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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叶婉清的故事,她自己私以为,该从1930年的上海讲起。
当然,她并不是这年出生,却是这年结了婚。
俗话不也总说,女子嫁人,相当二次投胎。
*
上海这年将将秋尽冬至,风已很冷,婉清站在外滩码头的堤岸边,向黄浦江上远远地望。
江上雾浓,雾下是层浑浊的泥黄,几艘长船漂泊在岸口,江堤上挤满乌泱泱的人潮,口鼻呼出一道道浓稠的热气,像无数杆大烟枪同时抽吐,将凛冽的江风都烘得浑浊。
浊人臭气。
若非答应来接裴舒君,婉清绝不愿凑这热闹。
然舒君得知她要结婚,特地自法兰西回来,却并不是为她高兴。
婉清还没见到她,但已接过她的越洋电话,舒君在听筒里连番质问:“那是个什么人?你见过他吗?你知道他的品性,与他相处过一时片刻吗?你与他之间有爱情吗?”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埋葬活人的坟墓!”
舒君义正严辞。
爱情与自由——婉清依稀记得,这几个字是从舒君留学出去起,才成了她的座右铭。
那是西洋人惯说的口号,只可惜,任凭舒君如今奉为圭臬,充斥满她的头脑,却大概遗憾,并不能令她那张扁扁的月亮脸,也变得高鼻深目半点……婉清心中暗想:
舒君或许确实需要“爱情”吧。
至少那代表宁缺毋滥,我并非不受欢迎,只是看不上你们罢了。
可怜的舒君,她是真心为我好的,她以为我与她在姻缘里,处境相似的捉襟见肘……婉清为她叹息,不忍戳她的心窝,只好说:“亲事由父母定,人也是由父母挑选,定论还不知。”
舒君诚心诚意也为她抱不平,“你真该为自己叛逆一回才是。”
当初舒君打定主意去法兰西前,就曾找过婉清,游说她与她同去见识新世界。
婉清要说半分没有向往,那是假的,但她到底是说:“我爸爸不会同意的,他瞧那些西洋人,除会摆弄两杆子野蛮枪炮,个个都是毛没褪干净的猴子,你是知道的。”
舒君撇嘴笑,“是是是,我知道,要不是那毛没褪干净的猴子,我都还没缘分认识你!”
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珠斜里一转,婉清就听出字里行间几根刺。
舒君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姑娘,婉清却不是,叶家早年根基在宛平,往前数两代,曾是老佛爷眼前露过脸的,不过江河日下,时局动乱,叶家先从宛平迁到南京,又自南京避至香港,却嫌香港满是英国人、法国人、葡萄牙人各说各话,聒噪吵嚷,后托了关系,才定到上海来。
然而纵使如此颠沛,叶家经年的家底传承,谁也不能小瞧了去,更不提准她去学猴子。
那是荒诞的、滑稽的、可笑的!
至于爱情与自由——
一来本就无人逼迫于她。
二来她的婚事,挑遍全上海的菁英后生,门当户对、优中绩优,已注定是人中龙凤。
婉清实在难以想象,自己要上臭气熏天的“自由”大街,邂逅所谓的爱情。
那是“舒君”需要的旗帜。
叶婉清的影子倒映在道旁路过的车窗上,时下姑娘们都兴穿洋装、小皮鞋,她却不是,她穿银蓝绸缎夹袄,绣兰马甲背心镶圈白狐狸短毛,下面是同色马面裙,肩上斗篷半遮面。
那是张写着温良恭俭让的脸,柔婉美丽,虽并不敦厚——敦厚用来形容姑娘,实也算不得多好的词,她的脸是尖巧轻盈的、聪慧的,瘦而不柴,白净里透着股闺阁特有的书卷气。
那股斯文秀气浸透滋养出的美人骨,全上海多少富贵子弟都趋之若鹜。
她的姻缘哪里不自由?
港口里一道号角嘹亮长鸣,又有轮船靠岸,汽车打着“哔哔”的喇叭声催开拥挤的人潮,搡过来阵柴油浊气,婉清拢起斗篷掩住口鼻,心里难熬地盼着:总该是到了吧……
这一趟实在是好等,船舷边开闸放人,便瞧甲板上人潮涌动,鱼贯挤满了舱门,堤岸边一窝蜂地涌过去形色各人,忙碌着上演起久别重逢的戏码,便教本就五光十色的江风里,又掺杂进缕缕眼泪的酸苦味道,婉清只得将斗篷捂得更紧,露出双眼在舷梯上数人头。
直数到甲板上剩余罗雀几人,还不见舒君的影子,丫鬟椿儿冻得吸鼻子抱怨,裴小姐说要回来怕又是随口玩笑,实际当不得真,婉清正待打发椿儿去问,椿儿抬手忽叫嚷道:
“呀!裴小姐怎么是横着出来的!”
婉清教这话吓一跳,连忙去看,舷梯上走出四个古铜色船员,中间抬一副简易担架,舒君就躺在上头,好在细看,人没有直挺挺,只是左脚包层厚重石膏,蓬头垢面地歪斜躺靠着。
这大庭广众下成何体统?
婉清朝舷梯下小跑过去,边走边解斗篷,舒君远远望见她一喜,到近处又见婉清鼻尖被风吹得通红,不由心热又自责,瞧婉清还要给她盖斗篷,忙伸出双暖和的手握住婉清。
“怎么真来江边等我,怪我不该提前给你吱声儿,码头这么大的风,别给你冻坏了!”
婉清问道:“你这可是怎么了,好端端衣锦还乡,却弄成这幅模样?”
“还不是都怪他们!”舒君斜斜朝后一抬下巴,怨道:“船上飘着不着天地,把人都憋成了混世魔王,日日换着花样开派对,害我玩儿脱了相,从桌上摔下来崴了脚!”
人竟是从桌上摔下来的,婉清听过这话,不难想象那般群魔乱舞。
舒君惯是个不规矩的浪荡性子,她早知道,可她仍当舒君是最好的朋友。
走在担架后的青年笑道:“当我面就说这样没良心的话,也不想想我是为哄谁开心?”
“我怎么知道?”舒君挑眉斜眼瞧人,“总之我只看见,船上红头发的玛丽小姐笑得开心,紫裙子的赵小姐更是春风满面,端酒的萍儿收小费,将胸前的衣裳都撑起两团……”
“行了行了!你就快别阴阳怪气地挖苦人了!”那青年只笑不恼,眼睛早已不着痕迹地落到了担架旁的婉清身上,问舒君:“这既然是你的朋友,怎么不替我引见引见?”
舒君立时手抓婉清往旁护住,“你想得美!引见了好让你祸害不成?”
“我可警告你,要是敢打我朋友的坏主意,我跟你没完!”
“我难道是那样不入流的人?”青年不以为意地笑,自顾朝婉清伸出只手,“季昫安。”
“你呢?”
舒君倒又不好再拦着。
婉清早瞧见那青年,周遭沉闷凛冬里独他通身鲜亮,就显得格外出挑几分,他穿身熨帖的西式服装,衬衫、马甲、西裤、皮鞋、羊毛大衣与围巾一应俱全,头发修剪不过耳,潇洒利落地往后梳,露出双多情的桃花眼,不消舒君与他那番拉扯,也知是个风流人物。
她正当议亲的关口,没得招惹上这花花公子,是以没有伸手,只颔首欠了欠身。
“叶氏婉清。”
两人间忽凭空拂过阵江风,婉清立时便觉落在身上的目光,冷了、淡了,失了趣致。
季昫安抽回手,鼻腔中漫不经心地一笑,“叶小姐果然是大家闺秀,难怪从前我竟没听说,上海还有这号珍贵人物。”话也不知是对她说,还是对众狐朋狗友说,只惹人附和一笑。
婉清听出语气里几分阴晴,才晓得无意得罪了他,顿觉耳后根火辣辣地烧。
季昫安自此再也没多看婉清半眼。
他们一行七八个人,都在法兰西求学,也算漂洋过海的同窗情谊,舒君伤了腿,不便乘黄包车颠簸,季昫安大手一挥,吩咐自家的汽车送她回家,舒君自是熟稔受用。
婉清却是被她强行拉上车,心中无奈:早知船头会有这一遭,何苦多余来赶趟尴尬。
好在季昫安不打算同她三人挤,派了车,便呼朋唤友邀说去接风洗尘。
婉清通身才算松了弦儿。
坐在车上,临前听见他们说了个“金玫瑰”,才道所谓学过西洋人那套的“青年才俊”,两条腿一旦迈开,照样离不开“吃喝嫖赌”四个大字,纸醉金迷,就只怕更甚旁人。
罢了罢了,她开罪便开罪了吧,是他心眼小。
舒君回家请了医生来看伤,伤筋动骨一百天,自此躺在床上下不来地,婉清隔三差五去看她,时常却再撞见那部季公馆的汽车,她也就有意避着,不见季昫安其人,只日日见换束鲜花摆在舒君床头,或百合、或满天星、或向日葵……一连大半月不见重样。
这天婉清去时,见床头还摆着昨日的郁金香,不由打趣,“怎的你那花蝴蝶转了性儿?”
舒君侧倚床头对镜描眉,嗤道:“什么你的我的,谁稀得他献殷勤!”
婉清只笑。
舒君怕她觉她口是心非,忙自澄清,“你别不信,同窗两年,我难道还不清楚他季昫安是什么人?在外留学,大家同为中国人,难免走得近,我听过最多姓季的绯闻,可就是他又摆阔,挥霍给女人多大手笔,你瞧他那幅油头粉面的样子,我都怕他将来要得花柳病!”
“嘴上又不管把门了!”婉清忍不住噗嗤笑道:“那他如今对你又是唱得哪出戏?”
舒君道:“《琵琶记》呗!”
“季老爷送他出国留学为什么?为的是教他开阔视野、改邪归正,谁成想,他在巴黎天高海阔任鸟飞,荒唐事干起来比在上海更方便,季家哪里看得下去,勒令教他回来成家,想用责任拴住他——这不是痴人说梦么,季昫安能舍得外头花花世界的姹紫嫣红就怪了!”
“于是他就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你猜他当时来找我说些什么?”
婉清猜道:“他想跟你做人前夫妻?”
舒君在镜子里笑得花枝招展,“数你一点就通!”
她扭过头来给婉清学舌,“他说:我生来就是个自由人,赤条条来、赤条条活,将来也要赤条条去,我注定是不能够有牵绊的,纵使有,我辈青年也该以身报国,困在家宅囹圄之间是什么窝囊道理?我知道你平日见识就与些庸脂俗粉不同,我的提议,你仔细想想。”
舒君挑眉轻哼道:“你听听,这嘴里说着明镜高台,实际干得全是□□九流,所以你当他是在追我么?我就是个他拿乔作势的幌子,可他瞧得上我,我却瞧不上他季昫安!”
婉清倒没料到两人还有这遭前情,转念一想,舒君不是季昫安眼中的庸脂俗粉——
她大抵却是的。
当下嘴唇边满溢出的几分笑,就有些没意思僵在了那里。
卧室外这时有个使唤女佣来敲门,开了门进来回说:“季公馆今日的花又送了来。”
婉清正疑惑送了花怎么不拿进来,偏多此一举回一遭,便见对镜梳妆的舒君,眉眼莹亮一回头,欣然交代说:“请他等我十分钟,再带人上来。”随即飞快抹起胭脂。
既瞧不上人家,这又是为哪般?
婉清本打算回避的心思,也就稍歇,坐在窗边等满十分钟,听见有人上楼二次敲门。
门打开,先进来捧占满半壁门框的粉红玫瑰,像团沾染旖旎的云雾,半遮花束后的人,只瞧来人高挑个子、长衫松阔,眉目虽与季昫安有五六分相像,却少风流、多俊朗,人是斯文干净的,看不见酒色财气、闻不到脂粉花香,清矜贵重远胜那浪荡公子哥儿。
婉清当下认出他来。
那日码头曾见过的,他就在季昫安身侧,众人一应附和笑时,只他淡淡颔首回了礼。
婉清回想那天听人唤他名字,该是叫他……叫他……嘉遇。
这样的人本不该与季昫安厮混同处的,婉清暗道,只是又见舒君提前梳妆,想必早知送花人会是他,也许这日日的花都是他送来,旁人却与季昫安还没有这样的交情。
婉清便记起来早前听说过,季老爷膝下亲生虽只季昫安一个独生子,但季公馆里常日行走的,却不止一位少爷,另外有位,是季家已故姑奶奶临终托孤的男丁,姓沈。
想是他了,沈嘉遇。
他来,舒君显然很是欢迎,纵使他手中那捧粉红玫瑰,原是替季昫安送的,可那欠几分体面的跑腿活计,偏他做出来,便有了“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的气度。
舒君的眼睛悄悄定住了焦点。
婉清此刻成了心明眼亮的局外人。
她不由端详起椅子上的舒君,发觉那张水墨画般的脸,阔别两年,有了微妙的变化,巴黎的风将舒君散布的五官吹拢了些,紧凑起来,艺术的色彩,让她的眼嘴鼻都艳丽分明起来。
不再是一笔留出大半空白的国画,变成了丰润鲜艳的西方写实油画。
舒君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舒君了……婉清心下竟怅然若失,下意识看向镜子,却听见人问:
“叶小姐到时可愿意赏光?”
婉清怔怔地抽回神思,“什么?”
面前一坐一立的两人都正瞧着她,舒君霎时掩嘴取笑道:“那又在睁着眼睛梦游了!”
沈嘉遇听见也笑,虽不说话却像无声地唱和,拿她作筏子取乐。
婉清一时窘得有些恼了,面上倒不显山不露水,反唇道:“我怕留神起来,当了多余的电灯泡罢了,你们刚才说些什么,怪这屋子凭空有道鬼打墙,单把我隔在了墙外。”
“哎呀!可不能惹她,你听听她多会挖苦人!”舒君冲沈嘉遇皱了皱鼻子。
女孩们玩笑拌嘴,沈嘉遇并不插话,婉清站起身来,“快说吧,什么事?不说我走了。”
“瞧给你劲儿劲儿的样!”她只冲舒君问话,自然也是舒君答,“过几天14号是西方的情人节,我们要约在宝华大酒店包场放烟花,嘉遇问你去不去?”
婉清脱口问道:“季昫安做东?”
若是季昫安做东,她恐怕是个不受欢迎的庸脂俗粉,何必厚脸皮凑去。
更何况,那是西方的情人节,她过惯了七夕,听“情人”两个字,露骨又上不得台盘。
沈嘉遇却似乎倒比舒君,更不意外她关心这个,温声道:“不全算是昫安做东,那间宝华酒店原是梁生名下的产业,他先前输给昫安一大笔牌,今次正好张罗还债。”
“至于邀人这桩,倒是昫安特意嘱咐,希望叶小姐赏光。”
季昫安特意嘱咐邀请她?
婉清却不明白这又唱得哪出戏,是季昫安自觉那日当众失了风度,想要冰释前嫌?还是为她与舒君的情谊,不想她在舒君跟前怨怪他,却最好能为他美言几句?
不等婉清琢磨出个来回,舒君已径自替她应了,“算他还有点眼色,婉清到时跟我一道。”
沈嘉遇点头道:“那再好不过。”
这事就在他们两个一句一应中定下了,婉清只觉这屋中的鬼打墙又建立起来,没意思得紧,透窗又瞧外间飘起细雨,便提了告辞,舒君脚伤未好,扬声招呼个女佣送她。
婉清下楼来,椿儿忙撇了手里的茶点,拿来斗篷,借了把裴家的雨伞,出了院子。
裴家门户开在深巷僻静处,出了院门,还要走不短一段路,到街口才能坐上黄包车,婉清出来时瞧见季公馆的汽车,仍停在拐角老地方,司机缩着肩,站在树根下避雨抽烟。
婉清听说过,他们那样的人家,司机的眼睛是片刻不能离车的。
否则万一一个不留神,也许某天汽车开在路上,突然就会原地爆炸!
婉清想来倒颇觉几分好笑,说给椿儿听,谁知这粗蠢丫头念头一转,却是说:“那他们要是想小解可怎么办,经年累月的,怕是都要给憋出毛病来了吧?”
婉清立时皱眉,“你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脑子里整日都装了些什么?”
椿儿努努嘴,“我就是想到有个相识的姐姐,嫁的就是个司机,多少年也没生出孩……”
话没说完,婉清不悦地横过去一眼,终于教她闭了嘴,实在后悔同她起了话头,想叶家若不是几番辗转,到上海现买的这个丫头,从前宛平跟的旧人,哪里会这么粗俗。
婉清再不肯开口了,宁肯沿着伞面边看落雨,看沿巷栽种的法国梧桐,虽然如今光秃秃。
踏着雨水和落叶,临到街口不远,身后有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沥青道,不偏不倚,缓缓停到她的旁边,婉清侧目低头,透过车窗矮框,便看见后座的沈嘉遇。
“叶小姐,走吧,送你一程。”
他是个极温和有礼的人,只那部车早在婉清心里,打上了季昫安的标签。
婉清欠了欠身道:“多谢,只我还有些琐碎事,不麻烦你了,街口的人力车也算方便。”
沈嘉遇没有多话,婉清便携了椿儿的手,继续朝街口走,可总不见那部汽车越过去,直到坐上黄包车,她忍不住回头,一眼却正撞进车窗中,沈嘉遇的目光隔着雨幕,似风又似雾。
他始终在后看着她呢!
婉清无端心一跳,忙扭过了头去。
前两天做的一个梦,醒过来特别怕忘记了,赶紧就开始写这篇,不写难受哈哈哈,预计是个短篇,可能十章不到的样子……
前文提到的《琵琶记》,戏文讲的是一个已经成亲的书生高中状元,却被丞相看中,硬逼书生和自己女儿成婚的故事,所以婉清一听就猜到季昫安找舒君的目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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