她，都告诉她不是她的错，可她清楚地明白，这件事是可以避免的，至少，这件事是可以不必牵连到阿鸢的。
　　蓝辙静默地坐在一旁，手中把玩着一只空杯子，隽秀的凤眼中渐渐就蓄满了浓重的愁绪。他在想，虽然叶筝说以前的事没必要再提，可如今她因为以前的事伤心如此，他不能视而不见。
　　久未相见的两个女子互诉了好久的衷肠，蓝辙在一旁细细听着，大致理出了些东西。
　　当年这位月嫔娘娘封鸢是一位低微的舞女，被人卖进教坊跳舞。她美丽，便因着这美丽招来了诸多的嫉妒与白眼。教坊中得势者不许她在贵人面前露面，只安排她做些洒扫清洗的粗活重活。
　　二人在一个月夜相遇，叶筝替封鸢教训了那些欺负她的人。
　　再往前，叶筝是如何从张究手上的狼孩兵变成太子身边之人的，又是如何与太子共患难成为太子心中唯一的太子妃人选的，蓝辙无法得知。
　　不过也好，这些东西打探得来总是有误差的，倒不如，等叶筝回来问一问她。她若是愿意说，他自会知道。她若是不愿说，哪怕他从旁人处听来了，也无济于事。
　　收拢好思绪，蓝辙放下了手中翻玩的小杯子，看向渐渐笑起来的两个姑娘，脸上不自觉也带了浅浅的笑意。
　　叶筝拉着阿鸢的手，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不似蓝辙往日任何时候见到的模样，她像是抓到了一件珍宝，怎么也不肯丢手，唯恐一撒手，这珍宝便要自己煽动翅膀飞走。
　　他听见她说:“阿鸢，你是不是有一个妹妹？”
　　封鸢笑眼弯弯，如同新月一般赏心悦目，“是啊，你怎么知道？”
　　叶筝又问，“你妹妹是不是叫封雪？”
　　阿鸢睁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你是如何得知的！”
　　叶筝转头看了一眼蓝辙，正撞上他静静凝视自己的目光，二人一愣，蓝辙下意识扭开了头。叶筝挑了挑眉，收回目光看向阿鸢，“我在凛州郡平安镇小清河村遇见一个姑娘，怎么看怎么面善，总觉得有一股莫名的亲切之感。我以为是我出问题了，却原来她当真是阿鸢你的妹妹！”
　　去年朱关勇恶语提及阿雪的姐姐的时候，叶筝就察觉到了不对。阿雪同阿鸢一样姓封，只是之前阿鸢说自己家在幽州明县，才没有将二人联系到一起过。后来想想，小清河村里都是战乱后流散而来新聚集在一起的，出身何处已然没有意义。
　　阿鸢情难自禁地捂着口鼻，尽力抑制着眼眶中的泪花，“她们，阿雪她，她们如今……”
　　美人落泪总是我见犹怜的，更别提这是叶筝牵挂多年的人，她欲掏个帕子来替她擦泪，摸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一向不带帕子在身上的。正欲抬手拭泪，就见眼前横插进来一只手，那手骨节分明白净如斯，手上正拿着一方净帕。
　　叶筝毫不客气地接下，执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把阿鸢的泪花擦净了，“别担心阿鸢，阿雪她们如今很好。吴姨也很好，她们在小清河村里过得很好。阿雪去年才过了十六岁的生辰，如今已经长成了个大姑娘的模样了！待京城事定，我们回小清河村去好不好？”
　　阿鸢的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叶筝的手，泣不成声间郑重地点了头。
　　叶筝静下心来，暗暗告诉自己，这一次，绝对不可以再失约！
　　她下意识再看向蓝辙，二人心有灵犀一般，目光再次相撞。这一次，蓝辙没有回撤视线，他明白叶筝的意思，点头，表示自己会支持她。
　　执起帕子给阿鸢擦泪的时候，叶筝心中十分清楚，自己心中那架天平已经很明显地倾向了蓝辙。不管是为了阿鸢还是为了自己，她都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那座东宫，离开这座皇城，离开这个京都，甚至，离开大川。
　　她很清楚。

　　阿鸢的身子很弱，这些年在那座牢笼一样的皇宫之中，阿鸢身心俱疲，身体状况并不很好。叶筝为她把了脉，简要查看了之后，嘱咐她要注意休息，尽量保持好心情，慢慢把身子养好。这样，回家路上才顺畅。
　　心头大事落下，阿鸢有了新的盼头，笑着答应叶筝自己会好好的。
　　蓝辙保证这边会有人把守看护，也有人好生伺候着，会把阿鸢养得越来越好的。
　　叶筝放了心，眼见时候不早了，便准备离开。
　　沿着湖畔向外走的时候，叶筝问蓝辙，“为什么不把阿鸢藏在国公府里？”
　　怕叶筝太靠近湖畔会有危险，蓝辙一面虚虚护着，一面解释:“京中人都知道我和太子情同兄弟，临溪苑走水一事未必不会引人疑虑。虽然明面上月嫔与太子没有关系，可太后知道你与月嫔是挚友。所以我家不是最好的藏人之地。白园这里这个院子，也不是以我的名义定下来的，用的是纪林风那小子的名头。”
　　纪林风虽在定远军呆了一年，但回京后与蓝辙他们刻意保持着距离，故而人们都以为纪小侯爷还怨恨晋国侯送子入行伍的事，连带着也憎恶管教过他的蓝辙。
　　“这般看来，这里确实比你那里要隐蔽一些。”
　　说完，秋风起，吹动白园中赤黄色的枫叶簌簌而落。夹杂着明黄的银杏，如一场盛大而肆虐的大火在空中灼烧。叶筝沉默地看着飞舞的落叶，看它们掉落在水中打着旋，飘落在地上被绣花鞋踩踏，发出清脆的哗啦声。
　　抬起头，顺着那双精致的绣花鞋看上去，是一位穿浅紫色衣裙的披糯白披风的女子。叶筝不认得这人，却见这人朝着她和蓝辙盈盈下拜，“见过蓝世子，松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