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起》禾禾吴

17、第十七章

　　方启坐在长途汽车的最后排，他双手环抱着靠坐在座椅上，虽然已经行驶好几个小时了，但他双眼依旧清明，他看着面前一个个睡到东倒西歪的脑袋，耳朵听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心情愈加烦躁。
　　真邪乎，人家睡那么香，他没玩手机坐这几个小时居然毫无睡意？
　　想什么呢，又开始后悔了是吗，后悔自己脑子发热，为了解救方福生来之不易的第二段婚姻，为了维护他幸福美满的新家庭，所以他方启牺牲小我，毅然决然从十八线小县城去往富丽繁华的大都市，含泪投奔有钱的亲妈，过上水深火热的新生活…
　　再想下去他都要被自己的大义给感动哭了。
　　口袋里的手机终于震动了起来，方启长长舒了口气，也像叹息。
　　“你怎么回事，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你说你能不能让我少操点心？”
　　手机那边是方福生怒气冲冲的责问。
　　“我给你发了微信，”方启转头看向了车窗外转瞬即逝的风景，一瞬间内心百感交集，他清了清有些哑的嗓子，轻声对方福生说：“爸，谢谢你，这些年你对我的照顾，我都记着呢。”
　　听完这话，方福生半天没出声，沉默了好久。
　　不会在偷偷抹眼泪了吧？他爸也真是的。
　　方启刚准备出声安慰他那感性的老父亲，方福生的嚷嚷声就不合时宜的打破了这父慈子孝的氛围。
　　“小兔崽子，是老子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这阴阳怪气讽刺你爹呢，怎么着，见到你妈得告我一状大的是不是？我说你怎么提前两天走了，合着是迫不及待……”
　　“我没阴阳怪气，我服了，爸，你能不能别做贼心虚，”方启哭笑不得的打断了方福生的激情发言，他解释道：“今天走跟过两天走没什么区别，我看我妈挺忙的，而且我也不是小孩了，省得麻烦她来接我，好了好了，我先挂了，想眯会儿。”
　　挂了电话方启并没有闭上眼睛休息，他点开微信，正好方福生给他发了笔一千块钱的转账，方启不带犹豫点了接收，顺带不忘打趣一下他的老爸：私房钱都被掏空了吧哈哈。
　　再往下翻，发现罗红也给他发了一笔转账，居然比方福生给的多出一半。
　　方启并不打算收，却也不知道怎么拒绝合适，想了很久，删删改改了很多遍，最终回复道：谢谢阿姨，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这笔钱还是留给颜颜买零食吧，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这话应该没有任何阴阳怪气的意思吧？不过按照罗红的性格压根也不会回他消息，可能还觉得他这人一如既往的假，其实仔细想想还不如直接点接收的……
　　挺烦的，做人真累。
　　还有件更让他头疼的事，他一直没有告诉龚小琪自己要离开的事情，其实很多次想说，可是面对一心沉浸在恋爱喜悦中的少女，方启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
　　方启点开龚小琪的聊天框，那边静悄悄的还没有任何消息发过来，可能是还没睡醒，他们昨天又聊到了很晚才睡，龚小琪似乎每天半夜都有说不完的话，这导致方启昏昏欲睡却不能睡。
　　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醒，可爱倒是挺可爱的。
　　方启咬了咬牙，他发了个定位过去，指尖在屏幕上犹豫了很久都不知道再发些什么，便索性将手机熄屏放回口袋。
　　不想那么多了，睡吧，睡不着就使劲睡。
　　再睁眼时是被乘务员阿姨叫醒的，方启迷瞪着眼睛打量了一遍周遭的环境，花了几秒钟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后他“蹭”的一下站起了身，道了句谢后便赶紧下车去后备仓拿上了自己的行李箱。
　　身处在热闹喧嚣的繁华都市，街道的车辆川流不息，周围高楼林立，眼前极具现代化的建筑让他叹为观止，这场景让方启感觉十分割裂，他像是一脚踏进了一个不真实的世界。
　　小时候怎么没觉得有这么夸张，好似跟他生活的小镇不在同一个年代。
　　不过繁华归繁华，烫是真烫，方启一走出汽车站的大门便觉得自己被送进了火炉，就连鼻腔里呼进呼出的都是滚烫的热气。
　　方启之前问过陶云，知道他们还住在原来的地方，他本来想的很简单，他记性好，是记得路的，自己打个车就能指导司机直奔目的地，根本用不着麻烦到陶云，可是现在面对这全然陌生的环境，纵横交错的大马路……
　　方启认命的拿出手机拨通了陶云的号码。
　　嘟了很久电话才被接通。
　　“方启？”
　　“妈，我到A市了，刚下车。”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不是说好后天我去接你的吗…方启啊，妈现在有点事走不开，这样，我叫小持去接你吧。”
　　“不用，妈你发个定位给我就行，我自己打车过去。”
　　陶云的态度却很坚决：“你在附近找个餐厅吃点东西，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方启知道自己没办法拒绝他妈，他只能答应下来，想了下，他又对陶云说：“那你把…宋持…哥的号码发给我吧，我自己联系他。”
　　挂了电话后的两分钟，方启收到了陶云发来的消息，一串号码，后面附带一行文字：方启，我已经跟小持打过电话了，你也赶紧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方启看着那串号码，心跳莫名加快。
　　其实刚才听到陶云说叫宋持过来接他他内心就有点突突了。
　　毕竟是小时候的玩伴，虽然跟宋持相处了只有大概两个月的时间，又隔了这么多年没见，方启的心里却始终有宋持的一席之地。
　　方启人缘其实不错，他的性格开朗，身边并不缺朋友，但他还是会在很多个时候想到宋持，他想可能是因为那两个月的时间里，城里的小少爷对他太好了，而且是没有缘由的好，用百依百顺来形容也不为过，甚至说得上经常用热脸贴自己的冷屁股，方启怎么想都觉得…挺有面儿的。
　　距离真的产生美，方启记忆里都是宋持对他好的画面，已经全然不记得当初被他支配着写作业的恐惧了。
　　方启磨磨蹭蹭存了宋持的号码，他脑子里想的全是待会儿打通了宋持的电话他该说些什么。
　　宋持，是我，方启、不用，大家都是老朋友，别这么客气，我自己打车过去就行、真不用，别这样，不用麻烦，我自己可以……
　　方启这边还没构思完，他的手机就嗡嗡震动了起来，屏幕上赫然两个大字，正是他刚刚存进去的名字。
　　他手一抖，慌忙按了接听。
　　“喂？”方启庆幸自己的声音不抖。
　　“我是宋持。”手机里传来的声音跟方启记忆中的很不一样，声线有点低沉，已经褪去了当初稚嫩的感觉，隔着电话线的音色听起来略显清冷，“你在哪个站？”
　　方启嘴巴张张合合，有几秒钟他像个哑巴，根本发不出声音。
　　“哦…你好，”方启简短的问了声好，拧着眉又说：“要是你没出门就别特意来接我了，我自己打车过去就行。”
　　就在方启正想着下一句该怎么应对时，那边的回答却出乎意料的爽快。
　　“也可以，你加我微信，我发定位给你。”
　　“哦…好。”
　　方启梦游般加上了宋持的微信。
　　Chi：[位置]xxxxx
　　Chi：3栋一单元9楼。
　　九点睡：门牌号我记得
　　Chi：厉害。
　　九点睡：我记性还不错
　　方启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混沌，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而且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了他下出租车。
　　看着眼前熟悉的小区，他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越来越紧张了呢？
　　周遭来来往往很多人，有的人从头发丝到脚趾都十分精致，走起路来昂首挺胸，也有的人穿个宽大的T恤踩着双拖鞋，一边懒洋洋走着路一边低头看着手机笑。
　　这么热的天，他们无一例外都看起来挺清爽的，与自己的粘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到了宋持家门口，看着紧闭的深红色大门，方启扬起手准备敲门，却又突然顿住，他在脑海中勾勒出宋持的样子，脸和身形虽然都很模糊，但是可以确定他整个人是干净清爽的。
　　再瞧瞧自己，白色的T恤虽然被搓洗的很干净，但是领口处已经有些变形，做旧款的牛仔长裤看起来有点泛黄，像是穿了很多天没有换洗过，就连手里拖着的行李箱的皮面也已经脱落的斑斑驳驳，更别提自己身上这隔几米远都能闻见的汗臭味了。
　　这一瞬间方启很应景的想到了中年闰土，他甚至想着等会儿见到了宋持，自己可能会忍不住弯腰鞠躬喊少爷。
　　就在方启举着个手准备敲门却又踌躇不决时，门从里面被打开了，屋内的冷气扑面而来，一股淡淡的墨香味随之钻进了他的鼻腔，香气淡雅而清新，仿佛清风拂面。
　　开门的人个头很高，方启和他对视需要微微仰头，他的皮肤很白，很干净，像一块清透无暇的玉，他的五官轮廓清晰利落，仿若天然雕刻出来的艺术品，方启透过这张略显完美的脸，居然还能看得出一点他小时候的影子。
　　宋持的变化…怎么这么大。
　　没有料到家门口杵着个人，宋持的眼神里有很明显的错愕。
　　方启有点尴尬，但是他随机应变的能力不错，僵在半空的的手左右摆了摆，嘴角弯起，露出了一个礼貌的笑来。
　　“嗨，好久不见。”方启很老套的打了个招呼。
　　宋持回过神，他的眸子轻轻跳动了一下，旋即眯了眯眼睛，上下扫了眼方启后他也笑了，笑的浅淡又客气。
　　“好久不见，方启，”顿了顿，他的眼睛看向了方启的头顶的发旋，随口补充道：“你长高了。”
　　……
　　熟悉的宽阔大平层，简约不失大气的装修风格，屋内的陈设也跟方启记忆中的相差无几，但他还是有全然陌生的感觉，拘束感并没有因为小时候在这住过两个月而减少半分，方启拖着行李箱站在偌大的客厅，有点无所适从。
　　“你先在沙发上歇会儿吧，陈妈今天不在，等我换件衣服带你去吃点东西。”
　　方启这才注意到宋持的灰色T恤上溅到了几点漆黑的墨汁。
　　他刚刚应该在练字吧，不知道他的字现在写的怎么样，不过肯定不会差，毕竟几年前的他就已经很厉害了。
　　方启挠了挠头发，有点不好意思的开口：“我想先洗个澡，身上全是汗。”
　　宋持了然的点点头：“行，你去洗吧。”
　　说完他便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方启则拉着箱子跟在他后面。
　　就当方启快要踏进房门时，前面宋持脚步却顿住了，他回头看着方启，眉梢微挑，眼神意味不明。
　　方启尴尬的挠了挠后脖子问道：“怎么了？”
　　“忘记跟你说了，对面那间房是你的，”宋持朝对面房间扬了扬下巴后又说道：“你的衣服毛巾都在衣柜。”
　　方启洗完澡出来后宋持已经坐在沙发上玩手机了，他换了件深蓝色T恤，下面仍是条黑色的运动五分裤，看起来简单又舒适。
　　方启左看右看都觉得他身上的T恤眼熟，自己好像有件一模一样的，是之前老妈寄给他的那件，大概是图省事，老妈给他们一人买了件同款吧，方启有些庆幸，还好今天他没穿这件，不过，老妈给他买的其他衣服会不会也跟宋持一样……那以后撞衫了还挺尴尬的。
　　宋持看到方启过来便收起了手机站起身，他的目光落在了方启的脸上，几秒钟后又很自然的看向了别处。
　　“走吧，带你去吃饭。”
　　不似方启初来乍到的不知所措，他在自己的地盘显得随意又松弛。
　　太阳依旧毒辣，两个少年人并肩走在路上，皆是沉默无言。
　　方启绞尽了脑汁想打破这尴尬的氛围，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但是对方好像挺自在的，丝毫没有要跟他交流的意思。
　　他难道一点没觉得尴尬吗？大家都是同龄人，小时候也一块玩过，难道就没什么想说的想问的吗？
　　就在方启胡思乱想时，宋持突然停住了脚步，他转头看着方启，脸上的表情有点古怪。
　　方启莫名其妙：“看着我干嘛？”
　　“你没感觉吗？”宋持瞄了眼他的裤子口袋，对他说：“手机一直在震动。”
　　方启这才惊觉自己来电话了，他赶紧拿出自己的手机，一看，是龚小琪打来的微信视频。
　　抬头看向宋持，发现他已经移开了目光。
　　在方启犹豫着要不要当着宋持的面接龚小琪视频的时候，手机正好停止了震动，方启松了口气。
　　他点开聊天框，发现龚小琪给他发了不少消息，不意外的全是在问他去哪了。
　　方启打字回复她：刚才没听到，我来我妈这了，待会儿跟你说。
　　宋持带方启去了一家烤鱼店，这家店味道很不错，鱼被烤的外皮酥脆，肉质鲜美，一端上桌就香气扑鼻，让人食欲大增。
　　本来方启觉得自己没什么胃口，但是没想到他足足吃了三碗饭，一整条大烤鱼也几乎全进了他的肚子，宋持则全程都没怎么动筷。
　　吃完方启抢着去前台买单，却被服务员告知已经付过款了，他的表情肉眼可见的萎靡下来，回头看向身后的人，俩人目光正好对上。
　　此刻的宋持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他漆黑的眸子正一眨不眨的看着方启，瞳孔幽深，仿佛思绪已经离家出走，只是恰好盯着某个方位出神。
　　方启看过来后，他的目光轻轻跳动了一下，唇角微勾，似乎是笑了，接着不着痕迹的移开了视线。
　　方启感到很奇怪，明明刚刚吃饭的时候宋持全程都没离开过餐桌。回家的路上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什么时候结的帐？”
　　宋持侧头看了他一眼，扬起手机晃了晃：“直接在手机上支付的。”
　　“好吧，本来这顿我想请你的。”话音刚落方启就后悔了，如果这顿饭花了两百，那么有一百九全吃他肚子里去了，现在居然还大言不惭的说请人家，简直无地自容。
　　“你才刚到，请你吃饭不是应该的吗？客气什么。”宋持无所谓的笑了笑，他的目光看向了不远处，一个小女孩紧紧攥在手里的绳子上系着很多个粉色氢气球，一小片粉色随着她跳跃的步伐在半空中飘摇荡漾，像是给这沉闷的的夏天添上了一抹鲜活的色彩。
　　“不能这么算，以前我欠你太多顿了，所以我也一直很想请你吃饭来着。”
　　直到那一团粉色在转角处消失不见，宋持才漫不经心安慰身旁的人：“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没必要一直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