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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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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果然是季昫安请客,去吃法餐,一群人席间嬉笑怒骂黑乌鸦、黑心肝,唯独舒君难得地话少起来,婉清也不得不跟着她话少,埋头只顾切自己盘子里的鹅肝。
因她发觉,舒君不时便会从桌对面,盯看她呢。
舒君在她脸上找什么?
那亮银的盘子光可鉴人,婉清透过锋利的餐刀审视自己,该并没有得意忘形吧?
可惜一旦这念头浮现出来,她反倒禁不住地牵动了嘴角,自己个儿瞧见了忙又一收,也不知舒君在她脸上有没有寻到什么,但总归这天回去之后,舒君再没有打来过电话了。
婉清还是从外出采买的椿儿口里听说,他们后来又组织了一回郊游踏春野餐。
婉清日日身在囚笼,只得把心化作雀鸟,私逃去她的伊甸园。
没成想,下一回再看见有关他们的报纸,竟是在她父亲的桌子上,她父亲更难得没有冷眼发表批评,却是吝啬十足地评价了句:“到底是年轻人,张口就是理想。”
可这也比婉清从前听过的“狗屁不通”要温和太多了。
这日子连续的天晴气朗,她父亲稀罕少抽大烟,婉清也想取悦她父亲,争取换个外出放风的机会,便笑道:“怎么又瞧起这些小报,上回不是还气到骂人蠢猪不如?”
婉清笑着取过那张报刊,当头瞧见这期撰稿人诨名,知道背后是季昫安,心里禁不得暗想:他的文章莫不都是沈嘉遇代笔的吧……可其实两人文风相差巨大,细看就知。
季昫安虽然为人狂浪,对于时事见解却颇为温和,主张发展经济等内务。
沈嘉遇则与他正正相反,温淡的壳子里却是颗滚烫的心,时时强调武装的重要性。
她父亲夸奖的还真是季昫安。
婉清不由兴致寥寥地撇撇嘴,却听见二姨太在旁笑道:“你爸爸还不都是为了你。”
婉清只管瞧她父亲,不解问道:“这又怎么说?”
二姨太自顾多嘴道:“你不晓得你爸爸的苦心,早半年季公馆就托人捎过信儿,只你爸爸瞧不上他家捧洋鬼子的作风,也就没定下来,可好,他家那个年初回来,倒弄出了些名堂,你们又相处得来,你爸爸前儿已接了他家的帖,往后,你可更该念着你爸爸的好。”
她父亲鼻腔中哼笑声道:“我只看那季家小子的西装,是穿在身上还是供在心里。”
他们还在说些什么,婉清全都听不见了,她早教这个晴天霹雳,打击到双耳短暂失聪。
怎么会是季昫安?
怎么偏偏会是季昫安!
那是个舒君都瞧不上的人,却竟入了她父亲的眼,婉清满脑子重复着呐喊,偏没有一个人听得见,她不知道怎么回得房间,只迎面碰上迎出来的忍冬,抬手便给了她一耳光。
“我爸爸真亏得有你这个耳报神!”
忍冬嘴角原本的笑容,立时便冷冷冻住了,冷笑道:“嗬!姑娘如今的脾气真是越发地大了,我们这些当牛做马的,天生就是受打骂的贱命,不敢说个不字,但耳报神?我们不过是些奴婢,您可莫忘了自个儿姓什么,吃得又是谁的口粮,就是您忘了,我们可不敢忘!”
说完冷哼一声拂袖离去,剩下门口伸脖子瞧的丫头们,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婉清怔站在原地,气得眼圈儿通红,心口一炸又一炸,终于承受不住,一股脑跑进里阁扑倒到床榻上,把脸埋进枕头被衾里,大哭不止,只管哭,一动也不肯再动。
后来哭得疲累睡着了,又被人挪动醒过来,双眼通红地一瞧,原来是忍冬给她盖被子。
婉清一言不发,重又把脸埋进枕头里,听见忍冬叹道:“这般警惕也到底没拦住你犯傻。”
忍冬先前儿挨了那巴掌后,心头有疑,便往正房走了一遭,私下问过两个丫头,知道她回去前同老爷说过些什么,再看那日季公馆的礼、和她今日这般哭……不由得恍然大悟。
他们竟然都忘记了,那季公馆明面上,可不止一位少爷啊!
忍冬推推她肩,问道:“你现在老实告诉我,这连月来跟你好的那个,是不是姓沈?”
婉清不肯应声儿,哭得更厉害了。
忍冬这瞧着哪里还能不明白,当下心内彻底凉了大半截,质问道:“想也是他先招惹得你吧?你真是糊涂了,常看戏里千金嫁寒窑还笑人家痴愚,怎么到了自己就看不透呢?”
婉清不肯听人贬低沈嘉遇,回头红着眼反驳道:“他若不是真的好,我也不会被他招惹!”
忍冬听得都不住笑了,“好,好!人心隔肚皮,暂且不论他是不是真的好,只一点,你爸爸看中的,只可能是季家真正的那位少爷,你难道还要为了他,去违抗你爸爸吗?”
婉清立时怒道:“要不是你通风报信,我爸爸哪里来的心思,突然相中季昫安了?”
“没有季少爷也轮不到他!”
忍冬嗤笑道:“你只瞧他处处季家少爷的派头,就不想想他实际姓什么?他姓沈,那就不是季家人,他娘确是姓季,可你不知道,他娘当初为嫁他爹,是同季家断绝了关系的。”
“可惜他爹短命,他娘活不下去,又豁了脸面带他求到季公馆门前,若非看他是个男丁,季老爷也许根本不肯收留他,能收留养大他,也只当他是个现成的白手套,你懂吗?”
婉清眉头皱得紧极了,正要开口驳斥,忍冬根本不给她机会。
“倘若真当他是季家人,改不改姓另说,这说亲一宗,按理讲他也该在季少爷前头,可为什么没有呢?季老爷到如今提也未提,越过了他去,除了你,整个上海都没人看不明白!”
“难怪他偏偏就来招惹你。”
婉清噎口默默然怔住了,眼睁睁盯着忍冬不挪窝儿,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忍冬擦擦她哭花的脸,又劝道:“老爷眼里就不可能瞧得见这个人,有谁没谁都一样,你要是想走季姑奶奶的老路,那叫自讨苦吃,任他如今是真心还是假意,都没差。”
“你想想呢?”
常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忍冬言尽于此也不多说,便留下她自己琢磨去了。
直待人出了房间,整片寂静悄静中,婉清才好似恍然回过神来,突然双手紧捂耳朵,扭过身去,心道:“我为什么要听她的!她无非想毁谤嘉遇的人品,使我相信他是个多么不堪的人,她是我父亲一边的人,我一个字也信不得她,我只能信我自己看到的!”
可她心里最后一片净土,还是被她父亲与忍冬、连带着季昫安,合力给践踏、摧毁了。
婉清连反抗也不能。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欲言又止地听着,她父亲此后常谈起季昫安的文章,每当她想说些什么,脑海里就会响起忍冬的话:你想走季姑奶奶的老路,日后自有吃不尽的苦!
她似乎突然才意识到,她不能脱离她父亲,就像她哥哥不能脱离那杆大烟枪,一样。
她跟她哥哥那个活死人废物没差。
婉清的心里从此彻底黯淡无光了。
这一天,她父亲派人请了裁缝来家里,为季老爷生日宴,给婉清量体裁制新衣,婉清早同个木偶一般任人摆布,唯独听到她父亲打给季家的一通电话,才又重新活了过来。
原来她在家里大门不得出、二门不得迈,外头街上,这几日早闹得不可开交,全国形势愈发吃紧,复旦大学的学生们由此牵头,联合工人,潮水似得上街游行宣言,市政府勒令巡捕房杀鸡儆猴,秀才遇上兵,难免伤亡流血,她父亲旨在探口风,季昫安可有参与?
难怪婉清这几日没见她父亲看报。
不是她父亲不看了,是那报纸没有了,她心中不由惴惴不安起来,一连几晚,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做噩梦,终于忍不住瞒着她父亲,偷偷给季公馆又拨去了电话。
对面起初是个年轻丫头,她谎称舒君的名头,寻沈嘉遇问画,那边就换了个老婆子。
“想见大少爷就去福康路36号。”
对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婉清双手抓着听筒,却又满心纠缠踌躇起来。
最终她的情感还是战胜了怯懦。
婉清对她父亲称,对新衣有不满意,要亲自去铺子里细看,她父亲想必还没听过沈嘉遇,只当她此刻正与季昫安两情相悦,并没有多疑,嘱咐注意安全,便准了她出门去。
到福康路,婉清只带了椿儿,这丫头虽粗蠢,但胜在心实,主子说什么,她就干什么。
她把椿儿留在巷子口,自己寻门掀铃,开门的是个灰蓝布衫的中年女人,见了婉清打量一眼,也不问姓甚名谁,便引路道:“大少爷在楼上,刚好烦请你叫醒他,预备换药。”
婉清忙道:“他生病了吗?”
中年女人叹气道:“你去看看他吧。”
她将婉清一引引到间房门前,便退了,婉清独自走进去,关上门,满眼沉寂中听到浅浅起伏的呼吸声,像被无形的手扼着,她的喉咙也难受起来,慢慢顺着声音往里走。
一直走到床榻前,婉清顿时鼻子一酸。
她看见蜷缩在床上的沈嘉遇,负有很严重的伤,额头、左臂与后背,她也看见他睡梦中痛苦皱紧的眉头,大半张脸寻求保护般地藏在被衾中,像个依偎母亲怀中的婴孩。
她就这样看见了他的无助和脆弱,婉清霎时间无比地想要抱住他。
心头泛起一股酸酸涩涩的暖流,缓缓蔓延向四肢百骸,所过之处便将她尽数给融化了。
婉清不知道自己怎么哭了起来,伴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细雨,她也为沈嘉遇下起场连绵雨。
然而哭着哭着,忽听见声低低的笑,大煞风景,将她从阴霾的小天地中拉扯出来,婉清透过朦胧婆娑的泪眼,朝枕上一瞧,才发现原本沉睡中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早已醒了。
他望着她哭花的脸笑呢。
婉清不由生出懊恼,推手偏过脸抹泪,“原还有力气笑得出来,可见你大抵是没有什么事的,倒怪我不请自来,在这里哭哭闹闹个没完,吵着你安生休养了……”
沈嘉遇不愿意她背过身,伸手拉着她又转过来,柔柔地笑道:“当心把眼睛擦肿了。”
他嗓音里透着虚弱,撑着身子拿开她的手,露出双婆娑的泪眼。
婉清哪里真舍得他强撑着伤痛哄她,连忙俯身叠起几只软枕在他身后,沈嘉遇的指腹抚过她泛红的眼睛,沾染上了她的眼泪,温温热热,他收回手,递到唇边尝了尝。
“原来是甜的。”
他苍白的脸勾起唇角,那幅神情,倒好像小孩子吃到糖。
婉清的脸颊更比眼睛红了,声气儿弱得好似蚊蝇,“你莫不是病糊涂了吧!”
“说不准呢,”沈嘉遇望着她道:“也许是连日尝了太多苦,也许是因为你来使我很高兴。”
婉清看着他,便想起忍冬说过的那些话,更想起他受了这样重的伤,却不能在季公馆里休养,偏远远离了人藏到这里,宛如野外没有庇护的兽,只能独自舔舐伤口。
她心里更加地不好受,却是知他原来在季公馆当真处境艰难,而愈发痛恨起所有人。
婉清感到肺腑一阵紧缩痉挛,像张经受烈焰炙烤的锡纸,霎时不成样子地皱成一团。
可她不想引他回想不开心,作势努努嘴道:“你就哄我吧!我打电话时分明冒的是旁人的名号,接电话的却问也没问,便将我指到这里,可见你期待的根本不是我吧?”
“你是这样以为?”沈嘉遇难得皱眉,重复问道:“你当真这样以为?”
婉清故意哼声道:“我怎么以为重要吗,重要的不是你怎么想?”
他顿时好生失望地摇摇头,仰面靠倒在枕头上,闭目长叹道:“我怎么想的也不重要,早知道活着原来这样的没意思,我不如干脆就这样病死了干净,一了百……”
“诶!”婉清急得忙伸手去捂他的嘴,“你胡说些什么呢!”
沈嘉遇睁开眼睛,分明笑得双眼都弯了起来,他靠在那里瞧她,不动也不言语了,只剩温温的鼻息烙在她手心里,似乎还有薄而柔软的唇,他的唇……婉清突然心尖一颤。
仿佛他正亲吻着她的手掌心儿。
婉清教这一缕胡思乱想羞得一惊,同他四目相对,眨眨眼,却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他,宛如恋人依依不舍的吻别,只需一点点的缠绵悱恻,就够彼此余韵悠长了。
沈嘉遇换了正经的语调,柔声道:“她们没有多余问,是因为我知道你会来。”
“嗯?”婉清立时不乐意,“我怎么就叫你吃准了?”
他卖关子不肯答了。
婉清万不愿意落下风,单单在他跟前做透明人哪里成,伸出根手指戳他软肋,“快说!”
沈嘉遇不禁痒得发笑,却又牵动伤口作痛,忙抓她的手拢在掌心。
“好好好,我说!”他告饶着,婉清想抽回手,却是不能的,“我只是担心你听说报社的事,如果找不到我,要伤心,我不想你流眼泪,却不想你到了我眼前,还是流了眼泪。”
婉清那只雏鸟似得手,在他掌心中挣扎了一挣,终究还是驻足了下来。
“谁说我是为你哭呢……”
她明明嗔怪的语调,临到尾声儿却不由得带出轻轻的哽咽,婉清真不想在这时候想起扫兴的事,可禁不得微微偏过脸,眼泪却更加止不住地滚下来,酸楚一阵阵地涌上心头。
沈嘉遇好生个措手不及的笑,抬手去擦却也擦不尽,只好坐起身将她揽进怀里。
“这下我真成该死的罪魁祸首了,”他拍她的背哄着,“总这样哭该变成只小花猫的。”
婉清倏忽间任性起来,只肯放任自己流眼泪,放任自己陷进他怀里,她将额头抵着他心口,竟然好像能听见他怦怦鲜活的心跳,她默默地数着,奇异地仿佛与他共用心脏。
她才发现自己前十几年,原来都是个没有心跳的活死人,到此时此刻才活了过来,
“我们不要说话了,就让我抱抱你吧。”
沈嘉遇哄孩子似得笑笑。
婉清午后再回家,眼睛果然肿成两个大核桃,自然不敢见她父亲,对着房里的忍冬却意外生出妙用,只以为她狠心与人了断,哭过这回万事皆休,劝慰几句,婉清也就顺从点头。
这下反倒托了季昫安的福,她要出门,她父亲当她嫁人心切,准备喜事诸宜,忍冬则当她正失意,要给自己找些事忙,两相阴差阳错,竟教婉清难得偷出十足的自由。
从此她就成了福康路36号的常驻人员。
起初沈嘉遇与她约定,每周只来两回,怕她奔波劳累,可后来婉清情不自禁,变成三回,再后来,甚至上半日方从那里回来,下半日便茶饭不思地数日子,何时才能再见他?
婉清头回晓得度日如年的滋味——不,她也许更是度秒如年般的难熬。
临窗外的槐花开得最盛时,椿儿做了两块槐花糖,献宝给她,婉清抿在嘴里,舌尖甜丝丝的,忽然就使她想起,沈嘉遇每次喝过药后,都会在嘴里含颗桔子糖,那糖硬硬的,在他腮边鼓起小小、圆圆的一块,便教他的整个眼角眉梢,都充满了孩子气的可爱。
偏他教她画画,又是那么严谨认真、甚至严厉,她不专心、不长进,也是要受罚的。
婉清只稍想想那副姿态、神情,便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椿儿笑说她又白日发梦呢!
婉清也不理会,拉了椿儿央她教她做糖,沈嘉遇不喜欢苦,她想他从前一定尝过了太多的苦,他是季家的外人,那里没有人爱他,她只想让他今后的日子,时常可以多些甜。
然而她的槐花糖做得有些太晚,大功告成时,沈嘉遇的伤势要将近痊愈了。
公寓里浓郁的药味教花香取缔,婉清竟满心里生出种舍不得。
听张妈说沈嘉遇在楼上书房,她轻手轻脚、猫儿似得溜上去,打算故技重施,悄悄从后抱住他吓一吓——谁知刚推开门,便瞧见他坐在书桌后,正深深地望着她。
婉清心头忽浮出道做错事的直觉。
她不过去,沈嘉遇也不唤她进来,沉默良久,他才问她:“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婉清不肯吭声。
沈嘉遇眉眼间流露出失望,顿了一顿,道:“那么也许你不该在这里,未来的季少奶奶。”
婉清知道她的白日梦做到头了。
可她此时此刻竟怨恨起他来,怨他抢走她父亲的差事,越俎代庖将她一棍子打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