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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今天是入伏第一天。空气湿闷暗哑着,电风扇在一圈一圈地转。

      吱呀,吱呀,声音像钝旧的断头台,在一寸一寸地放下来。

      我抬头,看天,天花板上的锈刀一直在往下,往下……

      于是我躺了下来。

      我躺了下来。因为我走不动了。这四肢还是我的四肢吗?这身体还是我的身体?如果我的头颅在此刻斩下,那运动还需要什么神经和说法?

      地板是凉的,没有那么热,我惊喜地发现,连接近地面的空气都是凉的。我大口呼吸,像深陷火场的幸存者,鬼才知道我是只能活到这一刻,还是还有下一刻。

      也或许没有下一刻。

      自我躺下那刻起,我的四条腿,不,四只手,不,或者说一双手和一双腿,都不能再协作。我想着,我是应该回到宿舍去的,所以我还是要向前。我扭动,我磨蹭,我打滚,我硬撑着向前,但可能在旁人眼里,我只是在硬撑着。

      宿舍楼里没什么人了,走的走搬的搬,就还只有一个守门老大爷,现在正看着我。他看我的眼神像是见鬼了,行动上却似乎是个人,他想叫我,又想拉我,还很怕我,手伸着腿却想跑,舌头捋不直地问我怎么了,空气里抖擞着爪子,好像碰一下我都怕我破,和平时把我们当空气那样子相比,简直怪异死了。看他现在的样子,我才该是害怕的那一个。

      满是人味儿却不是人,你说,是不是要吓死我。

      还没被大爷吓死,就被大爷叫来的帮手戳弄起来了。看着认识又不认识的,这些真的都是人么?模糊的脸一样的皮,没有名字只剩编号统一,这还是人么?我们穷学生不衬什么安保的,这些都是哪里来的?

      我挣扎起来,却被他们按在凳子上,再起不来了。

      不行我得回去,我得回去我得回去……可是我清醒着魇在凳子上,动不了一点。

      身体已经不是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惊得想喊,实际上却憋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完。我不是结巴啊,我没有语言障碍,怎么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想求救,想寻求帮助,可是我旁边凳子上坐着的师哥一直在看书。

      大热天的他怎么能这么静,怎么能这么安静地只看书?看我一眼啊,帮一帮我啊,我在心里不断地请求。

      他不看我。他不看我,一直低着头看书。都要放假了还看什么书?我努力扭动我的脖子强迫自己低头,尽量前探去看他的手。他到底在看什么,旁边的人都要挂了,还看得这么认真,什么能比人命重要啊?

      我探头探得整个人前倾,太过前倾我又掉在地上了。说起来躺在地上该是方便我窥探他的面容,但可惜我是脸先着地,只能勉强歪着头看向他——他的头发丝是怎么飘来荡去的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我却看不清他的脸色和他手中的书。

      这是怎么回事?我虽然看不清他,却能感觉到他不同于那些没脸的东西,我甚至能看到,他手指头上有烟味。我甚至还把话说出来了:“你手上有烟味。”

      天啊我把话说出来了!我不魇着了!

      这一句话出口他把头抬起来了,我抓紧迎着他的目光去看,还没和他四目相对,就被有脸的大爷和没脸的喽啰提溜起来逮着脸噼里啪啦一阵拍:“可不得了,这孩子厥过去了!”

      我哪厥过去了,我还醒着呢!这会儿我又张不开嘴说话了,四肢也硬,眼皮也硬,感觉自己明明睁着眼在看,但是却有手指在翻弄我的眼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师哥?

      一片混乱里安静不动的他惹得我心里冒火。天这么热,你到底是怎么才能坐得住的?

      我看着他,隔着眼皮我看着他,他的目光却始终不曾向我投来过。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宿舍里一如既往地闷热,有人帮我搬了个凳子放在房屋正中间,然后又远远地躲到了屋外面,那个模糊不清的人用模糊不清的声音说,我大概是病了,我的导员去联系我的家人了,他替我的导员先陪着我。

      呵呵,他怕我。自己长得和个鬼似的,居然见了我还躲。

      我不吱声。我的身体还不能自己动。他怕看我似的,把我肢体摆放成对着阳□□坐,然后就躲出去了。正好,我也图个清净。

      清净是不能清净的。我听着阳台外的蝉鸣,看着阳台上树枝的阴影,心里窝着火。谁又从楼上扔烟头,都扔到我们阳台来了!他随手一弹是好了,扣我们的宿舍分,受影响的还是我!

      眼看着一个烟头又从楼上飘落,带着一点星星燃尽的热。身体动不了我也使劲盯,我倒是要看看,谁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乱扔,谁敢!

      我一直盯着看,都不敢眨眼,终于看到楼上有一只手挟着一点红在弹。没有影,却有烟。那影随烟转,隐隐约约,探出来的先是一只手,然后是一斜肩,然后是长身然后是脚……天啊天啊,落下来的不是烟灰,是有人坠楼!

      我的声音突然又回来了,喊出一声“掉下去了”,吓得外面的陌生导员连滚带爬地冲进来:“什么掉下去了!”

      我滞涩的肢体无法指向阳台,只能使劲瞪着那边。导员见我一动不动看着阳台上的红点,于是慢慢走过去查看。他看了楼下,再看楼上,最后一脸疑惑地回来和我解释:“上面下面都没掉什么啊,阳台上只有落叶和死蝉,都枯掉了。”

      他不敢太接近我,又看我还是没有好脸色,就用脚踢着阳台上的几点红色过来,踢到屋里让我看。我凝神去看,果然是枯萎的叶和死掉的蝉,它们都干巴巴的,又因为盛夏的潮湿在慢慢腐烂,因此隐约透着黑褐色的斑点,就像殷红的血,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挥发至暗。

      原来不是有人丢烟头,但原来真的有过人丢烟头。原来没有人掉下去,但原来真的有过人掉下去。我突然想起来,我们这个宿舍上面,以前有人跳过楼。

      跳楼的哥们以前在楼上扔下烟头落在我们宿舍阳台上。以前没有看到,现在我看到了。原来他真的扔过,先是烟头,再是他,然后,然后呢,然后是不是我?

      我想得发慌,又觉得很快乐。如果失控的能是他,那为什么不能也是我?

      啊,不能是我,我动不了,更别说什么解脱。倘若当下能从肢体的拘束中出来,那就应该谢天谢地了。

      我坐得太久,实在是有点累了。我想给手机充电,但充电线扔在床角,我需要爬上去拿到,然后坐到座前,才能给它充上电。

      这一系列动作在我脑海里演习了无数遍,每一个结局都是我从床上摔下来掉下来折断喉咙或犄角,死于肢体不完全。

      想想都好累,真烦。不,等一下,我不是还有一个充电宝吗。

      我尽力晃动身体,连带着晃动了屁股以下的凳子。虽然我似乎在竭尽全力,但效果微乎其微,好在凳子还比我多两条腿,因此比我想象中要走得更快一点。我就这样晃着挪动凳子,或者说凳子载着我像千年王八驮着碑,不知十万八千岁,再悠长也慢慢地挪过去了,靠近了我的桌。

      接近,抬手,摸索,拿过。这些一瞬间能完成的步骤,哪一个都需要我捉摸。已经够费力了,我还抬了抬眼皮看上头,真是不知轻重与死活。

      上床下桌,下面的我是活的,那上面的又如何?还没从这个角度窥视过我的床,我作为另一个我陌生地看着。床板上有些印子阴阴得像霉与渍,颜色这么深,一定是有年头了,不知道最初是饮料还是□□还是别的什么,没什么味道大概早就风干了,它一定不是汗,那么,它可能不可能是血呢?

      不不不,如果是血,那就是凶杀案了。我们宿舍没出过凶杀案,倒是听说以前死过人,听说是打游戏又上课猝死的,听说。

      猝死会发生在宿舍里吗,还是在生活的哪个角落?床上的会不会也和楼上的一样血肉横飞,或者失禁流出体内所有的水,或者?我想不到,我也喜欢游戏但我好久不玩了,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累,累到不想,我迫使我自己活着,活着只为了写自己不想写的论文。那些东西大概写出来不到半个月就会淘汰,请问写这种东西对我自己有什么意义?

      我看着手机的端口,再看着电脑的端口,再看一下充电宝,再看一下我自己,请问我们之间到底是为什么要必然联系?我动不了手指,我插不上手机,我看着电脑就想吐,而它们的type-c接口都在笑我,笑什么,笑我不能和它们一样露出牙齿,还是笑我的数据和能量都无法传输,都不得不来源于我自己?我和这个世界之间没有脐带,如果那是一条便携的数据线,那么大概出厂时就被遗忘在了流水线里。差不多合格的残次品只能被灌输只能按照被灌输的输出一切可以输出的东西,可以出厂但不需要脑子,我们身上有无形的线来牵引,但那线的另一端绝对没有被握在我们自己手里。我只需要最低的补给就能活,然后我就可以继续生产被需要的那些垃圾。对,垃圾,为了刷新被引率而专攻算法的都是垃圾,而我和其他人一样,都只不过是消耗供给品的人型垃圾处理器。

      我挪动凳子的声音大概是太响了一些,那个陌生导员又在门口窥探,带着一点小心翼翼。他大概是怕有什么妖魔鬼怪在这里,居然一手抓着门框,一手抓着从宿管那里借来的老凳子,仿佛那就是他的武器——等一下,那凳子之前不是师哥坐着的吗?我很确信,因为宿管那小屋里就俩凳子,另一个,之前是在我这里。

      这凳子比这宿舍都有历史,那是过去老校区搬来的,那时候我妈妈才刚出国,而我才一年级……对了,我要和我妈打电话,好久没联系,上次她说回来看我,还没有再和我联系。

      我想我妈了……我想和她联系。上次,我半夜去厕所,遇到了打扫卫生的保洁大婶,她一口东北话听起来真是很亲密。我妈很久没有这么亲密的和我说过话,我真的很想听听她说话,但是她忙着挣钱,挣钱供我们上学,所以她没有时间。我不知道,等她不忙的时候,再和我说话是不是能和那位大婶一样亲密?

      听我舍友他们和妈妈打电话,口气要么是不耐烦,要么在撒娇要钱。我不要钱,也不会不耐烦,我只是,需要我妈有时间。上次我和她通电话,来不及告诉她我上学很烦,只听她说要我好好学习做项目,以后也可以出国继续读书。这个话题我知道,但我还来不及告诉她我听说的那些,她就挂断了电话,没有听我说以前的师兄听说好好做论文做项目最后出国了,她没有听我说完,因为她没有时间。

      以前的师兄听说好好做论文做项目最后出国了,可是他后来有没有回来呢?外面的月亮就比国内的圆吗,哪里都上学阀,排行榜都是西方定夺为大,那他在哪里大概都一样吧,到底要怎样才能摆脱这种被控制的命运啊?你能告诉我吗,妈妈?如果再打电话,我想听你说,妈妈,我也想你听我说啊。

      我真的很想给我妈打电话。所以我还在努力地和我的肢体搏斗,想让我的手机有电开机。陌生导员看我拿着手机,对着桌上的充电宝似乎是在发力,看了许久终于好心过来,帮我插上数据线,又帮我开了机。我手机里的联系人多得发空又少得可怜,这导员大概出于一种有事必须联系家长的直觉,居然联通了我的脑电波,直接选了我妈的电话。

      待接通的声音一直在响,我数了20下还没有接起。我等它自己挂断,没想到数到第21下就被接起。啊,是我妈的声音。

      我突然就又能讲话,于是我叫了一声妈。

      妈妈的声音在电话里有点失真,她说巴黎的冬天有点冷,但塞纳河的污浊并不会被冰洗清。她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问我还生不生气,她保证她在那里的工作普通的很,绝对没有其他的业绩,所以,所以让我不要信我舍友他们说的那些话,不要信什么通讯稿,什么《东北女人在巴黎》……

      可是妈妈,我没有生气。我不记得我们有没有吵架,我只记得上次联系和这次一样,都是你单方面的在和我联系,我想说的你听不见,你说过的我记不起。妈妈,你的口音好奇怪,我们明明没有东北的亲戚。妈妈,你是心甘情愿出去工作的,而我却不能心甘情愿在这里,继续给他人做嫁衣。妈妈,你知道他们按着我,掐着我,死死压迫我在床上不能起,他们拿着没见过的老旧报纸,那上面的配图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陌生的你?妈妈,这些话我都好想说,可是,我却开不了口,我只能让你以为我还在和你置气。

      妈妈还在哄我,许诺不久后让我也出国。可是妈妈,你知道吗,曾经有一个师哥坐在我现在坐着的凳子上,被众人围攻在老校区的宿舍里,就是因为他被选派出国,就是因为他家庭成分不好,因此所有人都对他有所怀疑。妈妈,我也一直被怀疑,所以他们按住我的腿,所以他们扭紧我的衣。他们说,他们说,我是个假的,明明和他们一样生活,却整天闷闷不乐,像个哑巴了的知了,只会徒劳地震动自己。他们说,他们说,我应该做的和你一样,别假装自己正经,总想要一个可以逃避欲望的时机。妈妈,你知道吗,我觉得,我觉得他们说的对,我是一只僵尸蝉,半身已被真菌吞噬了,所以发不出声音,做不了正常的那个自己——可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样的,才应该是正常的我自己?

      妈妈还在说,说如何安排我深造,如何安排我出国……骗子,骗人的!我大叫起来,骗人骗人骗人,你骗人!师哥就在我眼前,他在凳子上拿着书端坐,他的血好红啊,从头顶涌出来,逐渐逐渐浸泡了我的眼膜。他没有出国,他就是在这个凳子上被打死的!所有人都在骗人,说他出国了,说他不回来,说他是潜逃说他是背叛了信任改变了颜色……所有人都在骗我!妈妈你也欺骗我!师哥亲口和我说,他在凳子上他在阳台下他看着我,他亲口和我说,我就是下一个他,他就是另一个我!是你们骗人,骗我们听话,骗我们乖乖待着,直到领口被勒紧到喘不动气,你们才满意到觉得自己教会了我们活着!你们都在骗,你们骗我!

      我不知道我叫了多久,只知道后来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哀求。手机只充了一会儿就没电了,或许是因为我本来就没有给充电宝充够。陌生导员已经瘫在地上瑟瑟发抖,他没跑真是很牛。更牛的是系领导冲进来一点也不怕,还骂他骂得狗血淋头,骂他为什么不关门窗开空调,为什么宁可让学生在宿舍里热到坐着发痴,也不安排我躺下,上月新换的宽床难道还安置不下一个紧绷的人吗!

      系领导在骂,让导员抓紧联系我爸,让家里人来接我回家。啊,原来是这样的吗。原来宿舍里没有风扇,原来床桌崭新无灰可擦,原来老旧的一切都被清除,原来所有人都已经回家……好吧,好吧,那么我也回家。

      我继续好端端地坐着,拿着已经拨不出去的电话。我很累了,哪里都不想动,眼睛也一眨不眨,只是继续看着他,听着他,直到我再也听不下——我扑向他,我想我是在扑向他,我不接受,我只看真实也只讲真话,所以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说我是痴人那是假,明明只有师哥对我不离不弃,你看看啊,他就在那里,那不就是他!

      我以为我在扑,但我其实没有扑向他。我只是摔倒,脸朝向一侧倒下,看着还在地上瘫坐发抖的陌生导员,尽量笑一笑,把眼眨一眨——如果我是僵尸蝉,那么我一定也可以传播吧,就像师哥对我,就像我们对他,那些按紧我的接触我的看见我的……就借给你们我的眼睛,让你们看到真实吧。

      我不曾癫啊,是你们,是你们,是你们,你们,你们,你们……太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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