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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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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奶”,起先声音不大,像是在喃喃自语,像是在询问,慢慢地,那声音就大起来了,徐小希人小,平常声音也是细细的,而此时,那声音仿佛被粗砂纸打磨过,带着崎岖的小刺,像是要划向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
但人的感情,是很私人的,是看不见的。
因此也就没几个人被划伤。
宋清和见过很多人哭,他自己早年间也哭过几次,但他今天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哭起来,真的是要撕心裂肺,将心都要呕出来的。
宋清和与梁倬沉默地看着这场景。
而宋清和心里除了唏嘘怜悯,也还有点别的东西。
他二十九岁了,不晓得自己要在什么境地下,才能哭成这模样。
吴婶见许小希实在哭得收不住,又抹了把眼泪,连忙道:“希希听话,听话,让奶奶安心地走,她这会儿还没走远,如果听到了你这小伢哭成这样,她是要伤心死的。”
她用两只手拉住连脖子都哭红了的徐小希,“听话,听话,可不敢再哭了,再哭下去,奶奶在那边是要遭罪的。”
一听这话,许小希忽然咬住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但没想到用不着再怎么忍耐,许小希忽然冲着地直直倒了下去。
吴婶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宋清和连忙上前将许小希扶住。
许小希这些日子本来就精神恍惚,再经此剧变,身体一下子承受不住便晕了过去。
在吴婶的带领下,宋清和将人抱进了侧间床上。正好此时,外面闹哄哄起来,原来是收到消息的许小希二叔一家也赶到了。
宋清和盯着面色蜡黄的徐小希,心下松了好大一口气,心想总算有了主事的人,许小希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梁倬忽在旁出声:“老师,我想请几天假。”
宋清和怔了怔,却道:“不行,只能待今天一天,等许小希醒过来,你得跟我回学校。”
“为什么?”
宋清和道:“什么为什么,无亲无故的,待在人家家里成什么样?”
“我小时候在许小希家住过两三个月,只是我长大了,这些邻居没认出我。”
梁倬是什么样的身世,许小希又是什么样的家庭,这样的两个人,说他们小时候偶然见过几面他是信的,可要说梁倬能与许家熟悉到这地步,他却是不信的。
梁倬好端端的,小时候跑到一个县城的郊区来干什么?
梁倬见宋清和不应声,又道:“老师不相信我,大可以打电话发微信问我小叔,他肯定会答应。”
梁倬说这话时,表情是淡漠的,语气却极坚定。
电话接通时,不知是不是宋清和的错觉,总觉得梁轲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年纪太轻了些。
“清清?怎么忽然给我打电话,这会儿是不是在临市?”
“是梁倬的事情。”
电话那头沉默下来,宋清和继续道,“你还记不记得梁倬的那位朋友,他奶奶去世,梁倬想请假陪他一段时间,他说他曾在许家待过一段时间,和这家人相熟。”
“的确有这么回事,由他去,他懂得该做什么事。”
“不过清清,”梁轲又变了语气,“上回我跟你提过的,临市下周有一个不知什么朝代的展会,正好有人送了我两张票,你要不要来?”
宋清和其实是很心动的,他知道这个展,但他这里到底是小地方,等他听说的时候,票已经售罄。
错过了就没有了,他斟酌再三,决定不辜负自己的内心,答应了下来。
而梁倬的要求,既然梁轲同意,宋清和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下午时许小希醒了过来,他呆愣愣地,睁眼一看家中的陈设,眼泪就又顺着眼角往外流。
梁倬立在一旁,忽拧了个热毛巾盖住了许小希的眼睛。
他并不说温情的话,只道:“许小希,等许奶奶的事情办完,我带你离开海城,我们去别的地方读书。”
宋清和知道,他说这话,并不是心血来潮。
在许小希睡着的这段时间,宋清和和他,眼睛里见到了许多事。
许奶奶早年丧夫,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许小希的爸爸,如今正在派出所待着,等着开庭判决。
二儿子听说早早去了北方一座小城,在那里安了家。
许爸爸从小就不学无术,而许小希的二叔人聪明又听话,因此许奶奶更偏疼小儿子些,听邻居们说,老太太约莫从很久以前就想着要小儿子为她养老。
可谁能想到,不知是他上完大学后娶了个厉害的媳妇,还是他本性如此,别说接老太太过去养老,就连钱也很少寄来,两三年才回一次家,到老太太去世前,最后一次来,是要同他大哥分割宅基地。
可许小希的爸爸游手好闲,手里哪里有钱,当时为了这事,闹得周围很多人都来劝。
“真不知道这小子还是不是人,他自己穿得人模狗样,四十多岁的人了,还盯着老家那块宅基地,可怜了希希了,今后可怎么办!才刚上高中,谁愿意出那么一大笔钱来供?”
但这样的人,却在这种时候,仿佛还要博一个好名声。
宋清和冷眼瞧着,许二叔在他妈的灵前哭得涕泗横流,丧事也办得很漂亮,他一来,很快就请人支起了灵堂,按他们当地的习俗一一将摊子摆了开来。
也早就联系好了殡仪馆,算好了日子三天后去火化。
但是自始至终,没有提过许小希的归宿,吴婶有好几次提起话头,却被他拿别的话支了过去。
是没有希望的,想想也是,他们不过有一点血缘上的联结,但其实跟见过没几面的陌生人没什么两样,虽然出于道义的要求,似乎该他来稍微扶持一下他这个侄子,但说到底,如今根本没有人能强迫他。
许小希没有答话。
但宋清和想,如果他和梁轲有深刻的友谊,他也许会有一大半的可能性会答应,他在海城应当过得很不好。
海城不太大,有一点事没几天就能在居住在这里的老老少少嘴巴里倒个两三回。
如果再在这里待下去,宋清和也说不好许小希这样胆怯的性格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样,再说,如今许奶奶也去世了,许小希和海城其实也断了联系。
过去人说故土难离,其实难离的大约是一些再难复刻了的,也马上要在记忆里消逝了的“记得当时年纪小”的纯粹感情。
而如今对许小希来说,外面的风景似乎更好些。
宋清和自是不能过夜,他今晚还要跟晚自习。
听着灯光底下学生们沙沙写字翻书的声音,宋清和想,他当初应当是成功是逃离了家乡的。
只是如今这日复一日好像重复似的日子,是不是当初的他所憧憬的?
是没有头绪的,他能体会到这生活的不好处,但也全然不是坏处,他这样的性子,宋清和想,或许去了哪里,都是一样的结果,他只能尽可能的让自己的每一天过得如自己所愿。
他今晚并没有开车,随着人流,伴着不时响起的问好声,他独自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有辆车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但宋清和没有注意,直到他听见两声意有所指的喇叭声响起,他才抬起头。
对方的车窗降下来,竟然是梁轲,宋清和心里着实吃了一惊。
他愣在原地。
周围都是急着回家的学生,宋清和突兀地呆站在一辆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豪车旁边,颇有些怪异,而且已经有学生有意无意地瞟向这车,嘴巴里兴奋地说着什么。
“上来,”梁轲道:“这里不能停太久。”
宋清和迟疑了下,拉开后座车门。
梁轲还是一副精英人士的打扮,不,更加的,更加的精致,他穿着合身的三件套西装,头发也像做过造型。
从宋清和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看见他的侧脸,灯光影绰间,让他有种心惊的感觉。
于是宋清和很快别过头,看向车窗外,看学生渐渐被甩在后面。
“清清,你住在哪儿?”
宋清和这时才想到问梁轲,“你……这么晚了,怎么突然来了海城,是不是要找梁倬?”
“不,”梁轲从后视镜中看他,“我说过梁倬知道他自己要做什么样的事,我是来找你,你不是说要那什么古国展的门票?”
“我给你送了来。”
宋清和很头痛,“那也不必这样着急,还有好几天。”
梁轲却心情很好的,自顾自地说:“可我自从拿到这票,我就想把它亲手送给你,我能忍到今晚,已经是很不错了。”
宋清和倏地看向梁轲,在镜子里同他对上视线,厉声道:“梁轲!你是不是喝了酒,怎么尽说些醉话?”
梁轲却突然笑出声,“哪有?我骗你的,我的确找你有事。”
宋清和没有向梁轲说明自己家住哪里,可本身梁轲也不需要他来指路。
车子停在宋清和租住小区楼下的时候,已经熄了火宋清和迟迟没有开车门下车,他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梁轲头低下来,他像个少年似的,像只宋清和喜欢的小猫似的,像从前似的,忽然趴在方向盘上,把脸埋在考究的西服里。
声音闷闷的,“你知道在来这里之前,我在做什么吗,清清?”
宋清和能看到梁轲的脊背随着说话的动作一起一伏。
“我家老头子把我诓去相亲了。”
宋清和又漠然地看向车窗外,他声音很平稳的,“那女孩子怎么样?你喜欢她吗?”
梁轲直起身,只问:“清清觉得呢?”
宋清和知道他要开始胡搅蛮缠了,但他觉得自己的心也是很平稳的,他回过头来,甚至对着梁轲笑了一笑:“我没见过那姑娘,我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