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道天海蓝》鹑衣风流

48、第 48 章

　　十里璀璨，映照而出的是纷繁红尘。

　　沿边逐着河中灯火，穆之恒先开口说：“塞外风尘久，这般的人间烟火真是久违了，还要多谢裴大人肯赏光相陪。”

　　“侯爷说笑了，倒是我托了侯爷的福，”裴瑾走在身旁，望着前方，眸中却不见那人间烟火，前方撒着欢的少年眼见着要撞上人，她眸色一沉，但随即消融在下一瞬，高大男子将其一把捞过去免去了相撞。默了默，她继续说：“慕昕一直想来看看，往年寻不到机会，今日也算是偿了他的愿了。”

　　温暖的光柔柔地打在那张侧脸，却仿佛隔了层壁障，穆之恒停下脚步，转向她：“裴大人好似总是别人。”

　　裴瑾顿了顿，察觉身旁的人没跟上来，她停下脚步，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身后：“侯爷这是何意？”

　　穆之恒未答，明灭不清的眸子盯着她许久，才说：“ 裴大人奔忙这几载，闯入戈壁，滞留旸关，作对詹党，铲除李崧，绝非一个及冠之年的作为，裴大人这般……倒似是生来便承了别人一世的宿怨恩仇。”

　　垂柳弯内的人没了声，头低垂着似是在思索什么，逆着光，那隐在阴影里的面容朦胧难辨，他抬脚向对方走去。

　　“裴大人，”穆之恒站定，低头只可见对方的束冠，“裴瑾在哪啊？他可称心？可快意？可也有什么愿要偿啊？”

　　四周的喧闹声仿佛消失，安静到细碎的风动枝摇声都能令心脏瑟缩。

　　裴瑾蜷了蜷指尖，在低缓的余音中后退了半步。

　　穆之恒几乎以为等不到回答了，才听到说：“她很好，在做着她能做又擅长的事，再没有比如今更好的了。”

　　穆之恒默然，静静凝视着她变得明晰的面孔，似是要将上面微弱的变动都一一辨认。

　　只是，无论他怎么看，上面都只有坚定，甚至没有半分迟疑，于是他问：“即便非他所想？”

　　“……即便非她所想。”

　　良久，他轻笑一声，说：“那便再好不过了。”

　　他嘴角噙着笑，转身望向远方彤彤的浮光：“能做，又擅长的事，多少人终其一生都在找寻这样的事，他比我好。”

　　裴瑾面色微动，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除了一团团黄色的火光还是火光，目光转回那人，将对方闪烁的侧脸尽收眼底，她说：“侯爷有不快。”

　　“不快倒也算不上，只是还在适应。适应一睁眼见到的不再是营帐荒沙，而是碧瓦朱檐，这碧瓦朱檐美则美矣，就是……明珠总飞不尽兴。”

　　飞不尽兴……

　　确实，飞不尽兴。

　　鸮，该在云层盘旋，在山巅俯瞰，享云天万里，住在弥山亘野间。

　　不该在这里，这里只会缚住他的羽翼，即便是那座富丽堂皇的镇北王府，也是一个绕着层层丝网的铁笼，缚住羽翼被关进笼内的他，背离了曾经惯熟的一切，在那股意气慢慢消磨掉之前，在眼中星光逐渐消失无影之前，还是会有不甘与彷徨的罢。

　　不甘......

　　彷徨......

　　世间千万人都逃不过的两样东西。

　　裴瑾垂下眼睫，但他穆之恒，不该如此。

　　“要回冀北吗。”

　　在穆之恒回望的视线中，她继续说，“看云起霜飞，纵马踏花。”

　　穆之恒面上闪过一阵奇异之色，似是从对方这无头无尾的一句话中寻到了某种契合的意味。

　　一阵沉默，裴瑾顿了顿，补道：“听闻侯爷生在冀北，多年在外，想来归乡之心久矣，侯爷有意我可相助……”

　　“不回。”穆之恒望着她半响，开口道，“至少现在不回，我若要回去，也须得将这里的一切都了结，届时带着故人，落叶归根。”

　　话音落下的瞬间，裴瑾低垂的睫羽颤了颤。

　　忽地又听：“还有，我还想等一个人一起。”

　　裴瑾抬起头，愣了下。

　　穆之恒仿若深潭的双眸里熠着碎光，“只是那儿风雪盛，又太过平静，远不如这里繁华，或许没有他擅长的事，不知他愿不愿意。但我就想给他看看我的家，我的家在肆意的野草上，在日照金山间，那儿天地广阔，可尽他徜徉、撒野，胡来也无妨，我会一直跟在他身后，所以他只管大胆地走，无需分清东南西北，更无需理会那些世俗情理。”

　　裴瑾滞在了原地，过了许久反应过来，对方的口中无一字提她，但她知道，无一字不是予她，所以她不明白，为何他要对她作出这等许诺。

　　还是不信任，为了笼络她吗？

　　是啊，这等信口许诺最是致用，既不用取分毫，事后也可无关痛痒地尽然抛却，对此她早已深谙不是吗？这个世上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人心更是无常难测，伪装的真情，隐藏的虚假，一个又一个地，都将她往那条孤行的路上推，不生指望才不会失望，她一直这般告诫自己。

　　但难道是今日的灯火迷眼，眼前的人，她看不穿他的伪装与虚假，也窥不见口中约期的尽头，更甚者，哪儿仿佛有个声音在说——或许可以，相信一次。

　　无人再开口，身旁的垂柳一摇一晃，每一下都似拨过心尖，一阵难言的心绪疯长起来，裴瑾慌乱地移开了视线。

　　穆之恒在这转变中牵起了唇角，他终于，也教他染上了些这红尘烟火。

　　他总觉得这人太淡，这淡绝非是从容，除了说起当年旧案与权争，以及前头的那小孩，其他好似都无法将他触动，甚至自己的性命，隐隐有种感觉，他在这尘世间，又仿佛随时能从这尘世间脱离。

　　他想将他拴住，无论用何种方式。

　　穆之恒双眸被这红尘染上，“我会一直等，可莫叫我等太久。”

　　裴瑾蹙起了眉头，张了张口，手倏地被拉起，掌中被放入一件物什，“这个，是给裴大人的贿赂，”穆之恒笑意不减，“麻烦裴大人，务必帮我转告他这一句。”

　　这理由不伦不类得叫人都无从回绝，裴瑾默了。

　　放着锦袋的手似乎要长久地僵在半空，穆之恒抬了抬下巴，“裴大人不看看吗，我可是挑了许久呢。”

　　手中是一个细长的锦袋，但与其说是锦袋，不如说是扇袋，绣着花卉和五毒，早在最先见到穆之恒时裴瑾便注意到了，当时只以为是他带在身边把玩的，从未想过，这是要送给她的。

　　今日的灯火不仅迷眼，还扰神，听着对方的话，她竟真的顺着那话将扇袋里的硬物倾倒出来，一把乳白的精巧折扇随即划入手心，那折扇的边缘镶着绿松石，隐隐可见其间以翠绿为色勾边的雕画。

　　“这把象牙折扇雕纹精巧十足，又薄如蝉翼，我初见时，脑中便出现了裴大人手执着扇柄轻摇的模样，瑶阶玉树般，朗朗昭昭的模样，我想无论如何，都要亲眼见上一见。”

　　一道亮光咻地冲天而去，随后在更高处寂静的夜中爆开，一瞬如同星河漫天。人声鼎沸中，穆之恒说：“裴大人，不要一个人呆在阴处，到外面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