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之花》杜美子

17、菩萨低眉

　　屠小宝冲进废弃医院的时候，一群打手正扛着油桶往楼上走。

　　“你们干什么！”他一声怒吼。

　　打手们齐刷刷地回过头，领头一个刀疤脸的男人目露凶光：“找死？”说着一挥手，打手们一拥而上，把这个误闯进他们犯罪现场的傻瓜抓了起来。

　　“自己人，自己人！”梁秘书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这是咱老板的儿子。”

　　刀疤脸干笑了两声：“哈哈，原来是屠少！”

　　打手们手一松，屠小宝挣开他们闷头就往楼上冲。经过那些满满当当的油桶时，他的心沉甸甸地往下坠。

　　上到四楼，他砰一下撞开门，只见当年烧死过人的那个大病房中央站着一个人。

　　“爸……”屠小宝颤声叫道。

　　那人回过头来，正是屠四海。

　　之前因为怕陈非受到怀疑屠小宝从没打听过关于纵火案的事，一直以来都只是猜测而已。可现在，真相如此的一目了然。

　　“爸……”屠小宝哽咽了起来，“你要做什么啊……”

　　“看不出来吗？”屠四海说，“送他们去和家人团聚。”

　　他没有否认当年的罪行，并且丝毫不感到愧疚。

　　听到这话，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动，是陈非他们。那三个孤儿被绑在当年他们的父母被烧死的地方，逍遥法外了十多年的凶手如今正准备用同样的方法烧死他们。

　　屠小宝冲上前，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哑着嗓子叫道：“陈非……陈非……”

　　陈非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陈泰冷冷地说：“滚。”

　　屠四海冷笑一声：“舌头不想要了？”说着就大步上前要去踹他。

　　屠小宝扑过去抱住屠四海的大腿：“爸！你放过他们吧！”

　　“不可能。”屠四海说，“我杀了他们爹妈，不斩草除根怎么放得下心。”

　　他说得这么轻描淡写、理所当然。

　　陈非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这个人，这个魔鬼，这个罪犯！他为什么能把杀人说得像杀鸡一样简单？为什么自己却做不到呢？

　　普通人遭受了悲惨的命运总是像个窝囊废一样选择自杀。为什么不先把伤害自己的人杀死再自杀呢？反正都要死了，干嘛不把恶人一起带走？

　　可是真的做不到啊！他做不到！

　　他永远也报不了仇。面对穷凶极恶的坏人，他只能像是千百年来蝼蚁面对天灾那样无能地忍受罢了。

　　他是个废物。

　　“我想死。”陈非说。

　　陈泰努力凑近弟弟，用自己的脸颊去蹭他的，兄弟俩的眼泪交织在一起。

　　陈小成虚弱地嘟囔着什么。他总是染五颜六色的头发，看起来很凶很不好惹的样子。但其实他年纪很小，十三岁就进厂打黑工了，如果不装得凶一点会被欺负死的。一会儿见到了爸爸妈妈，他要告诉他们他从来没有学坏过。

　　活着真的好辛苦啊，妈妈。

　　“我也想死。”他说。

　　屠四海仿佛觉得很有趣：“听见没，他们自己想死。”

　　屠小宝说：“你要杀他们就先杀了我！”

　　陈泰恨声道：“谁要你假好心！你要是真想救我们，那就大义灭亲报警抓他啊！”他随即又大笑起来，“哦，我差点儿忘了，报警也没用，警察跟他是一伙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后，他也像尸体一样瘫着不动了。

　　屠小宝颤抖着捂住脸。报警抓爸爸？他想都不敢想！

　　正义！正义！他怎么有脸提正义！

　　屠四海笑道：“你看看，人家根本不稀罕你救他们。”

　　“我不是在救他们，”屠小宝哭了，“我是在救我自己！爸！知道了这些事情我已经活不成了！”

　　小时候他只知道金刚为何怒目，却不明白菩萨为何低眉。现在他懂了，有些事情你看见了就不能装作没看见，知道了就不能假装不知道。

　　看到他哭成这副熊样，屠四海勃然大怒，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他在他身上看见了一个人，一个早就死去的人，一个他最讨厌的人！

　　他竟然把儿子养得那么像虞光耀！

　　他妈的！

　　真是见鬼了！

　　屠四海吼道：“让开！”

　　屠小宝寸步不让：“他们要是死了我也马上去死！”

　　他真是卑鄙啊！他怎么有资格在爸爸面前装得像个救世主！

　　“你非要救他们？”屠四海咬牙切齿。

　　“非救不可！”屠小宝嗷嗷地哭着，但很坚决。

　　屠四海深呼吸，再深呼吸。

　　可是还没等他缓过气来，却听屠小宝又道：“爸爸，我以后……要自力更生了。”

　　屠四海被他气笑了：“你嫌我的钱脏？”

　　屠小宝拼命摇头：“爸，我只是活不下去了。”

　　“你他妈又活不下去了！”

　　屠四海很生气，但他知道儿子是在说真的。像虞光耀那样的圣父是真的很容易活不下去的。

　　全都怪他！

　　“爸，你放我们走吧。”屠小宝说。

　　屠四海瞪着他，很久很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滚吧！”

　　他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屠小宝的眼泪止都止不住，手忙脚乱地解绳子，好半天才终于解开。手上湿漉漉的，都是血。

　　陈非伤得最重，没办法走路，屠小宝背着他，陈泰和陈小成互相搀扶着。四个人艰难地下了楼梯，在一排打手的目送下走出医院大门。

　　还没走出去多远就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陈小成哆嗦了一下。屠小宝回过头，是梁秘书。

　　他追上来递上车钥匙：“先送医院吧，开我的车。”

　　“不要……不要……”屠小宝背上传来陈非虚弱的声音。

　　屠小宝拒绝了梁秘书，带着他们往前面不远处的卫生所走。他记得路，上次本来要带陈非去那里看烧伤的，但没去成。

　　他们走得很慢，一队豪车从身旁呼啸而过。是屠四海和他的那帮手下。

　　“你真的不当大少爷了？”陈小成问他。

　　“嗯。”屠小宝的声音闷闷的。

　　陈非安静地伏在他的背上，轻得像一片羽毛。

　　“可我还是想恨你。”他说。

　　“那就恨我吧。”屠小宝说，“也许，我就是为了赎罪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