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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矛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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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大哥今天能到吗?”竹徵轻轻握着胡娘子的手,却没有回头,只是将头埋在胡娘子手上。
刚刚大夫已经包扎好了胡娘子的伤口,叮嘱今天一定要关照好,能否活下来就看今天。
裴风鹤看胡娘子已经睡晕过去,也没顾忌,“我派人去叫了,快马加鞭许是差不多。”
竹徵擦了一下自己已经滑到脸颊旁的眼泪,缩了缩鼻子,整理了一下,将她刚刚已擦干净的胡娘子的手掖进被窝里,缓慢地站起来。
裴风鹤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愣愣站着。
竹徵却将他推出门,裴风鹤还没来得及说话,竹徵的手却已经翻上来,他猝不及防,甚至只下意识拿手挡了一下。
对方却借力打力,顺着他的力量,握着簪子的手反而推到自己身边,在他另一只手先到时,那簪子竖着一推,又像初次见面时插在他掌心,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他吃痛,却强压着自己的本能反应,没有掐住对方的脖子,而是后撤几步,看见曲如桢那冰冷的眼神,一股寒意逆着手上滴落的血,向上爬满他的经脉,几乎冻住了他。
血滴在泥土上,浸入这片广阔的土地。
他听见她的声音,却遥远得像在天边,“裴风鹤,是你吧?”
他眼神方才能够定在她脸上,她周身气息是冰冷的,眼神却有点悲伤,裴风鹤甚至感受到了一点,恨铁不成钢。
他却无法形容此刻什么感觉,第一次,他试探曲如桢的时候,她就表现出完全不会武功的样子。
但是今天,他不相信借力打力当机立断这一套是巧合。
他的方法一向是保守中带着几分激进,反而有些中庸,其他人向来性格鲜明,少见他这种流派做法。
隐藏得也很微妙,他早见过她的身手,虽然机灵但确实是没有什么基础,会这个不算奇怪。
但是……许久不见藏在心里的悸动又被牵扯出来,她再一次,在新的记忆几乎已经覆盖掩盖回忆的时候,又让他怀念起曾经。
那句“裴风鹤”,前调下压后调上扬,像轻轻的吟唱,只有她会这样叫他。况且,曲如桢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
此刻情绪已经翻涌了起来,他望着曲如桢的眼睛,已没有办法分辨清楚她的话语与潜藏的情绪。但总是下意识地,感觉那双眼睛与他曾日日夜夜思念过的重合。
竹徵此刻漠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被自己刺伤了,但是那表情居然有点欣喜,别人或许认不出来,但是她之前同他朝夕相处了这么久,能看出来他微微上扬的嘴角和眉眼。
她感觉一股无名火从内里窜上来,烧得她心绪不宁,过了一会,才听见裴风鹤强压什么的声音,“是什么?”
“你跟胡娘子说过吧?让她……替我死。”竹徵死死盯着裴风鹤的眼睛,感觉到身体里移位的五脏六腑还没有归位,就那样翻倒着。
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还能开心呢?胡娘子自己替她去死,这话太牵强了,胡娘子不知道纹样这件事,不知道背后的人……怎么会在遇见那个人的第一时间,想的就是认下她的身份?!
竹徵知道裴风鹤是为了肖唯安,也知道,他其实只是让胡娘子不得已的时候护住她,但是胡娘子的命就不是命吗?他凭什么替她抉择呢?
裴风鹤好像愣了一下,他脸上的血色和最开始那抹微妙的欣喜逐渐消失,脸上取而代之的悲戚,“……是。”
竹徵听见他回答的那一刻才真正像是绷着的弦断了。胡娘子的样子又在她眼前重现,她的眼前又模糊了,却不愿自己如此落于下风,强憋着眼泪,向前几步。
裴风鹤那一刻却也动了,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拔下那把堪堪插进自己手掌的簪子,手上的血已经染红了那把金簪,竟有几分泣血之象。
“你是谁?”
“你凭什么?”
两句话几乎同时说出时,双方都心凉了一瞬间。
竹徵没有说话,眼中的情绪却仿佛有千万往下涌,她深吸一口气,只伸手,轻轻触及裴风鹤的手掌,不费什么力气就拿回了他手上那把簪子。
裴风鹤看见她拼命压抑的情绪,直觉他现在什么都不做,他们之间又会倒退回认识的前一夜,他心揪了一下,强迫自己抛开那些曾经与过往。
哪怕是为了那个鲜活的曲如桢呢?哪怕是为了她也坚定不移地跪在自己的身侧呢?哪怕是为了同她相处时,自己隐秘按下去的狂热心跳呢?
他是不是也能,放下曾经,放下自己回忆中永远鲜活的人,放下那个囿于昔年的自己。
太虚伪了,他想起来当时唐语蓁评价他的话,他确实是如此的人。
他甚至都做不到,就如此剥离。唐语蓁为他牺牲了名声,即便如此荒谬地怀疑,即便他在此之外也为曲如桢……心动过,他也做不到放弃那些复杂的曾经。
他不过是没有办法接受对方的失忆与性情大变,居然想出这么一桩荒谬的借口,唐语蓁总是太能切住他内心最隐秘的阴私,又被她说中了。
他总是逃避,享受了一切又逃走,就像她说的逃兵。
他想着这些,就撒手任她抽走那把簪子,只剩下一地血红。
“将军的意思我知道,可是,人不是物品,将军让她替我死,就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吗?”竹徵敛目,深吸一口气。
她拼命告诉自己,眼前的人不是那个,会尊重她的意愿的少年,而是边疆五年成长起来的杀伐果决的将军。
她像是被掐住脖子,每一句话出口都只剩酸涩,挠着她的喉管,撕扯着她的理智,叫她想要歇斯底里地叫喊和质问。
她强行压下心里那些叫嚣着的小人,手紧紧捏着那把簪子,那上头的血浸入了她新换的绑带,凸显出一条条血线,乍一看像她手掌的脉络。
“我答应你哥哥,要好好将你送回去。”裴风鹤的声音不远不近,像审判一样,悠悠地飘入她的耳中。
她咬着牙,终于还是忍不住,“这一刺,是我想告诉将军,哪怕结果已经如此,将军从此以后再忽视我的意见,用所谓对我好的方式,造成今日这样的结果,我不介意跟将军撕破脸。”
“裴风鹤,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的,我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这是我的底线。”
竹徵说完,心里的一直堵着的东西终于通了,手一松,簪子落地,金石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裴风鹤听着这句话,想起来那天,他同唐语蓁去青松庵,路上遇见个半仙,她非要批一个字,批出来“过刚易折”几个字她又不满意。
她说:“装神弄鬼,我虽然小心眼,但是大是非面前我还是很会选择的,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
她话虽如此,但从后来一切都能看出来,那句“过刚易折”不是假话,她太直楞,小事上退让,一旦涉及她的自我,就会有着玉石俱焚的勇气。
太矛盾的人,曲如桢也是这样矛盾。
他太混乱,以至于,只能望着那个背影,逐渐消失在风里,只剩那支混着血迹的金簪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竹徵走到营帐内,才开始大喘气,有些摸不透自己的心。她轻轻用手抚着自己心脏的位置,感受着自己说出话那刹那的撕裂。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裴风鹤是将军,在这整个世界里,他是不可能去考虑每一个人的,但是就像她四年前因为他的指责生气一样,她总是不能接受裴风鹤的理所应当。
理所应当地接受好意又指责她,理所应当地为她安排胡娘子替她死,又或者是,理所应当地替“哥哥”照顾她。
她低下头,感觉营帐里有呛人的气息,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这么辣,熏到胡娘子怎么办?”她想。
她感觉全身发冷,缓慢地蹲下来,抱住自己的四肢,以一个蜷缩的姿态委在角落。
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说那些话,究竟是她对裴风鹤不满,还是她接受不了胡娘子现在这个情况,居然是她一手酿成的。
“活成这样,还真是糟糕。”她将头埋在膝盖里,想着。
胡娘子醒后,竹徵一直忙着跑前跑后,做什么事都亲力亲为。
胡娘子虽然精神头不好,但还是能看出来她有些慌乱,生怕自己闲下来。
胡娘子在下一次她打水过来时,轻轻拉住她的手,“这是干嘛呀。”声音很轻。
竹徵被拉着手,也跟着坐在榻边,不过依旧没有看她,只像个犯错的孩子般低着头,轻轻摇头。
胡娘子偏高的体温烫得竹徵有些坐立不安,坐了一会,竹徵又不知怎么开口,只能转移话题,“我去……”
胡娘子刚睡醒,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下就将已经半起身的竹徵拉回榻上,“怎么回事,帮你挡了个剑,就不理我了?”
竹徵听了这句话愣了一下,听懂胡娘子的意思的那一瞬间一直积攒的眼泪才奔涌而出,欻欻地滴落在被子上,“我不敢……面对你。”
竹徵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却在胡娘子腾出一只手来摸住她肩膀时,骤然停止。
胡娘子丝绸一般轻柔的声音传进竹徵的耳朵里:“不是你的错啊,是我想保护你,就像你想保护我一样。”
胡娘子已经倾身轻轻抱住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没事,第一次,你不也让我先走吗?”
她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决堤而出,抱着胡娘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哭起来。
忽然外面传来有些熟悉又有点陌生的声音:“阿琼!”
竹徵听见这个词时,哭声终于顿住了,这是真正肖小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