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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线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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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蕴君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她顶着一个鸡窝头从被子里爬出来,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她拖拖拉拉了半天才穿好衣服下床,推开窗扉,外面的冷气和阳光融意一起扑上来,刺亮的白光弄得她睁不开眼睛。今日天高云淡,从二楼窗户望出去,外面的房屋鳞次栉比铺开,视野尽头是一望无际的柔寻荒原。她在窗户前又磨蹭了半天,单手撑在雕花木的窗台上发呆远望,想着从此以后都是这样的日子了吧——孤影对墙,江湖漂泊,山河作伴。
贺蕴君洗漱完吃过饭后就去牵驴,她想着既一日来回,便什么也不想带,只袖中藏着一把陈命。到了后院,却见这里是个江南院落的样子,堆砌假山用的石头她一看便知是太湖石,瘦皱漏透,上面枯草攀扯,细小的水流像马上干涸一样滴着,池中则是覆着一层薄冰,借着当年春风可见窥见这里是如何幽深雅致。是这位年轻店主的喜好。
她绕过曲折的小道,见苏灵晦正坐在假山后面的一座凉亭里调试琴弦,他今日依旧白衣宽袖,在黄绿的竹林旁低头认真调弦的样子倒像是一位江南才子了。他见贺蕴君来了便停下手,颔首唤一声“温姑娘”。
贺蕴君笑道:“苏老板,晨起雅兴啊,我是来牵驴的。”她走过去,站在凉亭台阶下朝他笑笑。
苏灵晦说:“这时候可不早了啊,我想着你怎么还不下来,看看时间都巳时了。”他向后一指,“驴子在后面呢,你牵了从后门走。”
贺蕴君讪讪一笑,原来人家竟在这里等着的吗?“苏老板真是抱歉,我此前路赶得紧,昨天一睡就昏了头,我这就去牵,你接着调弦吧。”她谢过后就晃着走了,临转弯了还不忘再回头看一眼,苏灵晦果然又低着背调弦了,一声声嘶哑的琴音和着风声飘来。
到了棚子下,贺蕴君解开绳子,温和地抚摸着灰驴的头,光滑的皮毛蹭在手里很舒服,她拍拍它的头,“驴弟,走了,你可载好我,回来喂你胡萝卜吃。”那驴子嘶叫一声,她满意的笑笑。
一人一驴从后门悄然而出,她坐在上面很神气,迎着风觉得自己是仗剑天涯的女侠:美人如花,一驴一刀。
晃晃悠悠地上了街,晃晃悠悠地出了城,晃晃悠悠地到了地方。
还好不算太晚,她屁股坐得酸疼,慢悠悠从驴背上下来,把缰绳缠在手上慢慢往村里走。这地方颇为荒凉,地势稍有起伏,周围枯树满坡,三面缓地中间夹着一片接檐屋舍,老远就能听见狗叫声。
她牵着驴到了村口,槐树下围坐的一群人都抬起头看她,她站到几步远的地方,笑着向大家鞠了一礼,“阿叔、大娘们好啊,讨口水喝的嘞。”
她笑得很热情,再加上那故意做出来的乖巧样子简直一下就让大家的疑虑消下去了,一个灰布衣裳的大娘忙拉着她坐下,从地上放的陶壶里倒了一杯水给她,“这我的杯子,丫头可别嫌弃!”
贺蕴君接过,笑道:“哪里会,谢谢大娘!”她一口饮尽,擦擦水渍复递给了那位大娘。她见他们在玩叶子牌,也跟着看,期间不断闲聊,很快就和大家熟稔起来了。
临到中午牌局散了,她才终于和大家聊起来正事,她夹着声音道:“刚才阿叔说我有中原口音,不错,我是帝京人,其实我来幽州啊是为了……”她断断续续说着,期间还一直回别人的话,故意把自己扮成朴素诚实的小丫头,到适当的地方抹掉几滴泪,可怜极了。
大家听了这故事都是一阵唏嘘,讲到妪娘临死前躺在竹椅上抱憾流泪时,也有几位妇人同样哭了。其中一位一看就是沧桑了半辈子在土里刨麦吃的阿叔摩挲着那撮硬茬胡道:“丫头既然跑了这么远找过来,那我们确实得帮,只是你说的这个杨三狗我们都没听过啊!这是有心——有心什么来着呢?”他想到一个比较文化的说法,但卡住了说不出来,贺蕴君忙接住:“有心无力!”
“哎,对对对,是这个哈!”他拍拍脑袋,继续道:“不过村里也有很多老爷们、娘们的,问问他们倒是个办法,这么多人总会有人知道的!你且不要失望。”
“是啊,是啊,一个个问过去总归有回响的,说起来,当年我还是个十八大姑娘呢!排场得很嘞!”灰衣大娘笑笑,很是得意的样子。大家一阵哄笑,“哎呦,丫头你听她说!”
贺蕴君笑笑,和大家一起说笑着进村,那位大娘一定要让她去自己家里吃饭,贺蕴君也很开心地答应了,大家也说吃过饭休息一会儿再领着她去问。
大娘拉着贺蕴君进院子,一进去便看见一个妙龄妇人正端着盆从灶房出来,她穿着素净,挽着妇人髻,看着很和善淳朴。那妇人把陶盆放在地上,笑意盈盈走过来道:“娘,这是哪家姑娘?”
大娘笑道:“来我们村里办事的,找她失散的兄弟!”她把故事添油加醋说了一番,那妇人也很是唏嘘,婆媳俩长叹又短叹,倒弄得贺蕴君有些不好意思了,但也迎合着抹两把泪。
三人一起进到屋里,里面陈设简朴,堂中只放了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婆媳俩硬是按着她坐下,说什么也不让她去灶房帮忙,她就只好千言万语谢过呆坐着。贺蕴君看着婆媳俩忙进忙出,嘀嘀咕咕讲话心里很是慰藉,这种俗世亲缘她一向少有,遇之便是值得珍惜的缘分。方才大娘打趣说正好缺个女儿,不如就让她留在这儿算了,本是玩笑话,但她此刻倒觉得自己真有些像这大娘的女儿了。
不一会儿饭就好了,三盘家常菜蔬,一笼窝窝头,贺蕴君帮着端过来,三人坐下拉家常。贺蕴君陪着说了一会儿,见还不动筷便知道在等人,她问:“嫂子今年多大年纪?看着真年轻啊。”
妇人笑着说:“还年轻呢,年末就二十四了。”她一双大大的杏眼,圆脸像一朵向日葵一样热烈。
“二十四也不大啊,不过嫂子看着跟十八一样,比我还有精神气呢,哎,我天天跟没魂的活死人一样!”她说得倒不错,确实面色有些青灰,人心里压着事就是这样。
大娘说:“你这丫头确实啊,多吃点饭啊!今天一定得多吃!”她向外望一眼,“楚君怎么还不回来?”
“快了吧。”
果然不一会儿便有一个青年男子回来了,他背着一箩筐白菜推门进来,婆媳俩忙去迎,贺蕴君也赶紧站起来。“大哥好啊!”
男子略有诧异,笑着问是谁。大娘说:“这是温丫头,从中原来的。来赶紧坐下吃饭,慢慢说。”
四人共同坐下吃饭,待说清了事情,楚君点头道:“那很好啊,就让五叔带着姑娘去,娘和婉婉没事的话也可以一起去。”
吃过饭后,大娘领着贺蕴君去她房里午睡,里面干干净净一张雕花老木床,大娘铺开被子亲切让她进去睡,“盖上被子暖和一点,丫头你先睡着,我再纳会儿鞋底。”贺蕴君受宠若惊,觉得人家对自己实在是太好了。被子晒得暖烘烘的,她躺在里面很是舒服,但却闭不上眼,只是迷迷瞪瞪了半晌。房间里很是安静,她余光瞥一眼,那大娘还在认真做针线。
日光融融,窗前树影移了大半下去,大娘到床边拍拍她,笑道:“丫头,起来吧,走我带你去找老五!”
她懵着头起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泪从眼中溢出来,看着可怜兮兮的,惹得这大娘更为怜爱了,一口一个“干闺女”地叫,贺蕴君只是笑着应和。到了五叔家,他还在院里忙活踩泥团,见人来了忙洗脚换上鞋出来。“哎呦,我还真忘了这茬子事儿呢!走走走!”
贺蕴君笑笑,大家一起走着,五叔说:“不如直接去三叔家吧,我记得他当年是来这里年纪最大那几个人了,他要是也没听过这号人那我估计其他人也没有知道的了。”
却不料大娘嘲笑道:“这跟年纪有什么关系,按丫头说的他那时大概是八九岁的样子,当年八九岁的孩子多少呢!我觉的得去问跟他一个年纪的那批人,人家一个辈数的那肯定都在一起玩的!老爷子那么大年纪了,实在不行再去问!”
贺蕴君和五叔都觉得有理,便先去了大娘说的那些人家中,可奇怪的是大家竟然都说不认识这个人。弄得两人摸不着头脑,说只能去找一下那个“三叔”了。贺蕴君一家一家听过去,心里越来越沉重,怎么会一点都不认识呢?按说都是一个年纪的流民小孩儿,长达三千里的路程上总会在一起玩耍吧,再不济总归会说说话吧……一个都不认识是怎么个事?难不成真死在路上了?甚至连幽州也没到。
只能寄希望于那位老人了。贺蕴君沉着心,但面上还是作出一副乐观模样回身边两位的话。那位老人住的地方很僻静,隐在一片竹林里,西北风萧萧穿竹而过,竹叶的婆娑声衬得这里很是寂静幽深,像是个天外之人偶尔落脚的地方。贺蕴君敏锐地闻到了风中传来的墨香,像是昨夜初进“萍水相逢”时闻到的。过了一道窄桥,便看到一座茅草屋舍静静立在眼前,门外的石板桌上搁着一套笔墨纸砚,一位骨瘦嶙峋的老人正坐在桌前绘画,人来了也不知晓。
“三叔”,五叔上前唤一声老人,见他不应答又大声叫了一下,“三——叔!”
“啊呦!谁啊!”老人猛地抬起头,哆嗦着嘴唇瞧向他们,“哎呀,五猫儿!你这当鬼呢,吓得我魂儿都出去了!”他把画笔搁到笔架上,很是无奈。
“三叔,吓着你了哈,我喊你老半天你听不见!”他讪笑着坐下,指指身后的贺蕴君道:“替这丫头跑一趟,三叔,问你个事儿啊,你知道有个叫杨三狗的吗?”
“什么狗?”
五叔叹口气大声道:“杨——三——狗!三个狗!”
老人支着脑袋,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三狗……三狗……这我倒是——”
三人都盯着他看,但这老头儿很是糊涂,一直不接下去,急得贺蕴君蹲到他身前道:“三爷,您倒是什么啊?!”
“这我倒是没听过。”
“啊!”三人齐声喊出来,五叔无语道:“那你倒是倒是倒是半天!三叔啊,你真得多吃点我种的核桃了,看看现在!”
贺蕴君失望道:“啊这样啊,那谢谢爷爷了,也谢谢五叔跟大娘,为我忙活这半天。”她站起来,屈膝向老爷子行了谢礼,又望着旁边二人勉强笑笑。
五叔见状安慰道:“哎呀,这多大事,以后总会找到的,我再帮你问问啊!”他拍拍贺蕴君的肩,说:“走吧!去别处再问问。”
大娘大声跟老头儿说话:“三叔,走了啊!”老头儿还是支着头,一副深思的样子,也不应答。三人便抬腿准备走了。
这时那颇有些仙风道骨的老人却弱着声音道:“但确实有个姓杨的,我记得他当时跟着我学过画,好像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他自顾自地摇头思索,但贺蕴君却饿虎扑食一样滑过来蹲下仰头道:“真的吗爷爷!是有个姓杨的吗?”
老头儿点点头,“是有这么个人,不过啊,我记得他很早就离开这儿了,沾了铜臭俗气,跟着刑名吴老爷做了小家童。”他长叹一声,似有所感:“唉——可惜啊,他画画很有天赋的,你可知‘吴道当风’?他画的画很有吴道子的风骨。”
贺蕴君现在才听不得这个什么吴道子,她忙问:“那您可知道这吴老爷家住何方?”
老头儿却摇摇头,“吴老爷我没记错的话已经离世好些年了,现在当家的应该是他儿子,叫什么我也忘记了,地方嘛——在徐氏街。”
“徐氏街?这是什么地方,在哪里?”贺蕴君转头问五叔。
他道:“徐氏街在城里呢,这地方倒很有名,你随便一问就有人知道的,在城北,很繁华的一片地方。”
贺蕴君于是道:“那好,我自个进城问就是,今天真是多谢各位了!这么招待我,为我跑这半日!”她站起来,又向几人谢了谢。
大娘道:“哎呦,这算什么忙活,我们整天下地干活不知道走多少步呢!那我们走吧,三叔,这回真走了啊!”
贺蕴君怀着和来之时完全不同的心境,走在路上感觉北境的天怎么这么湛蓝蓝的,空气无比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