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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权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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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卫军睁开眼睛的时候,晨光温柔如织,落在他惨白的、微微发肿的面孔上。
如果说,此时此刻,他和那个叫但拓的达班人有什么共同点的话,不过就是——他们都这么,半个脸颊,肿着。
可见,论打架,他们都是好手儿。只挥向对方的一拳,就烙印深刻。
病房里很空荡——另一张床上睡着卷着身子,打着呼的小柴刀。而贾斯汀就趴在傅卫军床边坐着睡。他个子那么大,那么长,这样坐在这儿窝着,好像很难受。
傅卫军摸摸贾斯汀灰褐色的卷发。
六岁以后的人生,只有被抛弃,被羞辱,被践踏,被凌虐——
从来没有人守着傅卫军,等待他醒来。
现在一下子有两个哦。
其实是三个。
梭温去买早点了。
傅卫军看见自己的衣服被卷起来放在床头,他把裤子够过来,从裤兜里拿出手机。
秉持着一点良心,他发了一条短信,给他来时,中国的上线介绍给他的,那个联邦警察。
他的短信这样写:
我说不准什么时候死。你们最好别磨蹭。
想了想,像是不放心,又发了一条
要是我先死了,事情不成。你们答应我的不能反悔。
然后他把这两条发出去的短信都删掉了。
他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下床,没有惊动贾斯汀。
他在蓝格子病号服外套了他的外套和裤子。
他在医院一刻也待不下去。
趁着早上,日光正好,这病房和走廊,少了几分噩梦里的鬼气,他预备逃离。
可是刚走出医院大门,他又觉得,自己不该任性,不该失联,不该叫人家担心。
他又发了条短信给贾斯汀——我好了,我不喜欢医院,我买一点东西就回达班。不用挂念。
但拓买了一些营养品——按照猜叔嘱咐的。
他一面拼命地买,一面觉得自己的无能。
他能为他做的,大约不过是花一点钱,以猜叔的名义,去做一点,态度生硬的慰问。
在爱这件事上,但拓其实很霸道。
他爱沈星,就要把沈星从各种各样的困局和陷阱里——从死神手里夺出来。
阿星就是不能死的。
阿星就是不能受委屈的,
只要我在。
但是对傅卫军。
但拓想。
那家伙什么都不算。
他不爱。
猜叔的设想几乎可以很好地落实——隔绝。
对于但拓,傅卫军只是短暂出现在达班的中国同事——连达班兄弟也不算。
如果一定要算什么,只能依靠阿星来拐弯抹角。即——
那个中国哑巴是阿星的,很不亲的,杀过人,蹲过大牢的堂哥。
猜叔都是为了但拓好——但拓必须知道。
因为只有这样,等那个中国哑巴死掉了,但拓才会,像听说大街上随便死掉了一个什么人那样,唏嘘一下,转头就忘。
但拓把车停在医院门口,拎起那些苍白无力的,罗里吧嗦的营养品——终于觉得莫名的生气,把它们又撂下。自己把钱揣在外套里。先是去缴费。
缴过了。医院的人讲,一个外国人缴了好多押金。
但拓想要努力表示——患者是我们的人,我们应该花钱,不要让外国人花钱。
什么是——“你们的人”?——人家问。那眼睛打量了一遍但拓——您是患者的?
汉语还是勃磨语——但拓竟然找不出一个词来回答人家的问题。
他是我老板的员工?
他是我——弟弟——我喜欢的人的——堂哥?
拐弯抹角,哪一个都不很成立。
交过的钱我们不退,也不需要你再交一遍——医院的人把话讲的很明白,您要是实在觉得不好,就把钱补给那个外国人噶。
但拓只有把送出去的一沓钱拿回来。
他坐在走廊外的椅子上,感到可笑和失意。
什么也轮不到他——那就什么也轮不到吧。
但是,这时候一个护士喊住他——诶,你是那个——傅卫军——的家属啊?来吧,片子出来了。
但拓像是反应了一阵,这才明白过来,人家这就是在叫他——因为刚好看见了他在试图给傅卫军缴费。
他跟着护士走进医生办公室——从貌巴死掉以来,他都没有感受过这种艰于呼吸,近乎腿软的恐惧。
医生把那X光片放在亮灯的观片台。
“欧呦,这对肺哦。”医生说。
“他是——”但拓听见自己,空荡荡的,声音:“他是——癌症么?”
“不是。”医生说。
“那是——”但拓说。
“我已经几乎看不出来啰~”医生蹙着眉,用笔指着X光片子上那两片肺叶:“大概一开始只是有炎症,支气管扩张哦——支气管扩张现在不算什么严重的啰——可是哦,大概是一直拖着不治,或者大约生存环境好恶劣——支气管壁的组织都破坏成这个样子了哦——还有大面积的脓肿——长期的肺部高压——应该已经有很重的肺心病——所以经常咳,经常吐血吧。”
医生长长地叹息:“什么样的人会这样糟蹋自己呢?——不如干脆点去自杀什么的。”
“他还有多久的时间?”
这句话不是但拓问的。
但拓没有回头,只听见背后是那外国人不标准的,颤抖悲伤的,汉语腔——
贾斯汀站在医生办公室门口,又问了一遍:“医生——傅还有多久?”
“这讲不清啊。他现在已经开始器官衰竭了——能扛的话,说不准一两年。不能扛的话——”医生摇摇头:“或者就一两天。”
或许谁都不该对一个随时随地要死掉的人,付出注定落空的感情。
三边坡每天都在,以各种各样惨烈或滑稽的方式死人。
三边坡人一贯命贱。
但拓也很少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
自己活着是为什么呢?不过是为了扛起那些沉重苦涩的负担。妈妈啊,尕尕啊,达班啊。
阿星。阿星是但拓生命中难能可贵的,近乎唯一的亮色。
阿星是但拓生命中的星辰。
他爱他,爱得那样深沉,执拗,迫切,一厢情愿,却又安详而幸福。
但拓只是想守护自己生命中的光——从未想过占有。
可是傅卫军呢?
这个人却是比但拓本人更变本加厉的,血污与黑暗。
谁会去爱黑暗?
傅卫军非常敏感,他总能犀利地感受到自身的,讨人嫌憎。
在大爷大娘家是这样,在傅家是这样,在福利院是这样,在桦林是这样,在监狱是这样——在达班,当然也该是这样。
傅卫军觉得,达班的人都不正常。
因为梭温、小柴刀、油灯、尕滚、贾斯汀——他们竟然喜欢他,在意他。
看来那个叫但拓的,星星那个男朋友(这是傅卫军带着一点直男对男同的戏谑和防备,对但拓的定义)是达班唯一的正常人。
傅卫军坐在吵吵闹闹的集市里喘气。他想,等那件事结束了,要达班的人出面给我收尸的时候——应该叫但拓去的。
因为但拓之外,达班的其他人看见那样的我,都会很伤心吧。
他一想到梭温会为自己伤心,就嘴巴撇撇的要哭了。
但拓一定不会伤心。
这是很好的安排。
傅卫军想。
他捧着一杯热奶茶。慢慢地吸。感到很烦躁。
我不过是想在死掉之前吃一次烤地瓜。
这是什么破地方啊!
傅卫军憎恨地想,我走了一上午了,都没有找到地瓜。
但拓把银行卡差进一架提款机。
里面显示着数额——好多好多好多零。
当然,这是勃磨币。
但是即使换算成人民币——也是有好多,可观的零。
这是但拓的,毕生积蓄。
达班的人不会去炫耀——作为老板,猜叔很算得上仗义。
跟不要说,出生入死的二把手。
但拓想,妈妈和尕尕应该不会怪我。
房子可以用租的嘛。
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叫那对祖孙吃苦。
他望着账户余额的那些零。眼睛里忽然充满希望和柔暖的幸福。
因为刚刚在医院,贾斯汀很激动地拉着医生讲——没关系啊!在我们国家,移植器官就好了!
贾斯汀转过去,摇晃傻坐在那里的但拓,眼睛里亮闪闪的——拓!我把傅带回英国去好么!
但拓把银行卡从提款机里退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这样的,倾家荡产的,权力。
他有点嫉恨贾斯汀。
不仅嫉恨贾斯汀的家世优越——贾斯汀毫不避讳地,兴奋地对但拓讲——他可以很轻松地支持傅去做那种手术。
但拓更嫉恨贾斯汀的,大约是这个外国人的,直白,热情和——权力。
是的,就是这个词——权力。
贾斯汀可以把傅卫军带到他的国家,为他治病——以朋友、男友(但拓以为的)、爱人(但拓以为的)的名义。
但拓呢?
以什么名义?
傅卫军的老板的下属的名义。
傅卫军的,不熟络的堂弟的——同事,朋友和——(傅卫军以为的)男朋友的——名义。
好他妈的,搞笑,是不是。
但拓胡乱斩断自己这些跳脱又尖刻的杂念。
把银行卡放回皮夹,自己带上墨镜,走出银行——转个弯——前面就是农贸市场。
里面围着好多人——吵吵嚷嚷的。
但拓跑过去——因为他听见那些人埋怨轻蔑的口气,乱叫着“哑巴”这个词。
他拨开人群。
看见傅卫军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几颗凉薯——那些凉薯都是黄色皮,圆白萝卜形状。
他要炒菜么?但拓脑子里机械地冒出这个念头。
他看见那小哑巴脸憋得通红,气恨恨的,委屈巴巴地打手势——但拓能读出那手语——
不是这个!你骗人!不是这个!
可是那小贩很不耐烦地嚷:这个就是地瓜哦!你叫大家评评理!这个不就是地瓜噶!
是的,在中国川滇,缅邦一带,凉薯的俗称,就是地瓜——这是一个东北孩子永远不能理解,不能原谅的。
傅卫军特别特别可恨的一点就是——他明明是一个纯真,甘甜的孩子。他却不自知自己的纯真和甘甜——偏要做一个又酷又飒,凶狠、刚毅,抵死不肯跌面儿的硬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