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月烛庄2 ...
-
青杭有个不大不小的老毛病。
她喝酒酒醉后发生的事,一概不记得。
一星半爪都不记得。忘得七干八净。
也就是说,昨夜她喝醉后,从发现扶家两兄弟喝了她与白引雁一同酿的酒,到怒骂他俩奔回房间痛哭三时辰,这一连串失态行为,她全然忘光。
是以,她醒来后,误以为得到一个惊喜。
惊喜便是──她焕然一新,犹如明湖湖仙飘飘然出湖。
其实她不甚在意自己外貌。长得好看于她而言,等同灾难。
既被视为扫把星,还是别以外貌招摇。
否则,被宁太宫府上人安上的罪名又要多一条 ──祸水。
可此刻镜中的她,连自己也忍不住多看一眼。昨日她不是喝酒喝多了吗?
怎么她──
雪白的脸颊白中带红,双唇粉嫩如樱桃。
一头青丝,滑顺沽溜得绕手,身躯散发淡淡的月季花香。虽然仅著一件中衣,可衣料质地轻软,薄丝泛光,不是她昨日穿的那一件。大概是酒醉后,被桂师母给换下来的。
对了,她的双目也挺滋润的。
眼眸水润,眼皮线条清晰,卧蚕可爱。眼尾微扬,呈现出一副没笑看起来也含笑的娇态。
青杭下了个结论,那就是──
安师母说得极对,这是个养人的好庄子。钟灵毓秀,饮食清淡,水肿消失,整个人益发清爽,人也益发变美了起来。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昨夜她根本哭成了个大猪头!
喝得太多,眼睛红肿、脸庞浮肿。情绪失控,唇色苍白、头发处处打结。追着那个喝光她久的扶子秀满大街跑,衣裳凌乱不堪。
──总之全身上下一团乱不能见人。
要是她昨晚目睹自己这副发疯德行,兴许自觉无颜面对此庄父老,干脆滚回庄子外。
幸好,桂桑华知道她的性子,提前做好准备。
为了怕她起来后想起昨夜的事,亦怕她起床后见自己这副模样更加伤心欲绝,她费了好一番力气。
先是拿了好几颗鸡子帮她敷眼消肿、按摩脸颊,喷上些许她私藏很久的月季花水。
又以上好乌木梳,将她把纠缠的发丝梳开,换了身簇新的衣裳。
如此忙活一晚,才有这今早令青杭自以为是住对庄子的成果。幸亏青杭醉得如烂泥,没被整醒。
至于被惨忍喝光的那坛酒,是重中之重,必得船过水无痕,仔仔细细地处理了。
扶应文在桂桑华万般叮嘱下,不敢懈怠。
他倒了年份差不多的酒进去,重新以陈年老红泥封死,再一点不差地埋在原来的位子。
只要能把这一切抹去,不再勾起女孩悲伤的回忆,他们做什么都好。
没困死在外头的重重陷阱中,却憋死在庄子里,想想不讽刺吗?
青杭满意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便盘算著今日要干这做那。
自从白引雁英年早逝,她决定要把他的份,也一起活下去。
今日,轮到去医草椽。椽主禹玠是个囉嗦….呃,不,是个谆谆教诲的椽主。
听他一席话,有如…听一席话。深吸口气,她走出房门。
却听见扶应文暴怒,拉开嗓臭骂两儿的吼声。此外,还有兄弟俩的呜呜讨饶声。
不过就算都到这个份上了,她还是没想起昨夜发生的事。
扶应文是关着门开骂的,青杭着实听不清。
她拎着裙子蹑手蹑脚的挨到桂桑华身边,问她兄弟俩又闯什么祸了,竟惹得扶应文如此震怒。
"还不都是禹玠的长舌害的!嚷嚷什么刑根草能长身量,这兄弟俩就去把刑根草给拔光了。"
青杭咋舌:"子秀就不说了,他本就是庄子中最高大的少年。子规不过十一岁,身量已经七尺八,哪还需要吃什么刑根草呀?"
桂桑华气不打一处来:"哼,你误会了,他们是拔来给宝贝兔子吃的。说什么怕他们长不高心里会自卑,喂些刑根草能长的快。"
青杭一脸尴尬,不知该说什么。
"刑根草难养难种,不只能帮长身子,更是救人命的药草。禹玠好不容易养活了一些,居然被两只兔崽子给拔光了!"安遇春虽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可青杭隐约觉得她眼中有同情的意味。
"兔崽子把草拔给了兔崽子吃,倒也说得过去。"青杭小声嘟哝。
颜隋月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怎么连你也跟着起哄?
"都怪庄子里日子过得太安逸,才把我那两个儿子惯的无法无天,不知人间疾苦。"
"唉,我家那一双娇女亦是如此,骄纵任性,近来难以管教,我与禹玠头痛的很!"安遇春亦摇头叹气。
青杭震惊的盯着两个中年妇女。
桂桑华平日管教虽严格,却也极少当众指责自家孩子。
安遇春更不用说了,她跟禹玠根本是打着灯笼都寻不来的父母,是天底下最最最慈爱的父母,怎么今日居然也嫌弃起禹琳琳和禹融融了?!
她真的很想用力摇晃他们。
醒醒吧!醒醒吧!你们莫不是吃错药了?
桂桑华轻咳数声,来了个微妙的转折。
"不如这样,我们带着孩儿们一起到庄外过生活,意下如何?"桂桑华问道。
"甚好,甚好!"颜隋月与安遇春同声。
自然,这三个女人是串通好的。
青杭高声阻止:"好什么甚好?师母们呀,听我一句劝!外头的世界可不是你们能想像的!待在平静的月烛庄不好吗?为何要出去自讨苦吃?"
"先祖们的后代世居在此,已经一百四十多年了。这一百多年之中,从未有人出去过,也从未有人进来──青杭你例外。缺乏刺激过于安逸,这对庄子来说不是好事。"
"那又如何?"
青杭恐吓道:"你们都不知道,外面的人可怕极了,有同族之人互相残害,有疫病,有战乱,有……有……反正乱七八糟的,与月烛庄相比,根本云泥之别,你们为何出去?”
桂桑华露出欣慰的笑容:“那正好!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还正愁没地方磨练孩子们呢,出去正好能好好给他们颜色瞧!”
青杭一噎。
其实,她千千百百个不乐意,不想回去外面那个可怕的人间。
青杭又道:”可是,月烛庄不有一道祖训,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外人发现庄子的存在吗?”
安遇春笑笑道:“不错。是以我们溜出去的时候,要偷偷摸摸的,最好是半夜天还黑著时,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这里有人居住了。”
“先祖说不能让外人进庄,可从没说过我们不能出庄呀?”桂桑华微微一笑。
青杭心里泛起苦。
扶子秀兄弟顽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有必要为了让他俩吃苦头,把所有人都拉下水?
再说,她在外头,过得并不好,过得简直烂透了。月烛庄的人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好人,只有他们才能包容如此黑暗丑陋的她。
安遇春看出女孩的担忧另有所出。
“傻孩子,庄子的人每人都有武艺,你说的战乱疫病我们也不是没在史书上读过,心里还是有底的,不致于应付不来。更何况还有一个知晓外面情况的你,带着我们闯。”
安遇春顿了顿,望着面有荠色的青杭。
“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青杭重重咬唇,嗓音听上去有些可怜。
”我怕的是,一旦你们出去,你们就会知道我是如此不堪的一个人。”
桂桑华颔首: ”那又如何? ”
“你们都不知道,我生来命就不好,谁跟我亲近,谁就会死!宁家人视我如蛇蝎洪水,把我赶出家门。”
安遇春一脸莞尔: “若是如此,怎么我们还活得好好的? “
青杭: “ ……说的也是。”
桂桑华瞧定青杭,柔声道: “孩子,听我说。无论你是谁,无论你从哪里来,在我眼里,你就是个一百多年来唯一一个突破月烛庄五行之术层层障碍的勇敢少女。”
“真的?” 嗓音里终于有喜悦了。
“真的。你特立独行,机智聪慧,万里挑一,正是当年小齐国伟大的君主要寻找的人。所以,别再说这些妄自菲薄的话了!”
“不错,出去后若有人还敢欺负你,我们绝不会放过他们!”颜隋月拍著胸脯郑重承诺。
青杭沉默了。
这一群人,对她真的很好。他们应该不会弃了她。因为,他们需要她领头。
而且,他们很厉害,每个人身上都负有技艺,出去不怕饿死。还会武,打跑那些想欺负她的人绰绰有余。
对了,若出去,她还能帮白引雁见见外头的世界。生前他没这机会,死后由她来。
撑着白里透红的雪腮,青杭绽开笑容:“既然如此,那我们何时出发?”
她觉得,她不会这么倒楣。世界如此之大,她就不信会遇到宁家人!
-------------
七日后,全庄人一同把当初十二先祖搭船来明湖边的大木船修葺完毕。
所谓众志成城,人多的好处就是活干的特别快!
幸亏当初十二先祖用的是上好的楠木,这才使得大木船历经一百四十多年,还能重新使用。只消把剥落的漆重新补一补,把断裂的绳索换成簇新的,再把一些蛀烂的木片换掉,便又是好船一艘。
因为不能被发现,选了个天上挂著新月,夜色黯淡的夜晚,摸黑出发。
青杭躺在大木船的甲板上,望着满天的星子,心情相当复杂。
一年前她被宁太公府的族人赶出门,万念俱灰之下,她误闯入这个村子。
其实她到底是怎么破了那些机关的,她也不甚清楚。
她只记得,那会被赶出家门,她一心求死。
至亲皆不在,孤苦伶仃,身负骂名。她很认真地,想安安静静的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这地方必须够偏僻,够危险,这样,才不会有人发现她死在这里。
最好永远都不要有人发现她的尸骨,那更好。
无声无息地与大地融合为一体。她生来就是个负累,她连一片叶子,一粒尘土,都不愿打扰。
白引雁曾告诉过她,要冲过机关不难,难的是,不要在心智操弄中疯癫。
唯有存必死之心的人,才能不被机关影响心绪。
所谓”绝处逢生”,正是此意。
除此之外,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时,还得提心谨慎,别得意忘形。
好比即将抵达庄子之际,会见到一片美丽的桃花林。没有例外,所有饿晕的闯入者见到桃花林时,所有希望涌出,奔向林中汲取鲜果。
也就在那一霎那,最后一道机关疾射而出,万箭齐发。闯入者血溅七寸,身死魂灭。
阴森白骨又多一只。
当年青杭确实是抱着了此残生的心态,步入那座够远够偏的森林,即便是在荆棘丛中饿了五天四夜后瞧见桃花林,也不觉有什么好高兴的。
她在桃花林前止步轻叹。鲜果再甜美又如何?她又不想苟活。
就因为这样,她阴错阳差地解开月烛庄的五行之术,认识这庄子里的一群大善人。他们一个一个的都对她甚好,比亲人还好的那种好。
而如今,这群妙人竟然说想要她带着他们闯荡外头的世界?
他们若知道,其实她在外头也混的不怎么样,还敢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吗?
今夜安静的出奇。明湖上水面无波,一丝风也没有。偶有水雁滑过水面,刺耳的声响似乎能扩散到整个湖上。
青杭听着扶家兄弟和禹家姊妹的嬉闹声,桂桑华、安遇春和颜隋月三对夫妇闲话家常声,她忽然有种强烈的孤独感。别人都是一家人,却只有她孤孤单单的。
这一伙人对她再怎么好,她毕竟还是外人。更何况,白引雁是被她害死的。
他是庄子中最俊美最有才气的的少年。死在她手上,他们真的半点不怪她吗?
她不信。
一年没在外头的人间过生活,外头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她会不会运气就这么好,遇见当初死命诋毁赶走她的宁家人?
若遇见了,她该如何是好?认祖归宗?擦肩而过?
最怕的是,如果宁家人跑到桂桑华面前说她的坏话,就如同当年她还在宁太公府上一般,她又该如何自处?
许多疑问和害怕浮上心头。
白引雁曾说,心怀恐惧的时候就看一看天上的星子,在暗夜之中一定也有光明照亮。青杭仰头一看,心下黯然,她的心没有被照亮。
其实,每一颗星都是亮的,莹的,明的。真要这样说的话,反正每一道光束都能照亮天空。
白引雁是个心存希望之人,见什么都是一片光明。
忽然,一颗挂在夜幕边陲的星子忽然发出巨大的闪光。光芒灿耀,连带周边的天空也恍然被照亮。
青杭就著那道光束,痴痴呆望好半晌。
难道是他听见了她的心声?难道这就是引雁所指的"希望"吗?
她将双手负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光芒,直到它转瞬消失在远方的漆黑森林之中。
她毫无所觉,有一群人披甲持锐,杀气四溢,也正在幽暗山林背后,悄悄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