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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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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宝三年的秋天,昭齐大将荆云川率军西征,自此,陷落七年有余的颍州终被收复。
在合夏驻军的压迫下苟延残喘的每一个颍州人皆是大喜过望,那些灰暗的日子是史册上的轻轻一笔,却在他们的人生中留下了太多惨痛的印记。
此时,一场雨刚过。路上深深浅浅的脚印向北蔓延,泥泞连着草鞋,因着一次又一次艰难的抬脚,溅出滴滴点点。
溅到单薄的裤脚上,黏黏糊糊的,跗骨的凉。
颍州城里总是欢喜大于哀愁,纵然这秋雨带来透骨的寒意,却也挡不住街市中、商铺里,那些按捺不住的雀跃。
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但对于颍州人来说,好不容易得以平静的家园,有太多太多的琐事需要去料理,没有谁会顾忌路边无名无姓的阿猫阿狗。
十一二岁的姑娘,搀扶着自己唯一的亲人,这个同病相怜的少年,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向医馆。
“小白……”少年的声音十分艰涩,“我们没有铜板了。”
过往的年月里,他们这样的人有太多太多,到现在,颍州安定下来,无家可归的人仍是餐风露宿,况且又是他们这样小的少年人,存活,实在太难了。
小白明白他的意思,他认命了,但她不想。
她看见禁闭着门的医馆,一时间红了眼。
“没有铜板,我可以留在那里做活。让我做什么都行。只要他们能救你……阿江,阿兄!你得活着!”眼泪流到嘴边,咸得发苦,“是你告诉我的,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我再,我再带着你去找别的医馆。”
他实在是走不动了,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模糊起来,他知道的,现如今的世道,没有谁会如此好心,向一个濒临死亡的人伸出援手。
只是,世界上要留下小白一个人了。
他看向身边的姑娘,衣衫褴褛,脸色憔悴,但一双动人的眼如夏日清泉,干净而灵动。倘若生在好人家,粉妆玉砌,不等及笄便会被踏破门槛。
这样的姑娘,无枝可依,在这百废俱兴的当口,及容易被不怀好意之人掠去……
他最终是将自己贴身佩戴的那枚香囊放入了她的手心。
“小白,帮我去州府里寻一个人,可好?”他强撑着,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就说,求见荆将军。”
她有些疑惑,但也将他从不肯示于人前的香囊捧在手中,连声应下。
站在森然的州府门外,小白生出了几分惶恐。曾经从这里走出的人,吆喝着驱赶着她,棍棒打在身上的感觉,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但是,现在这里面的大老爷,换人了。
就算没有换又怎么样,小江哥哥的事,她一定给办妥,即使再掉一层皮。
“民女受人之托,求见荆将军。劳烦您通传。”她走到一个衙役身边,重复着记了很多遍的话。
可是,没有得到回应。
那个衙役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她一瞬间脸涨得通红,颤抖着屈膝跪下,将声音拔高:“求求您,求求您,我的阿兄就要死了,求您帮忙通传。”
“荆家是怎样的门第,是你空口无凭就可以攀扯上的吗?
小白顾不上羞愤,想到阿江日益灰败下去的脸色,更是心急如焚。
她狠狠地在地下磕了一个头:“我用性命起誓,我有信物可证绝没有攀附之心,求您通融通融,就让我见贵人一面吧。”
额头上的皮破了,她能够感受到疼痛,但一颗心却紧紧缩在一起。
她想到三年前,阿江救了奄奄一息的她。若不是阿江,她绝对活不到今日。
今天纵然是横尸于此,也定要敲开这扇门。
逐渐有人驻足围观,却又不会多留太久,三三两两,指指点点,又远去了。
她好想有人能替她说一句话。
有马蹄声传来。
“怎么回事?这里怎么会有一个小姑娘?”
骏马勒缰,有人快步而来。
额头上的血顺着鼻梁往下淌,她昏昏沉沉地抬头看来人。
气宇轩昂,阴天里他身上的甲片闪着银光。她在失去意识前将阿江给她的荷包双手捧给他,不待开口,下一秒便失去了意识。
小白在温暖的床榻上苏醒。入目的横梁上不见灰尘,被厚厚的被子笼着的身体,居然更显得困乏了。
锃——
脑袋里的那根弦突然绷紧,她猛地弹坐起来。
许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屏风外的青年轻声问道:“醒了?”
“我方便进来与你说话吗?”
小白嗓子干涩,忙道,“方便!我不知道您是谁,但我想求见荆将军,您可以帮忙吗?”
不待来人入室,她便急急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能将自己带到这样温暖的房子里,他与那些衙役不同,应当是好人,也该是有些地位,她记得他同那些衙役们说话的口吻。她迫不及待地想请他帮帮她,帮帮他们。
随着窸窣的声响,稳而轻的脚步声渐近,她这才看清楚了这跟“救命稻草”是何模样。
应是将近而立,皮肤接近小麦色,五官英俊硬朗,一双眼很是有神。轻蹙着眉走进来的样子让小白莫名有些发怵。
“我就是。”荆云川说道,他的手上还拿着她塞到他手里的锦囊。
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锦囊里的东西他已验过,确实是吴卓阳的亲笔书信。
他想不到这小姑娘一个人经历了什么才能在这世道里存活。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你可以放心告诉我。”
“将军,我叫小白,我阿兄他快不行了,他让我带着锦囊来找您,求求您,求求您救救他。”
她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顾不上下意识的惧意。
她说:“请将军救救我阿兄吧。”
荆云川有一瞬间的诧异,随后用柔和的语气问她:“他在哪?带我过去吧。”
他唤来近卫带来一个崭新的披风,递给眼前的小姑娘,“你这是高热引起的昏厥,外面起风了,穿厚点。”
小白眼眶湿热。
阿江有救了。
外面的风很大,这样糟糕的天气,本来是她和阿江最不喜欢的。每到这种时候,他们都需要抱在一团取暖,想办法拾来的枯枝,在大风之下点都点不燃,每个夜里都会被冻醒,那会她说,如果这世上没有风就好了。
但这样的风送来了如此好心肠的贵人。
小白想,只要阿江能好起来,让她为奴为婢,让她如何报答都可以。
但这样的风,却也吹散了她生命中的第一道光。
找到阿江时,少年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他的脸色完全灰败下来,一丝生气也无。
小白一边喊着他,一边颤抖着,在剧烈的悲恸下直不起身。
可是她发现无论她再怎么喊,阿江也不会再回应她了。
她不敢相信,这样冰冷的温度,源自于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是这个少年,背起瘦弱的她,在泛滥的洪水中找到攀援的浮舟,从此变成了她唯一的乔木。
是这个少年,在她濒死之时给了她干净的馒头,换来一顿毒打,一身伤痛。
是这个少年,在他们面临绝望时一次又一次告诉她,活着才有希望,才能看到安宁幸福的那一天。
可是现在,合夏败退,颍州安宁,所有人都欢欣着迎接崭新的日子时,这个少年却永远地留在了这间茅草屋里。
她想说很多很多,伴随着痛苦的哀鸣,嘴里咿咿吖吖已含糊不清,再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荆云川搀起小姑娘,遮上她的眼睛,素来杀伐果断的人也有一些不知所措,他紧抿着唇,感受着手心里的湿热带来的灼痛,“收尸”二字像是烫嘴一般,久久说不出来。
“将军,这孩子已经没有气息了。”
“将他安葬了罢。”荆云川道。
他感受着小姑娘如泥般软下来的身子,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世道里,像这样的孩子,无声无息死去的孩子,千千万万。
可怜二字太过单薄,他只恨自己能做的太少。
但他甚至还没能知道这个少年的名字,他便长眠于此,若是早一点,兴许他还可以留住他。
小白陷入了自责与内疚之中。她想,如果那天她醒着,早早地带这位将军去找阿江,是不是阿江就不会死?
还是阿江自己知道已经挺不下来,故意支走自己,是这样吗?他已经那么虚弱了啊,她怎么敢离开他身边的?
这位荆将军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将她带回他临时的府邸,给了她可以果腹的食物,让她住进了干净的屋子。
她不能够心安理得地去享受这些,故而在他面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她想到阿江说的好死不如赖活着,但她却没能救下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她突然发现,一个人活着比死掉还要可怕。
荆将军日日夜夜请人守着她,她的身边没有离过人。
可她却陷入了一个无法自救的沼泽里,越陷越深。
荆云川眼见着她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深知将她就在颍州百害而无一利,遂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带上这个小姑娘回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