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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初秋霞光倦怠,天色显得阴沉。一座僻静小院寂然,萧瑟风声掠过褪色的黑漆门槛。

      “厨房那些个势利眼委实见钱眼开,欺人太甚!这地儿是远,轮到最后来送餐食也罢,竟用冰冷的饭菜草草打发我们……”
      饭菜凉了,心也凉了半截,婢女丹桃连斥骂都不大痛快,要怒不怒的,又熟练地用茶炉的炭火点燃铜座上的三支蜡烛。

      随即光影摇曳,照映周遭陈旧颓朽的一间小厅,在泥墙上投下变化多端的奇形怪状。

      乔藜歪在塌上,莹润面容上也添了一抹红晕。

      乍一看,她的那张脸轮廓柔和,气韵静谧美好,已是十分出众的长相。
      更为打眼的是那对相映成趣的长睫和明眸,如一泓活泛的粼粼碧潭,和水边拂动的盎然长苇。
      真真切切的正当青春年少,灵巧活力。

      可一旦站起来,几乎全被那纤瘦骨立,看似病体的身条掩了去。一副怏怏羸弱的模样,谁都能欺负了去。
      丹桃很是心疼自家小娘子,她比谁都清楚乔藜的瘦不是天生的,而是活活饿出来的。
      她发了力,狠狠压了压手里陶碗的米饭。

      乔藜隐忍惯了,不大在意地抬头,一双美目正瞧见丹桃噘嘴忿忿不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有些好笑地故意唬人:“你没听说,府里到处闹鬼呢,那女鬼横行霸道,无所不在如影随形——”

      “啊~”丹桃慌张。

      “刁婆子做了坏事,又虚心,指不定回去路上又撞上鬼!”想到方才刁婆子嘴里的冷嘲热讽减了半,着急赶着回去的紧张模样,乔藜顺便逗趣同样胆小怕鬼的丹桃。
      哪来的鬼?她不怕更不信。

      不多时,肉香渐渐弥满内室,暗红的炭火燃到末尾,隐约可见砂锅咕噜咕噜,水雾升腾。

      乔藜一贯忍着口腹之欲,吃得很少。她是贺老太太买来为幼子冲喜的,越是康健,越是在对比贺云生瘦骨嶙峋,行将就木。
      不过今日这顿吃了个八分饱,她满足地打个饱嗝,猜测道:
      “听说近日,会有以从阎王手里抢人而闻名的江湖游医亲临,为贺云生看诊。如此一来,他的昏病,若是见好,足以证明当年那滑头道士纯属胡言乱语,我俩命格毫无干系,冲喜一事简直愚不可及,届时便自请赎身离去。
      若是不好......贺府更不会徒留我们碍眼。”

      乔藜没说出口的是,她觉得后者更具可能,离开时也更加简单。

      “那是、那是。”丹桃连连点头应和,她是乔藜母亲临终前,用所剩不多的药钱买来的,充当乔藜最后的家人,在贺府里相依为命三年,对自家主子无不信任。
      贺家再高门大户,她们再微小薄弱,都想要离开。

      不多时,杯盘尽空。
      为省些灯油和烛火的用度,乔藜总是和丹桃借用月色,在庭院散步闲谈消食度夜。

      但此时,乌云蔽月黯淡无光,一片寂静。

      “噔噔——”
      外面久违传来一阵不客气的异响,失修的老旧木门猝然撞上石墙,咯吱咯吱,吵得人双耳发胀。

      明亮的绢布提灯之后,来人夸张的脚步声擦进内室,气势张扬。女郎身段窈窕,一身簇新的艳丽秋裳,面有得色,乃是老太太身边极为亲近的新晋一等婢女,紫鹃。
      她陡然一笑。

      一个锦缎包裹猛地砸向乔藜下腹。

      乔藜俯腰屈膝,趁着重物沿腿侧下落的间隙,敏捷又狼狈地捞起这份不怀好意的见面礼。

      丹桃急急护崽似张开有力双臂护着乔藜,圆眼瞪大,怒目而视,大有你死我活的拼命架势。

      “嗤——”
      紫鹃瞧不上乔藜主仆的穷酸模样,屋内粗鄙不堪的衫木破椅更不屑坐。
      婀娜身姿嫌弃地站在原地,茶炉还冒着热气,她径自斟茶一杯,还没入口,啐声道:

      “什么泔水!这般腌臜下贱,坏我好运道,晦气!
      某人粗鄙,命薄如纸不值一提,死了,潦草一副竹席裹上埋了便是。
      可脏了臭了,成了跌份子的丑陋东西,要是堕了贺宅高门清誉,连累阖府一干人等和书院莘莘学子,那罪过甚大,岂是一条贱命能偿还的。”

      “紫鹃姐姐你吉人天相不说,素喜与人为善,定能名扬左右香火不断。”这番伶牙俐齿的指桑骂槐,是仗着身为老太太旁侧的红人,有恃无恐。乔藜寄人篱下,她目前无能为力,只得同样阴阳怪气地刺回一句。
      说完又觉脏了嘴,在心里暗暗“呸”一声,默念全都是反话,全都是反话……

      要是小打小闹也罢,乔藜见得多,只是不明白紫鹃为何气焰之盛,竟肆意泄愤于她。鼻尖闻得那熟悉的浅淡木质熏香,她求证道:“可是贺云生……”

      冲喜对象的名字行将吐出,紫鹃被激怒了,身子颠狂抖动,将茶壶重重摔在地上。

      强烈的巨响过后,蒸腾的水汽后面,露出乔藜的一脸愕然,一点可惜。
      没有怒气。

      内厅湿漉漉,躺着横七竖八的小碎片,灯下亮堂,更显得茶壶陶料温润精细。
      乔藜了然,她和那茶壶都是受贺云生的波及。他乳母意外逝去,紫鹃接任差事,定是在照顾他时,出了变故,便急着来教训贺云生所谓的“命定之人”。

      当年,老太太就嫌她身份低微,只当其幼子侍妾,都不觉满意,何况是记入族谱受后人香火祭拜的儿媳妇……
      她便一直无名无分,非主非仆地为贺云生冲喜,甚至难与他见面,只在背后替他抄写经书,制备熏香,这些几乎人尽皆知。

      乔藜暗叹一声,再有不快也只能一忍再忍,遂断然送客,冷冷道:“包裹里用来祈福的经书,明日自会按时交付。大门在外。”

      紫鹃厌恶地撇了一眼乔藜身上灰暗发白的半旧衣裳,这样粗鄙寒酸之人哪配与六爷相提并论。
      更不配被六爷记挂。
      为免其再受蒙蔽,她可得亲自揭破乔藜的伪善之下的丑陋面目。

      “真是好生厉害,几十篇晦涩长文说抄就抄,莫非上苍显灵,让你长了那三头六臂不成,助你行事。”

      她贴着乔藜转圈踱步,轻蔑的目光环视乔藜,不依不饶道:“我看呐,定是有人心意不诚,暗处使些不入流的手段,弄虚作假,只图自个松快,尽快交了老太太的差。老天爷目光如炬,识破了那敷衍的下作法子,不愿保佑六爷全然康复。六爷昨天幸得清醒一回,嘟囔两声又睡下,乃是在天之灵,略施薄惩降下警告呢!”

      满含下作算计的恶意袭来,乔藜后背一凉。
      她无奈掀开较往日更为结实的包裹,粗粗翻看,明白紫鹃拿着鸡毛当令箭,添了不少后续冗长繁琐的篇章,数倍凑还于她。

      旧时才华横溢的天之骄子,天可怜见的厄运缠身,的确极易勾起年轻女子、特别是曾爱慕他的纯真少女的疼惜,不由心生保护之意。为了他,紫鹃竟特意耍了些小聪明——祭文虽多,“诚心”通宵达旦未必不能赶在烧早香之时交付。

      未成,是将贺云生性命顾之不理,蛇蝎心肠。成了,也能吹毛求疵那抄卷书写字迹,说她态度不端别有心思。花开两枝,总有说头,何况紫鹃向来颠倒口舌是非不论,属实难缠。

      大获全胜的紫鹃喜滋滋提着大灯笼,悠然行到院门下。
      一腔怒火成功泄尽到可恨之人身上,想到明日亦可让乔藜颜面尽失再也抬不起头来,她连连畅怀大笑,最后还不忘吓人:

      “女鬼到处抓人呢!那些个脚底不稳的虚心货,千万仔细走夜路,别被恶鬼缠上,遭了报应断了性命。”

      尖锐笑声回绕廊下,听之可怖,一小股寒风悄然逼近,丹桃不由打个寒颤,有些害怕地紧紧攥着乔藜袖子,含糊道:“要不,咱今儿在屋内抄,别去那斋堂……”

      天际依然黑沉,乔藜替惴惴不安的丹桃找好借口:“晚上多半有雨,你就留下来好生照看这间屋子,免得意外淹没家当物件。”

      丹桃果断摇头拒绝。

      两人所住的小院曾是倚墙而建的小库房,以供藏书,离正院有段不短的距离。后来贺宅扩建,书库挪地易处,便荒芜下来。

      狭长的游廊绝无人迹,未挂一灯,两人巴巴地拘在微弱的光影之下,熟稔地七拐八弯。
      不多时,脚下变成平整宽敞的白石阔路,只见尽头的月洞,乔藜缓缓步入其中的小花园。

      不远处赫然一座散着光亮的飞檐双层高楼,巍然壮阔,正是用来念经祈福的斋堂。

      门前朱红大柱两丈远的莲花池水波平稳,喷泉不见流水荡漾,四下寂静如初。偶闻得墙外的小股人声,丹桃也不哑着嗓子,边走边打气道:“即便果真有鬼魄作祟,也不敢在这里班门弄斧。”

      到了镀金双扇大门面前,乔藜熄灯推门而入。
      斋堂方正,中间乃威严庄重的三清祖师白瓷神像,背后悬挂巨幅鲜艳帷幕,三位绣像祖师悲天悯人。

      两盏落地宫灯烛火绰绰,檀木桌案满是祭品,黄铜火盆纸灰已有半数之多。见状,乔藜从侧墙边的一口皮箱取出大叠金纸,齐整折好后,“嚓——”的一声,用火镰引燃。

      随后,她恭恭敬敬跪倒在地——
      面朝东南。
      不是那普度众生庇护百民的神像所在的方向,很是冒犯。

      “蒋妈妈,听说你丈夫英年早逝,孩子夭折,亲自带大的贺云生如今昏迷不醒,若是不嫌弃,以后我都来。旧时受你暗中照料,还未得报,却只能在此进香烧纸聊表心意……”

      困在冷冰冰的高墙内,蒋妈妈给予的些许温暖难能可贵。贺云生又久在昏迷难以清醒,或许当真是,老天不长眼,好人不长命。
      乔藜低低哀叹。

      “厨房突然走火,蒋妈妈又是一个人在那里替贺六爷熬粥,如此尽心竭力,真是可惜。”丹桃无不惋惜。

      燃起的火苗照印下,金纸熠熠生辉,乔藜一张张,慢慢地虔诚投入铜盆。

      持续的热气扑面而来,她额尖的汗水冷不防流入眼角,不免灼痛,她拭去满脸的汗水和眼尾逼出的泪水。

      金纸烧尽,她起身抬头,只见眼前帷幕上高不可攀的神像,皆嘴角下垂颇为不快,居高临下地给予注视。
      好似在严厉指责她的不敬。

      乔藜惊呼出声,顿时浑身冰凉,不由得连连后退,又因适才久跪,踉跄之下摇摇欲坠。

      电光火石,她被一具温暖的身躯扶稳,而后传来丹桃焦急的呼唤。

      “没事,只是没站稳。”乔藜先是安抚,又低下头缓缓神,再定睛细看时,画像并无不妥,纹丝不动,许是她两眼疼痛,烛光稀微摇晃,一时失神看走了眼。

      乔藜暗松了口气,自嘲般微微苦笑。

      不过丹桃脸色发白,不安地紧抿双唇,像是被她吓坏了。乔藜再三安抚,丹桃吞吞吐吐,恐惧道:“……那神像,它、它动了……”

      再抬头望去,那帷幕依旧一动不动,三神不露声色。乔藜脱口道:“有风!”

      可门窗闭合,墙壁严实,风从何处来。

      两人无声。

      室内寂然,只有适才插在供桌上的青铜香炉里的天竺檀香燃烧后,灰烬掉落发出的轻微刺啦声。
      ……
      宫灯蓦地熄灭,黑暗铺天盖地,严密裹紧二人,不见五指。

      下一刻,三位祖师高高在上,漠然落下诵经祷告,调子吊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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