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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朱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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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幸福的星期六。
鹿陆一早就迅速溜出了门,甩下萧琰从卧室一直砸到客厅门口的枕头一只,擦了把汗,才飞速下楼。心里还暗暗得意,昨晚折腾得萧琰追不出门来果然是明智的办法。
坐在车上就往家里拨了电话,朱厌接的。
叫你爸接。
他说叫你去死。
鹿陆无言,然后说,今天是真的不能去游乐场啊,朱厌你一定拦住他。
朱厌翻白眼,你也太相信我了吧。
结局证明朱厌的话是对的,他并不值得这样被信任。
朱厌站在空荡荡的游乐场感慨万千。
只见萧琰还是心旷神怡地站在空无一人暴雨倾盆的摩天轮下,微笑得仿佛艳阳高照。
台风天。
朱厌有些焦躁,一直生活在海滨城市的萧琰倒是司空见惯的样子。
朱厌以前并没有见过台风,还特地上网去搜索了一番。看起来虽然很可怕,但也算是高发灾难,事故影响也并没有大到如何如何的程度。而且这次台风警报说得很是轻描淡写,所以鹿陆才会没有太过坚持着不让萧琰出门。
可是——会这么简单么?
朱厌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天和仿佛要砸死人的雨,裤子鞋子袜子都湿搭搭地发黏,很不舒服。雨衣被风吹得哗啦啦直响,雨帽更是被打得七倒八歪,前额的头发湿透了粘在脸上。
全身的眼睛随着焦灼的心境不安地跳动,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一路上后颈上能预知生死的那只眼,一直安稳地合着,纹丝不动。
可是法海说——这一次,你的饼干筒要满了。是什么意思。
朱厌愤愤地踢水,那死和尚,该出现的时候又形影不见。
啊啊啊啊啊啊——嚏!
朱厌思来想去终于选了个办法扯回了萧琰驰骋的注意力,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之后萧琰果然手忙脚乱地奔过来说朱厌你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啊?
嗯……头疼……朱厌声音微弱,细致的眉头皱起来。
萧琰有些愧疚,想着自己这么大的男人还跟个女人似的计较些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什么纪念日之类的,还连累了朱厌。乖,我们马上回家。
萧琰伸手抱起朱厌,往门外走去。这个小孩还是如第一次见到一样,漂亮得像个天使,轻得像根羽毛。细细的骨骼抱在手里的感觉像是稍微一用力就会断裂。他看了看朱厌一脸苍白的病容,心疼地叹气。
朱厌闭着眼睛躺在萧琰怀里,脸贴在湿漉漉的雨衣上,还能感觉到萧琰皮肤的温度,以及胸口心脏跳动的节奏。
爸爸。
朱厌的爸爸从来没有抱过他。连手指的触碰都没有过。
朱厌的妈妈经常抱着他,妈妈的胸口也有心脏安稳跳动的声音,妈妈的皮肤冰冷。
爸爸。朱厌睁开眼睛,对萧琰甜蜜地笑。
多么懂事的小孩,生病了还怕自己担心。萧琰的愧疚感横溢。
爸爸,花仙子爸爸是不是年年都会送礼物给你?
呃……是啊。
朱厌伸手从脖子后面解下隋珠,再把它系在萧琰颈上。淡淡紫色的珠子就摇曳在了萧琰的锁骨间。这是我给爸爸的礼物哦。
诶?萧琰吓了一跳,为什么?
朱厌笑得天真,因为珠子本来就是爸爸的啊。
隋珠,一千年以前,就是朱厌的爸爸的。
然后朱厌闭上眼,哼哼了几声说头疼脑热又肚子难受,萧琰也就无心问这些事情了。
台风天的街道纷乱得有些像千年前的乱世,鸡飞狗跳轰轰烈烈。萧琰抱着朱厌在街头站了很久,却怎么也拦不到出租车。游乐场这附近又找不到医院。
操!为人师表的萧琰也终于忍不住开口飙脏话。
看了看怀里睡得昏昏沉沉的朱厌,就自动把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理解成了发烧所致,一时心急如焚,偏生又找不到交通工具。
忽然想起前些天新闻中念叨的传说中的轻轨仿佛在这左近有站,于是连忙找人问路往轻轨站跑去。
朱厌醒来的时候萧琰正抱着他试图挤上轻轨,人多得可怕,在这种没有出租车且公车看起来又摇摇欲坠的时候,轻轨迎来了它有生以来最繁华的一天。
萧琰一手护住朱厌手指还要扯住车票,一手试图拉住两件都四面透雨的雨衣,还要拼命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脸上就显出一种恶狠狠的神色来。
朱厌不由得笑了,蹭地从萧琰怀里滑下来,握着他湿透却温热的手掌。再仰头朝萧琰无比灿烂一笑。
萧琰伸手就去掐他脖子。这小孩!骗死人都不偿命的。
朱厌缩了缩脖子,颈后的眼睛还是有些害怕别人的碰触,却没有以前那么瑟缩,只是轻轻一动,也就心安了。是爸爸的手指,不是别人。
上车了也是一样的挤,朱厌挤在一群腰臀大腿间,憋屈得透不过气。各人的雨衣或是被台风吹得破破烂烂的伞都在噼里啪啦地往下滴水。朱厌忽然就明白了热带雨林里的灌木有多可怜。
萧琰找到位子站稳了之后就一脸紧张地从裤兜里掏手机,小心翼翼地擦拭了半天确定它还没被淹死之后开始拨鹿陆的电话。那家伙一上午打了N个电话过来,开始是生气故意不接,后来是大风大雨没办法接,上了车之后又开始怕他担心。
打过去却是那个女人万年不变的声音——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萧琰看着信号满满的手机声线就有点抖,朱厌,你说……鹿陆他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朱厌仰起头,在人群的缝隙中只看见萧琰小部分下巴与侧脸,青白色还挂着隐约的水珠,衬得那颗紫色的珠子有些诡谲的意味。
嗯……不会有事的。朱厌说着自己也有些犹疑。鹿陆不过是去政府加班,按说就我国国情什么地方出事也轮不着政府啊。不过……朱厌想着法海的话,手心也有些汗湿。
手机还是一直打不通。
然后列车忽然停住了。一片哗然,只有萧琰还在不管不顾地给鹿陆打电话。
风声雨声夹杂着混乱的人声,朱厌只觉得脑袋一阵一阵发麻,透不过气一般的压抑。
“各位乘客,因天气原因……桥梁坍塌……死伤……请大家……”广播里尖利的女声也盖不过车厢中沸腾一般的喧闹。
人总是这个样子,一到涉及生死的时候,就慌得尖利聒噪,仿佛想上达天听,跟哪个菩萨诉说自己应得善有善报。
朱厌冷笑,菩萨一贯公正严明,哪里会顾着人间的人气,就荒废了地狱的鬼气。
朱厌掂着脚尖,试图看看窗外的光景,是否已经足够填满那个甜蜜的饼干筒。只可惜躁动的人群混乱不堪,要控制自己的身体如同在滔滔海浪中驾驶一片羽毛,无能为力。
喂,喂,听得见吗?鹿陆你……萧琰捂着手机大叫,试图在嘈杂中努力听清好不容易打通的电话。
朱厌脖颈后的眼睛倏忽睁开,惨绿的光线一下子弥漫开来。
不——不不——
朱厌所有的眼睛一起睁大,警惕地看着周围,却被人群所困,什么也看不见。
后颈的眼睛不安眨动,忽开忽合。
朱厌猛地拽住萧琰的手,爸爸,爸爸,快!赶快跳窗下去!
我没事,你呢……嗯?萧琰拿开手机,茫然地看着朱厌。
朱厌用力把萧琰往窗口推——
鹿陆在手机中听见惊天动地的一声——砰!
然后就是一片死寂。
鹿陆拿着手机,竟然很有空地想起了过年的时候,跑去萧琰爸妈家的情景。那次萧琰开门看见是他的表情实在是非常的呆,让他至今还觉得有些温暖的好笑。
萧琰的家窗口面对着一个很大的广场,除夕的时候就有很多很多烟花绽放。
那天鹿陆站在萧琰背后,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看着黑暗的夜空中朵朵烟花。它们也是如此,砰的一声炸开升上天空,然后就变成一片死寂。
那时候萧琰的下颌素白尖削,还有几许青色的胡渣阴影。都是很熟悉的曲线和色泽。
鹿陆听着手机里嘟嘟的忙音,想——不会是再也看不到了吧。
用了两年的三星就砸在了地上。
爸爸?
爸爸。
朱厌站起来的时候,耳边还有点嗡嗡作响。左手被炸得血肉模糊,浅青的眼睛们也都蒙上了一层烟灰的阴影。试着挪了挪双腿,倒没多大阻碍,于是一瘸一拐地向原本车厢所在的位置走去。
妖怪的生命力时常比人类坚强得多。虽然他们如此轻巧,如此单薄。车厢被炸得血肉横飞的时候,朱厌被一个气浪就托到了很远的地方,其间左手抓住了萧琰的手指,却又一掠而过。
爸爸,爸爸。
朱厌有些慌张。
朱厌所有的眼睛一起睁开也只看见破碎扭曲的钢铁框架和糊着血糊着肉泥糊着雨水的各类面目模糊的物体
这时候其他车厢上的人下来很多,一边嫌恶一边同情。
啊好可怜。好可怕。怎么回事。谁干的。
女人们捂着眼睛捂着嘴巴站得远远地偏要伸长脖子往这边看,男人们若无其事若有所思站在眼前想帮忙又不知道从何着手的样子。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全身黑糊糊的小孩,从那些烟尘的缝隙下漏出浅青的悲伤。
雨水哗啦啦地浇在朱厌身上。流下红色夹杂黑色的痕迹,恍如无数个眼睛一齐落下泪来。朱厌听说很久以前大家把过于悲伤的眼泪叫做红泪,朱厌以只觉得红泪是如此凄艳的说法,甚至还掺着几分诡异的美丽。
现在他知道了。
所谓的红泪,大概就是难过到死偏偏又哭不出来的结果吧。
朱厌的眼睛视线通通被染成红色。什么都看不分明。
于是他蹲下来,在那一片扭曲的钢铁与肢体堆中,安安静静地发呆。
朱厌。
朱厌抬起头,就看见萧琰温柔的笑容。
萧琰伸出残缺的手,用断了的小臂抚过朱厌的头顶。
爸爸。
朱厌伸手想抱住他,却只抱到一片空气。
爸爸的漂亮的手指不见了。
爸爸的温暖的手掌不见了。
爸爸的白皙的左脸不见了。
爸爸的有力的心跳不见了。
朱厌呆呆地站着,看着面目全非的爸爸。
萧琰在朱厌身边的泥水中坐下来,用虚空的右手抱住朱厌。一动不动。因为他略微一动,身体就会从朱厌身上重叠过去,多么古怪。
其实萧琰一直是有点洁癖的,换作十分钟前他也绝对不会坐在一滩泥水里。可是现在没有关系。他如此洁净。他永远不会变脏。
萧琰说刚刚给鹿陆打的电话……可惜他听不到了。
萧琰说我只是想让他早点回家的话记得把冰箱里的鸡拿出来,等我回来做鸡汤。
萧琰叹了口气,然后微微地笑起来。他说告诉你一个秘密,鹿陆哭的样子,不是一般的难看啊。
朱厌慢慢伸出右手,看着萧琰的形体一点点变小。
小到像他那么高的面目全非的萧琰眼神悲悯,他说真可怜啊,朱厌。
朱厌合起手掌,再放开,就看见落了一地噼里啪啦的红色珠子。一个一个的魂魄,像是天空落下的一滴又一滴眼泪。
妈妈果然没有出现。
朱厌笑,一千年了,他一直都知道妈妈是骗他的,却一直不肯相信。
多少个人的死能换回你最想要的那个人呢?
多少个也不行。
如果杀光全世界的人能换回一个人的生命,你愿意么?可惜你就算愿意也没有用。你排山倒海杀人如麻或是清心寡欲慈悲为怀都没有用。
离开了,就是离开了。
朱厌把头用力埋进臂弯里去。
朱厌不知道旁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忽而哭声震耳忽而人声鼎沸,只觉混乱不堪。
后来有人把他抱开,送上开往医院的车,又抱下来,乱七八糟地检查了一番,再塞进病房里去。
朱厌就躺着躺着睡了过去。
醒来是因为有人在摸他的头,温柔而熟悉地,轻轻抚过他的额角。
是法海。如千年之前一般温柔地轻轻摸过他的头发。
鹿陆远远地坐在病房一角发呆,眼睛红得像是小白兔。这么一双兔子眼配这个高大俊朗的男人果然很不好看,朱厌想,萧琰确实很有判断力。
是我的错么?
又是我的错么?
法海眼神慈悲,朱厌,我不知道。我想了一千年,依然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
鹿陆恍惚地走到朱厌床前,弯下腰抱住他,朱厌不是妖怪。我们的朱厌怎么会是妖怪。
鹿陆的手臂有力而温暖,身上还有和萧琰一样淡淡的沐浴露味道,只是现在被血腥味冲淡了很多。朱厌轻轻地笑了起来,爸爸,我是个妖怪。是一现则灾难不断的妖怪。
然后睁开那些隐藏得好好的眼睛。
鹿陆没有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抱着他。
没有推开他。
没有畏惧他。
朱厌的手指指节发白,死死抓住鹿陆的衣领。很久才小声说,我想再见见爸爸。
站在白布掩盖着的萧琰面前时,有温热的液体滴在朱厌的肩膀。多好啊,鹿陆可以哭出来。朱厌就算难过得心底湿漉漉的,也只能窝在身体里面发霉。
爸爸。
朱厌伸出手去触摸萧琰冰冷僵硬的脸,血迹已经被洗掉了,几经修补的脸看起来怪得可以,可他依然是爸爸。颈窝还挂着那颗淡紫色的隋珠。
朱厌摸了摸这冰寒的珠子。一切都死了,只有它还活着。它有着如妖怪一般坚强的生命力。它曾经挂在爸爸龙袍上,挂在朱厌身上,又挂在萧琰身上。现在也只是完好地躺在这里。
朱厌转身看着法海,偏着头愉快地笑了,法海,你该杀死我,还是封了我呢?
法海温柔地看着他。朱厌,戴上这隋珠,一千年之后,你还可以从印中解脱。
可是,我已经把它送给爸爸了呢。朱厌笑容无辜。
法海叹了口气,随手捻破手指,将血在朱厌额上画了个印。唇齿开启间就是翻转往复的咒。
朱厌闭上眼睛。
手腕从鹿陆紧握的指间化了开去。
GAME 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