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花树恋年光》步昏

34、正月夫人的真实身分6

　　这是在闲聊吗?

　　里头传出一名中年男子响破云霄的嚎啕哭声，隐约说著什么” 皇嫂……若不是你当初力劝我渡江南下，如今我坟头草都高一丈了… “

　　然后又一阵摔盘丢盆的铿铿锵锵声。中年男子又骂 ” 可恨的石云斩杀我数十万城民…..还有那个杀千刀的王遵，滥杀无辜百姓… “

　　裴王妃穿着华贵的锦袍，头戴翡丽凤冠，坐在一旁默默拭泪。

　　宫人忙进忙出，又是端水，又是擦地，里面顿时一阵混乱。

　　看来，这旧事真是不堪回首。

　　四个人跽坐在殿外的廊下，扶应文和桂桑华两人惊愕的面面相觑---正月夫人居然是皇上的兄长的妃子?

　　青杭远远的望着里头，嗫嚅道: “我能不进去吗?”

　　殷叔夜凝视著少女的苍白脸庞，心中泛出一股怜惜之感。

　　他安静了一会，才用无比温柔的语气道：＂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有时候短到让人措手不及，到了终须一别时，也不得不放手。＂

　　＂啊?＂

　　殷叔夜继续道：＂你不愿意进去，不是因为害怕面圣。而是因为你害怕，一旦从这道门跨进去，就要和正月夫人彻底告别。以后她便是高高在上的裴王妃，有宫人服侍，有皇家庇护，而非那个和你朝夕相处，可被你唤作『正月夫人』的亲人。我说的对否?＂

　　青杭喉咙仿佛被核桃哽住，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终于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了。

　　她气她自己！她气她不能忍下一口气，老是要和刘氏对着干！如果她能隐忍一点，行事再谨慎一点，刘氏就不会掐着她，裴姨就不用跑到宫中求救，皇室身分就能天长地久的隐瞒下去……

　　她就能一直假装裴姨是她的至亲之人，像从前一样每日和她说南道北，倾吐心事。

　　而裴姨也会如从前一般，用世上最慈祥的眼神慈爱的看着她，静静听她说，不会批判她，不会给她任何意见。而这恰恰正是她最最最需要的温暖和包容。

　　从今日以后，她的裴姨便会消失了。她会是一个不能随意亲近的皇亲国戚，好不容易进宫见了面，得规规矩矩行礼，说话还得讲究礼仪，不能像从前一样没大没小说说笑笑。

　　可是她禁不住要问问自己，若时间倒转，她能够忍住不帮着周络陵出气吗?她能够忍着不帮裴姨，不跟周立对抗吗?

　　不能。她一样会动粗口亮小刀，今日之事一样避无可避。不仅是为了帮助至亲好友，更是为了救赎自己。救赎那个曾经在宁太公府被欺凌的自己，救赎那个每日都在后悔克死了阿父阿母祖母的自己。

　　所以，她生气，很气，气她自己只有这点耍嘴皮子亮把小刀吓唬人的能耐，气这一切冥冥之中注定不可逆转的命运。

　　王宫，看起来又奢华却又孤寂，又宽敞却又空虚。裴姨一个人在这里，究竟能不能过得好?

　　＂其实，王妃迟早都要进宫恢复身分。对于此事，妳不要太责备自己。＂殷叔夜平静的道。

　　青杭不明所以，征征的瞧着他。

　　＂陛下是边缘支庶，登基前便没什么势力，加上十几年前数十个诸侯王互相残杀，皇室宗亲所剩无几，因此，极需要世家支持他。裴王妃是已故摄政王的正妃，摄政王从前威望比先王还甚，裴王妃站在陛下身后，意味着瑯琊裴氏一族会更加靠拢皇室。陛下的从前的封地便是瑯琊郡，本来和裴氏一族交情深厚，在石云的军队尚未进攻过来时，她预知有国家灭亡的可能，便苦心劝陛下离开，到南方另起炉灶。没想到，后来太上皇剩下的二十几个儿子都被胡人杀了，连先王也被…..最终只剩下瑯琊王在江南无事。＂

　　＂摄政王…..是那个带着三万精兵离开洛都的人吗?＂

　　殷叔夜眼里闪过一丝异样：　＂…是的，是他。之前裴王妃辗转流亡，不愿回宫，八成是因为摄政王的关系。摄政王带兵逃跑，皇室宗亲深恨他，连带裴王妃也被牵连，裴氏和皇族自此关系不佳。＂

　　＂这下我都懂了。自己的夫君带着三万人的军队在城破之际逃跑，裴王妃想必愧疚不已，还遭受到许多人的唾骂和报复。难怪当初她出现在望湖村时，浑身是伤，一副活死人样，完全没有活下去的想法。＂

　　殷叔夜审视著少女的神色，道：＂是妳救活了她，妳让她想继续活着。＂

　　青杭沉默了。

　　她这个人天生命硬，跟她越亲近的，越有可能被她克死。没想到，她的命盘也有翻转的一天，原来，她居然能救人?殷将军真是个大大的好人，为了让她好受一点，才说出这么一句安慰她的话。

　　青杭迟疑了一下，才悽悽然地道：＂我的祖母以前对我很好，可有一天，她忽然无病无痛便离开人世了。我现在才知道，我把裴王妃当成自己的祖母，其实是很可笑的僭越之举。＂

　　＂其实，今日正午裴王妃先来找我，她告诉我一些关于妳的事情。＂

　　＂呃?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背着我偷偷来往?＂青杭大吃一惊。

　　殷叔夜轻拍了少女的额头，轻笑道：＂瞧你说成这样，好歹我阿母以前是裴王妃宫中的女官，以前我进宫几次和王妃说过几句话，早在妳碰见她之前，我们俩就认识了。她来找我是因为我离陛下近，能直接奏请陛下出手相助。＂

　　＂她和你说了什么了呢…..疑，她会说话?＂青杭又更加惊愕了。

　　殷叔夜眼里忽有星辰大海：　＂没说什么，只说一个亲如自家孙女的女孩遇险，恐有危难，请陛下一定要救救她，若不是她，她早已死在望湖村了。她还说，从前人人敬她尊她只因为她是裴王妃，有朝一日她落难时，却争相落井下石，无人相救。只有你，不问她是谁，不问她的过往，在她一心求死之时，硬是执拗地将她从鬼门关拉出来。＂

　　青杭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不顾形象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抽抽噎噎地问道：＂唔…..她真的这么说吗? ＂

　　殷叔夜递了一条纯白的帕巾给哭泣的女孩，强忍着想将拥她入怀的冲动，温声道：＂当然是真的，我可不是为了要安慰你才专挑好听的话。不过说完了这些，王妃又恢复原样，无法再开口说话了。＂

　　＂呜……是因为摄政王的事情给她打击太大，才无法言语吗?＂

　　＂大概是。青杭，宫中有医术精湛的太医，有整个上阳国最好的药，一定能治好王妃的失语之症。王妃好歹算是陛下半个救命恩人，一定会善待她的。你若愿意，我偶尔也是能带你进宫探望她。＂

　　青杭总算觉得心情比较好了点：　＂我都忘了，你是无难营的右督统…＂她抹了把眼角的眼泪，娇颜赧然地仰头望着殷叔夜：＂真的可以吗?你愿意带我进宫?＂

　　＂当然可以，我有出入宫禁之权，我说到做到。其实，就算没有我，裴王妃也是能召你入宫的。＂殷叔夜笑的有如星夜交辉。

　　又是这种迷惑人心的笑，可莫名让她感到安心。青杭看着看着也忍不住笑颜逐放。

　　少女纯真中带着妩媚的笑容，有如在黑夜之中暗自展开花瓣的昙花，殷叔夜也一样看的移不开眼光。

　　殷叔夜算是帮她捋清楚了---裴王妃有她该走的路，而她宁青杭也有她要走的路。从前他们互相扶持一起走过一段人生旅程，如今分道扬镳，是因为各自都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总算明白，殷叔夜最一开始说的＂到了终须一别时，也不得不放手＂是何意了。

　　殿外的人说开了，殿里头的旧事也说完了，小黄门领着四个人进去宫殿，恭恭敬敬的向陛下行礼后便各自入座了。

　　在陌生的宫殿，碰见一个被唤作陛下的陌生人，青杭又缩成一只安静的北冥小鱼。在整个酒宴之中，认真地吃吃喝喝，能不说话就不说话，避免引人注目。只在无人注意之时，悄悄看了裴王妃几眼。

　　两人在殿中无言对视时，彼此用眼神交换感激、无奈，以及，释怀。

　　青杭觉得嘛，今日一整日真是惊心动魄，百转千回……等等等等，她还这么年少有为，怎么三天两头就这么多事?得多喝几杯酒舒缓一下。

　　青杭酒力不佳，过了不久居然在御前喝得醉醺醺。殷叔夜见状，不动声色的把她拎了出来，先行送她回周府。

　　青杭斜迷迷糊糊地躺在马车之中，头上忽然一阵疼痛，她往头上一抓，原来是被殷叔夜送的发簪顶住了，难怪。

　　她取下发簪，双眼迷濛地看着那个坐在马上坐的笔直的男子。

　　他换下刚刚在酒宴上穿的隆重袍服，换成薄透的浅灰直裾长衫，他的背影精瘦高大，身形宽肩窄腰，是长时间做战劳动苦练出来必然的结果。

　　匠人精细打造的发簪、草药火绳、还有什么冰铁扇，都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弄到，他们这一伙健壮不羁的军旅之人，平常哪需要什么驱蚊的、搧风的?想来是在今天之前便特意差人备下的。

　　整个东观城的世家子弟愿意出来打仗的儿郎不多，殷叔夜是最不辞辛劳，最出类拔萃的那一颗大火星。他不仅只靠武力胜敌，还聪慧过人。她敢这么说，是因为好几次她都被他的机智惊的不要不要的。

　　这样一个为国家百姓拼杀，为家族殚精竭虑，能文能武的青年才俊，究竟为什么要对她好?

　　起初她以为殷叔夜是个日行一善的大好人，对人人都好。可后来她发现，殷叔夜的好，越来越像是直奔她而来。

　　他对属下不假辞色，可却对她温柔无比，在殿外时怕她难过，不仅大力放送美男子的灿笑来使她分神，还跟她肚子里的虫子一样，在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前，便已经摸透了她。

　　有时候，她觉得殷叔夜比她自己还了解她。这可不是单纯的示好就能办得到的，还要心有灵犀一点通才行。

　　被一个人深深理解的感觉真的很好，殷叔夜在这方面和白引雁很相像。可是，她还没有忘记白引雁。

　　她在黑暗之中轻轻地摩娑手上那对隐隐闪著金色光芒的发簪，将它们慎重其事的放在软榻上，喃喃道：＂这发簪，还是物归原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