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有见过【边水漫季综】》邹霁

1、沈

　　沈建东回国后，拒绝了那笔不薄的伤残抚恤。

　　他对他的上线讲的很清:我这些年在三边坡做你们的线人，半条命都赔进去了。我不能再赔一个外甥进去。

　　他的上线说，我们可没有强迫沈星，是他自己在达班坤猜那里混到风生水起，不愿意回国的——当然了，这也与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决辛吞那里，和沈星联络的很好，关键的时刻，他会保护他的。你不需要担心。

　　沈建东骂了脏字——待在三边坡这么多年的是我！那是个多他妈吃人的地方！只有我知道！我不接受你们的保证！

　　双方陷入了僵持。

　　沈建东抽了小半包烟，最后说——换人行么？

　　上线说，怎么换，你都这样了。

　　沈建东说，我那个侄子——他反正在哪儿都是个死人了。

　　上线调出了档案，笑了笑，啥家庭啊，这么复杂。你这外甥跟你姓，侄子倒不跟你姓了。

　　沈建东的家庭确实很复杂。他父亲母亲是后走到一起的。父亲下放到农村时，他和妹妹沈艳茹不过五六岁上，母亲本就体弱，后来染了病，没捱几年就去世了。父亲拉扯他们太难，渐渐的，村子里一个漂亮又温顺的寡妇走进了他们的家。也带来两个比他们更大些的男孩儿。这两个男孩儿也就随了他们沈家的姓。一对半路夫妻，四个孩子，就这么搭伙儿过起日子来。

　　沈建东受父亲影响很大，是有骨气，有文化，有眼界的，他不喜欢两个哥哥——尤其讨厌的是那个会来事儿，有心眼儿的老大。他更不能忍受的是大哥对自己妹妹超越兄妹本分的【疼爱】，小时候，沈建东经常和他大哥打架，后妈向着大哥，总是哭天抹泪，得理不饶人。父亲是知识分子，过分善良和木讷，什么错，总是自己孩子这边的。他本性纯真清澈，总是容易被人家几行泪和几句软话蒙蔽。沈建东性子却又犟又硬，最后这父亲不拾掇人家孩子，只拾掇沈建东。

　　沈建东有志气，十八岁就出去闯，把妹妹带离了这个混乱复杂的家庭。兄妹俩辗转到京津一带发展，沈建东什么都做，开始倒腾买卖，本来也算赶上改革开放的劲风，赚了一笔不小的数目。谁知道妹妹那边又出事情。小姑娘爱上了一个能打架的街头混混，沈建东怎么劝，妹妹也不听。这姑娘为了爱情，全然冲昏了头，一副非君不嫁的样子。小混混看上去倒是又帅又酷，颇能斩获少女芳心。沈建东受不了妹妹寻死觅活，只有心软，决定把准妹夫拉上正道——最后却发现，这小子不仅瞒着他妹妹在外劈腿，还在溜冰吸粉。

　　他要快刀斩乱麻，不论如何，帮妹妹把孽缘斩断的时候，这姑娘已经身怀六甲。

　　沈建东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毒品这种东西充满仇恨。

　　沈建东自己一向在外奔波，也没有娶妻，正式的女朋友都没交过——他一个大男人如何照料待产的妹妹？

　　眼前的路只剩下一条。

　　他联系了老父，把妹妹送回了老家。

　　大哥二哥已经结婚了。

　　过了许多年，多少恩怨也已经了结。父亲只要还在一日，照顾父亲生活的那个女人，沈建东就得喊一声妈。这个家庭并没有过分苛责回来的女儿，沈建东很快有了小外甥沈星。

　　那段日子，也算幸福。在这个过程中，沈建东也熟识了家里新添的亲戚——大哥娶的女人和他们的儿子，二哥娶的女人和他们的一双儿女。

　　沈建东印象最深和最感激的是他的二嫂。这位嫂子很贤惠温柔，沈建东妹妹产前产后都是她在悉心护理照料。二哥二嫂家的一对小姐弟也非常疼爱他们更小的弟弟星星。

　　这本来可能会发展成真正和美的一家人。

　　妹妹出了月子，渐渐的从过去的悲伤中走出来。

　　沈建东也放了心，还要回北京去处理自己那一大摊子事情——人总还是要生存的呀。

　　可是接连的噩耗就是在那个平凡的早春传来的。

　　先是他们的父亲中了风。

　　二哥二嫂把孩子们寄在邻家，带着妹妹开车往老家赶，东北的初春，天寒路滑。他们的小汽车和对面的大卡车相撞，一场车祸，三个人，谁都没救回来。

　　那些年对沈建东来说特别艰难。

　　沈建东到底没有看到妹妹最后一眼。

　　他们的父亲终究是幸福的，在接到噩耗前就脑溢血成了一个口角流涎，一无所知的傻瓜。

　　最难的是处理遗孤。

　　沈建东当然抱走了妹妹的孩子。

　　自己怀里那个还在嗷嗷待哺的小星星。

　　他看着另外两个。

　　他们未必是不可怜的。

　　未必是不可爱的。

　　虽然沈建东很不喜欢他们的父亲，尤其不喜欢他们的大伯，他们的奶奶——这个家的血脉不洁，但依旧要分享一个【沈】姓，分走父亲平反知识分子的优良待遇的——另外半壁。

　　可是那对小姐弟，毕竟那样可怜，可惨，动摇了沈建东的心。小女孩儿拉扯着他的衣袖，眼睛肿的像桃儿，哭的小小的身子直抖，她喊着他老叔，你要我们吧老叔！我们想跟着你啊老叔！

　　而她身后那个，更小一点的，好瘦好瘦的小男孩儿，只那样木愣愣，冰冷冷地站着。

　　沈建东知道，那孩子听不见，不能讲话。

　　沈建东抱着小星星。他不是没有动摇过的。

　　可是那大哥大嫂走过来，把那对姐弟一边一个拉走。

　　哭什么哭！咱们才是一家人！别以为都姓一个沈！人家瞧不起咱们哪！

　　那小哑巴侄子，被他的大爷拉走了，走之前，他还回头看了一眼沈建东。

　　沈建东记得那孩子的眼睛，是冰湖一般的寒冷。

　　两年以后，父亲也去世，处理完父亲的丧事，沈建东有几乎再也不与那另外半个沈家联络。

　　他后来做工程，一个人把小星星拉扯大。他有过各种各样的露水情缘，但从没对女人真正动过真情。

　　阿星上中学时出去寄宿，沈建东开始出国搞工程——他骨子里正直，又有勇气，又仇恨毒品。渐渐的，被中方缉毒警察培养成了一名线人。

　　1986年，沈建东的二哥二嫂和妹妹出车祸亡故。

　　二哥二嫂的遗孤，女孩儿七岁，男孩六岁。

　　妹妹的孩子，星星，才一岁。

　　2008年，沈建东从缅邦回国，他的上线在捋顺他的家庭关系时把另外一半的【沈家人】的现状告知了他。

　　沈建东得知了侄女沈默被杀害分尸，侄子被送到另一户人家，改名傅卫军并因为杀掉一个港商，吞没钱财而被判了无期——

　　他这时候想到那对当年牵着他衣角，求他要他们的小姐弟，心里不会没有自责和悔恨。

　　那个活着的孩子，在监狱里，怎么样了？

　　沈建东问。

　　一个残疾人，在监狱里，能怎么样呢？他的上线说。

　　我算立功了么？领导？沈建东说——什么抚恤我都不要，能不能把我这个侄子放出来？别让他在里面遭罪了。

　　首先，没这么换的。上线说，其次，放出来也没什么用处，他得了肺病，挺重的。看着不太乐观。

　　你是说，他要死了呗——沈建东说，他觉得自己胸膛里注满了滚烫的蜡烛油似的愤怒。

　　虽然没人给他诊断过——但是我感觉差不多。上线说。你要是非得把他接出来，其实可以办理保外就医的。

　　那就这么办吧。沈建东说。剩下的日子，我照顾他。

　　好像就这么说定了。

　　可是沈建东在那里坐啦很久。

　　人的良心，有时候只是一个首鼠两端的小丑。

　　沈建东偏心么？

　　沈建东当然是偏心的。

　　沈星，沈星是妹妹的骨血，唯一的亲人，胜似亲子。

　　他想起，自己二十年前，见到那个小哑巴孩子。想起那双，冰湖似的，坚硬的眼睛。

　　他反正，人都能杀。

　　沈建东想。

　　领导——沈建东叫住了他的上线——那孩子，我听说，还是挺能打的？

　　是。上线说。在里头也很有名。

　　沈建东说——我不能再赔一个外甥进去了，换人行么？

　　上线说，怎么换，你都这样了。

　　沈建东说，我那个侄子——他反正在哪儿都是个死人了。

　　有的人生来就是被人疼爱和保护。不是这个人为他付出鲜血，就是那个人为他付出生命。

　　还有的人，生来就只能做人家的垫脚。

　　不是为这个人付出鲜血，就是为那个人付出生命。

　　谁说人间美好的？

　　我草他八辈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