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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文以载道荀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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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司宽厚,下属办事自然松快许多。
尤其,新上任的大司农荀太府为人温和,办事却十分严谨,不仅对太府寺各部事宜知之甚多,与户部各司的交往流程也一清二楚。
自身批复公文待人接物缜密周到,指挥阖府上下更是从容自然调度有方,完全没有地方官吏初入京畿部门的手忙脚乱。
即便说话有些刻薄、惯会躲懒的袁宿少卿,在荀太府的手下也如面团般自由揉搓,其他学识、财力、家世不及袁宿的人就更挑不出毛病。
这几日因各地新税缴纳完毕,从太府荀璐到下面的主簿、寺丞连着加了几天班,皆忙得脚不着地。好不容易清算完毕,封条记档,一口气松下累得腰都挺不直。
不负众人期待,财力充沛的荀太府又于至臻斋定了席面,恭候同僚到场。
听闻这个消息,年轻的主簿喜笑颜开,稍微年长些的寺丞也忍不住嘴角上扬。
无他,荀太府办事周全,置席设宴,一众人欢饮过,另有芙蓉斋的点心奉上。平日里难得一见的酥点、桃方整盒送,带回去自食送礼都有面。
谁让,日进斗金的芙蓉斋正是荀太府的母亲,那位曾经誉满苏杭的才女、贵女云荻的陪嫁。旁人送芙蓉斋的名点,还需担心是否别有用心,荀璐拿来赠人,或许真如他自己所言,不过尝鲜而已。
林翊拒酒的辞令熟练,但今日袁宿少卿家中另有宴席待客,没有露面,林翊作为荀太府之下的第一人,可不就难逃一劫,被连劝数杯。
幸好至臻斋的酒香醇,后劲却不大。
荀璐连饮数十杯,面不改色,半眯着眼睛浅笑端方,即便醉了也不影响思考答话。反观林翊,面颊飞红,虽然神思清明却恍若酩酊大醉。
“呦,这不是荀太府与林少卿么?”至臻斋门前,沈梁锦衣玉冠,歪嘴笑着招手道。
在他身旁,师由一脸尴尬,为难地低头行礼。
互相搀扶……或者准确说,是居高临下,手搭在林翊肩上扶靠着的荀璐闻言,正了正衣冠,雅正端方,抬手朝沈梁礼过,笑道:“右千牛卫沈将军,久闻大名,不如一见。”
沈梁抱拳回礼,朗声笑道:“哪里,荀太府贵人多忘事,我们从前见过的,只是人多,您不记得了才是。”
荀璐原以为只是街上巧遇,正要告辞。却见对方毫不客气,拽了林翊就要走,眉头一皱连忙阻止,“沈梁将军这是何意?”
“如您所见,同林少卿一道回府。”沈梁扯高林翊的袖子轻摇,调笑道。
荀璐常挂唇边的温和笑意收敛,声音都冷了下来,“沈将军,朝堂不是您沈府后宅,太府寺的官员更容不得你欺辱。”
沈梁语气不善,笑着反问道:“是么?”
荀太府身量修长,却不及沈将军高大魁梧,被他近身,压迫感不言而喻。
荀璐有意同他交涉,沈梁与太府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转身扯了人就要走。
师由左右打量,纠结片刻朝荀璐深深礼过,飞快追上自家大人,独留遗世独立般出尘的荀太府在原地面色不虞。
马车上,林翊捏着眉心问道:“未曾听说将军同荀太府有抵牾?”
“同太不太府没干系,单纯不爽他罢了。”沈梁闻言一笑,点评道,“你又喝酒了?荀不问酒量不行,自己组局还劝酒,真不地道。”
往来交际,宴上难免诗酒相酬,沈梁这话着实有些对人不对事。
二人都是世家出身,却是一南一北,一文一武,此前没有其他交集,御前点头之交也谈不上什么矛盾。林翊梳理脉络,找不到症结,一时不解。
“下官可无意介入两位的争执,沈将军。”林翊无奈道,“当然,更不是您打击报复荀璐大人的工具。尤其,他现在还是我的顶头上司。”
“我知道。”沈梁语气轻快,随意应道,“不过,很快就不是了。”
沈梁似乎有意诱林翊发问,言及此就不再继续。林翊心忖:沈梁御前随侍,私底下有消息传出,听闻些风声也不足为奇。她既无意打探,便没有发问的必要。
“就知道林少卿谨慎。”沈梁见状也不恼,轻轻一笑,自顾自接话,“我呢,同那姓荀的也没什么不对付,甚至同他大哥荀琼……哦,也就是藏书阁太子侍读荀珺的父亲、荀氏一族的嫡长有些交情。荀家文以传道,读书求学的本事个顶个的好,荀琼博学有余机敏不足,故而没有入仕,只在族地开课讲学。”
“至于荀璐,呵,人家可是卢尚书的宝贝学生,其他人哪里能同他攀上关系。”
林翊了然:沈梁对荀璐的敌视,其中不止有文人同武人的不对付,也有差学生遇上好学生的隔阂。尤其,差不多的年纪,沈梁只能靠家族恩荫入仕,荀璐却是参与科举,实打实自己挣出来的功名。
联系上近期朝中的暗流涌动,林翊深思,发觉不仅如此。
沈家身为世家中的名门望族,既贵且富,祖上却是靠盐与酒发家。而前朝的省之尚书卢大人所行的赋税改革,强调将盐与酒收归官营,另提高了税赋的比例,于沈家而言不说伤筋动骨,却也算是身上割肉,心上淌血。
或许,这份看不惯的不对付里,也有对荀璐政见的不满。
马车缓缓穿过青龙大街往城南去,师由驾车,听见车内自家大人同沈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两耳不闻权作不知。
车停稳,听到沈将军玩笑般一句“备受冷落,只能自己寻上门”,师由脚步一顿,面色不改,后背却直冒冷汗。好在无论是林翊还是沈梁,都没注意到这些。
但林翊接下来的吩咐,却叫师由冷汗涔涔,刚放下的心又提到嗓子眼——
“师由,浴房让人准备好热水。另外,除了你,其他人谁也不许靠近。”
师由神色挣扎,迟疑道:“大人……”
“去办。”
林翊语气坚定,师由抿唇纠结了片刻,领命应是。
沈梁瞧见师由离去前瞥来的一眼,但笑不语。直到人远去,才瞧热闹般道:“你这下属倒挺忠心。”
林翊思量片刻,无奈道:“还请沈将军口下积德。”
师由消息灵通,知道沈梁偏好男风并不稀奇。但二人并未在他面前有不妥的言行,无端联想至此,多半是沈梁在来寻她之前说了些什么,才会叫师由的误会加深。
“那可怪不得我。”沈梁轻笑一声,成功捉弄人的得意与幸灾乐祸昭然若揭,俯身凑至林翊耳边,“每次施针加上药草浸泡都要一个时辰,能做的事情可多了去了。你说是不是,林少卿?”
沈梁声音放软,玩笑露骨,暧昧不已。可惜,林翊生性严谨,铁石心肠,只是无奈叹气,心道:所以说,沈梁同荀璐不对付是有原因的。
沈梁觉得荀氏一族的玉璧过于端方自持,不顾现实一味追求文人风骨,瞧不惯对方的假清高。
但博学多识,温文尔雅的大司农又何尝看得惯素有寻花问柳习惯,与士子断袖分桃,赴巫山云雨的沈将军。
再则,说是“每次”,但林翊细细回忆,真正让沈梁主动来寻他,不过秋猎后那一次罢了。谁让她侍郎府与太府寺两头跑,不是替老师师母收拾东西,就是在府衙处理公务,连自家宅院都少回来。
也就那一次情况确实有些紧急,才冒险一试,没想到就给沈梁盯牢了。
沈梁嗅到浅浅的桂花香气,偏头能看到林翊脸上的细绒,双眸清亮如水,不躲不避,不由靠得更近。
动作迅疾如电,沈梁扼住了林翊动作的右手笑道:“林少卿,同样的招数用两次可就不灵了。”
却不料,林翊轻笑一声,被迫抬起的右手空无一物,而左手的银针早就刺出。
沈梁顺着林翊的目光,抬手却见小臂之上三枚银针并排闪着寒光,不痛不痒,半边身子却酥酥麻麻,逐渐失了力气。
“这回是我越界了,林少卿大人有大量,先给我撤了?”沈梁见情势不对,立刻告饶。
倒不是他自己没法拔针,只是轻举妄动的苦果他已然尝过,滋味实在不好受。一朝被蛇咬,总得记住教训,否则倒在地上被人拖回屋里,他右千牛卫将军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林翊轻笑道:“脸面可没有身体重要。”
沈梁挪步到浴房之时,出了一身汗。热水倒满浴桶,水汽氤氲,林翊没有避开的意思,室内也无婢女仆从,沈梁苦笑一声,只能自顾自解了衣袍。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转眼间右千牛卫只剩下一条亵裤的体面。
沈梁见林翊目不斜视,专心挑捡了药草丢入浴桶,逗弄的心才起,就见对方随身携带的银针展开,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咽下轻佻的话语。
在他眼中,林少卿不喜与人争辩,却绝不是个容易吃亏的主。换成荀璐,他有把握气得对方三魂去了七魄,尽管事后会被报复。但对象是林翊,他要让过分年轻的少卿变脸,可就不容易了。
深秋风起,或许是怕浴房中的两人受凉,师由还特地命人烧了火盆搁在一旁。
热气蒸腾中,沈梁入浴,人被林翊扶靠在桶边。
“闭嘴。”
沈梁笑僵在嘴角,调笑的话绕了几绕,就被林翊抬手摁下。他偏头,想要说些什么,就见纤细的林少卿眉间微蹙,认真把脉。
“有什么不对?”
林翊不答,让他换了手,细细感受指尖起伏,“中毒的迹象,不该啊?秋猎那次的药事后我自己试过,没有问题。但现在这般,倒是有轻微的中毒症状。”
林翊低头思索,倒是沈梁率先想通关窍,嗤笑了一声道:“不用纠结了,不是你这边出了问题,就是又有人朝我动手。”
沈梁好奇道:“毒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