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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青杭失踪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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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宴怒不可遏:"哼,既然你当年一眼便知我是稽姓子,为何百般阻挠,为何不让我回去?你承诺过我了,却说话不算话,算什么君子?算什么君子?"
"是我不让你回来的。"稽奚忽道。
伯宴神情一滞,眼眶中瞬即蓄满惊愕哀戚的泪水。
过了一会他极度哀伤地问道:"相国大人,这又是为什么?我才是你的儿子阿,我才是阿,你为什么不让儿认祖归宗呢?"
稽奚怜惜的望着伯宴,解释:"子隐虽不是稽家子,可他天资聪慧,堪称天才,稽府到我这一辈人才凋零,族中男丁数量少,能出的能才之辈更少。外头的人看我领着相国之职,似乎风光无限,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个清闲的虚职,没有实权,空有头衔。稽氏极需一个横空出世的少年才能再把家族荣光找回。所以,我不能让你们俩交换回来。一子换一子,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伯宴眼现疯癫,几乎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
吼道:"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相国大人会如此现实!稽广,一定是你怂恿他,一定是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宁青杭,你让我日子不好过,我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稽奚再次摇头叹气:"儿阿,你别冲动,真不是子隐不让你回来。你仔细想想,如果他那么想待在稽府,为何知道身世后,要和我断绝关系?他大可不用如此自苦阿!"
"好,就算相国大人不舍用稽广将我换回,也可以让我回去呀!让我俩都待在稽府,稽子隐依然是天之骄子,我就做平凡无奇的那一个,族中有一个争气的就够了,我默默无闻,只求待在稽府便好,这样究竟有何不可呢?"
稽奚气急败坏道:"当然可以,我从没反对过这件事!"
"那为什么你们不做此安排?"
"那是因为,若你也回去稽府了,我就什么都不剩了。"一个中年妇人的孱弱声音,忽然自众人耳后响起。
"阿母,你怎么来了?"
伯宴瞅著一辆新来的马车,不知何时停当在树林里,显得相当诧异。
他明明找了个由头让下人哄骗羊潲出城到近郊赏花,不欲她卷入自己的阴谋之中。
可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原来,虽不是亲生的,但养在身边二十年,羊潲和他还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今早她眼皮直跳总觉得伯宴不太对劲,他深夜回府已是前所未见,面上还挂着心神不宁之色。
于是她才刚出城,灿烂夏花没看到几朵,便又折了回来。谁知,折回来后恰巧碰上来秦新桥伯府盘查的扶应文和常夙沙,他俩竟然直接把羊潲也拎过来了。
扶常二人当下立断,既然是他的逆子干出绑走青杭的好事,此妇有必要来详说详说。
───即便她一脸无辜貌。
前半段换子的桥段她在车上都招认了,常夙沙听完差点掐了羊潲的脖子直接给她个痛快,反正她这些年来也饱受良心折磨,活的艰难。
幸而是当了父母的扶应文劝他冷静。其行可诛,但为母为子之计能够理解,再则若真把她怎么了,就更难找到青杭的下落了。
羊夫人老泪纵横:"儿阿,阿母当年良心被狗吃了,担忧子隐非世族之子会被欺负,便糊里糊涂的将你们二人掉包了,一心盼着他前途光明。可这些年来,我手把手的将你带大,早已经把你当亲生的来看待了。"
伯晏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低哑道:"你坏事既做了,为何不干脆做绝?相国大人入京述职,你为何也带我入京看他?令我看了一眼便心有疑惑,怎么我长的和他如此相似?你为何不让我待在乡下,一辈子无知无求,便也不会生出后来的奢望。"
那一日,相国大人坐在富丽气派的骈车之上,街上来瞻仰相国的人把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于是他便下车好声好气命大伙散去。
那声音有如春风化雨,百姓们很快便乖乖散了。
他鲜衣肥马,轻裘缓带,虽手握权柄,却没有当官之人的高深莫测,而是光风霁月,一派泰然自若,身姿和风度有如星月交辉般令人心生向往。
伯晏当时便想,如若这个人是他的阿父,那该有多好?
想起那时,羊潲五味杂陈:"阿母心疼你本该长在相国之家,却因为我而不得不养在乡里。于是便想着,让你看一眼生父也好。其实你看不看都没差的,就算看了也无法改变事实,就算看了也不会知道他是你阿父。"
原来,羊潲换子不久之后,稽奚这一房便从吴郡的一个小县城搬到东观城去,命羊潲和其他稽氏族人留在乡里。
可有一日,当她得知稽奚成了相国,她忍不住带伯晏到京中让他瞧瞧这位位列三公的阿父。
明明亲生儿子已经做了风风光光的相国之子,她却还是感到苦涩难言。既然伯晏这个孩子一辈子都不会知晓自己真正的阿父是谁,
那不如让他去看看吧,看一眼也好。看一眼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伯晏用尽全身力气怒吼道:"你以为我只会当他是个陌生人,见过即忘?可毕竟我和他是父子,他身上有股说不出的亲厚之感,我又是个生性多思多想之人,一下子便猜到其中关连。世上许多事,不知道反而是幸事。一旦知道了,生出渴求和比较,便有如坠入深渊,再也无法翻身。你来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要让我遇到阿父?你说啊?"
羊潲被伯宴喷发的怒气惊的无法言语,过了一会才道:"那是因为,我心中对你有亏欠。我以为,让你见一眼生父,我的亏欠便能少一点。"
伯晏听到"亏欠"二字,心头略软。
又想起羊潲最一开始现身所说的话:若你也回稽府了,那我就什么都不剩了。
难道是羊潲断了他的返家之路?
他语气又变的强硬起来,问道:"后来呢?为何你说我和稽广不能一起待在稽府?"
羊夫人急道:"我辛苦多年,如若连一个儿子都没有留下,百年之后无人祭坟该是多么凄凉。子隐想的是用他换回你,可相国大人不肯,他要的是你们俩都留在稽府阿。我斩钉截铁地拒绝,绝不同意他这样做,他若想要你回去,便得把子隐还给我。最后,相国大人选择维持原状,留下子隐。"
伯宴垮下窄弱的肩头,颓然狂笑:"哈哈…哈哈…弄了半天,原来竟是我的生父不愿我回去,他宁愿选择留下一个有才干天赋的他人之子,也不要一个平庸病弱的亲生子,真是可笑,真是可笑,哈哈哈哈…。"
稽奚老眼望着本该生在稽府的伯宴,哀哉道:"这几年子隐已经为了此事狠狠惩罚我,和我断绝往来,我早已是后悔莫及。儿阿,你可能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但阿父实在有我的苦衷啊!"
"少来什么苦不苦衷的,听着恶心!"
稽奚泪眼婆娑:"世家子弟好好活着不易,外人看着是无限风光,欣羡非常,实则要背负的家族责任如山一般的沉重。稽氏在吴郡的庄园保坞不时要接济流民,贫乱的流民若不收留编管,他日便又成了另一撮恶匪,这其中要花的钱如流水一般,可为了守护一方县城,不得不做。北来的大姓动辄占了一片又一片的土地,我们若要与他们竞争势必得拿出真正的实力阿,在朝廷为官是实力,在庄园自产米粟是实力,族中有争气子弟拉抬名望更是实力阿。如若不然,便是稽氏被几个大族生吞活剥,分崩离析。
伯宴鼻孔喷气。
"儿阿,你能明白为父的苦心吗?长在平凡良民之家并不一定是坏事,更何况,这些年来,我赠与伯府的财帛奴仆亦是不少,两处宅邸皆是出自稽府,足以让你不愁吃穿,无忧无虑啊!"
稽广闻言心中一动。
他从未听稽奚说过这些心事。
从前他愤恨稽奚凉薄势利,人前父慈子孝云云,人后却连亲生之子都不认,竟没想到他背后有这些深刻的考量。
可事到如今,伯彦听得下去这番苦心之词吗?
毕竟,稽奚选择舍去他,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若换做他是被舍去的伯彦,他能轻轻松松的宽慰自己吗?
说长在平凡良民之家也没这么糟糕,至少你不用吃竹条,不用被板子抽,不用承担家族责任,多好?
他才不听这套狗屁道理。
伯彦脸色惨澹的摇头:"我不要不愁吃穿,我不要做个无忧无虑的平凡人…这几年我隐忍不发,纵使外界传我有龙阳之癖,我依然没有对外宣扬稽府的丑事,便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回去稽府做稽家子,可是你们却告诉我这样对我最好?你们凭什么帮我决定要做哪家人?凭什么?"
这时,稽广撩起自己的宽袖,坦臂伸直,露出伤痕累累的臂膀。
他眼神晦然:"看看我臂上的伤疤,每背错一句,相国大人便往臂上抽一鞭,还有背上,腿上,都是疤痕。自打三岁起,每日天不亮便要起床读书,直到昏时。日日皆与简牍为伴,没有过过一天正常人的生活。
伯宴愕然。
"即便如我这样过目不忘,天生便是读书的料,也经常有背错念错的时候。伯宴,你熬不住的,你自小体弱,养在乡下,羊夫人对你管教宽容,不似相国这般苛刻严厉,你从小没念过多少书,你若回到稽府,要补上多少功课?要补上多少典籍?要补上多少礼仪课?苦读和体罚,你挨不住的。"
皇甫兴闻言伸脖一看,心叹一个好端端人模人样的美男子拉起袍袖后,竟是这等粗砺模样,不忍心的转过头去抹把眼泪。
周络陵想起她那个势利眼的阿母,总是羡慕记恨周家主母的几个儿子争气,殊不知优秀的世足子弟竟是要靠这样不人道的方法培养出来。
扶应文轻咳了一下,打断伯宴道:"诸位,稽府的家务事扶某不便多听,容我先处理一件要事。伯公子,我知你有苦衷,可青杭是无辜的,她既不是把你给掉包的羊夫人,也不是拒绝你入稽府的相国大人,说句大白话,她和这整件破事一点干系都没有,你这样把她捆了绑了藏了实在是说不过去。这样吧,既然你目的已达到,相国大人已经出面,不如就干脆把她放了吧,你们再慢慢细说,如何?"
被怨恨缠绕好几年的伯宴,既然选择在昨日放手一搏,干下这件大事,此时哪肯轻易低头?
"谁说我目的达到?今日,相国大人定得同意我入稽府,我才能放了她。"
扶应文无言望着常夙沙表示:怎么办,这个竖子不肯听话?要不你动个手?
常夙沙用眼神示意:咱们千万不能一刀弊了他,否则找不到青杭。
常夙沙望了四周一眼,再瞧瞧一直在树林中寻人徒劳无功的殷氏部曲,抽出腰中软剑,难得露出笑容,是毛骨悚然盯着你瞧的那种笑。
他对着伯彦道:"伯公子甚是聪明,没有将人藏在自家宅中,但人总是藏在你眼皮子底下,否则如何确保她没有被找到?她可是你唯一的筹码。让我猜猜,这方圆两里只有你伯府别业和一座破佛塔,既然不在别业之中,那十之八九便是在佛塔里了,对吗?"
伯宴大声驳斥道:"胡说!那个佛塔名叫平云塔,盖在平云寺的后面,本来香火甚旺,但四年前平云寺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平云塔也被烧了一角,于是便不再有香客来,成了废弃的破塔,被从前的住持给锁了起来,根本无人能进入。"
常夙沙的软剑极轻,清风微弗便在空气中发出嘶嘶声响,擦的众人耳膜发疼。
他铁眉一挑:"哦?你对这个佛塔还真是了解,知道他破旧废弃,还不见香客和闲杂人等?哼,听起来就是个藏人的好去处,你敢说你真没把人藏在里面吗?"
伯宴一介体弱文士,从未见过动真格的刀剑。
常夙沙的软剑在日光下闪著银晃晃的剑光,凌厉眼神扫过他时更有如飞匕射来一般。
他一时抵不住紧张之意,害怕地望了树林之中的平云塔。
只消这瞬间一眼,就这么一眼足矣。
常夙沙便当机立断肯定青杭被藏在平云寺之中,登时如电光火石般急驰奔向佛寺。
同时间,小虎也鼓肺大喝"拦住贼人"。
众部曲火速团团围住伯宴,以防他从后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