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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思故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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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抬脚进去,不多时杨医士就燃起一盏孤灯,在桌上给她的手把脉,纱布拆开,青紫已是渐退,但仍略微鼓肿,若要问现在凌乔是如何的感觉,她约莫只能说出滞涩二字。
谢寂立在风口处,幽雪在他的肩头落满,像披了层银甲,望着远处,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杨仕泽眉头皱了一下,盘膝盖坐在她的面前,小童则端来要用到的东西,他先用白绢擦拭了手,再用火烧了银针,银针从银白过渡为耀黑色,知道要插入自己的手,凌乔便不自觉地颤了颤。
他在她手上试扎了几个穴位,是微微发麻的刺痛感,但凌乔觉得还可以忍受。
她那双手被灯火一照,触目惊心。
杨仕泽从容地扎针,神情未改半分:“你这葵散已解,只是你手上为何…长了尸斑?”
杨仕泽毫不遮掩他的讶然,“姑娘,你可是死过?”
凌乔心惊肉跳,她对上杨仕泽的那副探究的神情,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摇摇头:“我也不知是如何回事,先生可有办法除去此斑?”
杨仕泽见状也知不好多问,从箱子掏出一只瓶子:“将此药每日服三次,半个月便可全消。”
“谢谢先生。”凌乔接过药瓶。
为聘利落地从腰间掏出几粒碎银:“先生,我与方才的那位大人仍有要事在身,可否烦请您照料此姑娘几日,她的郎婿正在过来。”
凌乔也微微点头,将目光投向杨仕泽。
杨仕泽微微叹口气道:“可以,姑娘留在此处罢。”
为聘松了口气:“那卫夫人,我与谢大人先行一步,我们会派几人过来负责你的安全,你安心留在此处,千万不要乱跑,明白吗?卫大人应该不日会到。”
凌乔应下,见为聘径直走到谢寂那处,走时,谢寂回望过来,风雪扬起他的一绺乌发,又邪又魅,她心下动了一动。
她追出去,那两人已不见了踪影,凌乔无言。
晚间刚服药,闲极无聊,就在逗狗,狗已经熟悉了她,这会儿很是乖顺。
杨仕泽还在给人诊病,凌乔怕他冷着,将炭烧得旺了些,火焰发出灼热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飘扬,似乎连门外雪都要暖化了。
杨仕泽见状,眉头一皱,却不说什么,那两名守侍本能且不自觉地缩进这屋,不过碍于凌乔的身份,他们到底没有靠她太近。
凌乔以前偶尔听过卫兖的传言。
他是卫大人的第二子,人称卫二公子,从小聪灵毓秀,可惜却是卫永昌在外养的私生子,十岁时才接回卫家,恢复他的身份。
坦白来说,凌乔是畏惧他的,传闻中他手段狠戾,为先帝之爪牙,干尽有损阴德之事,手上权力很大,没有他不敢杀的人,听闻曾经有位三品大臣触怒于他,当时不发怒,大臣也以为没事了,却不曾想,卫兖连夜带人冲到府邸,将那位大臣的首级斩下。
先帝不仅不罚,还赞他爱憎分明,现在他手上之权力亦未因先帝崩逝而削去一分。
凌乔的生父凌从宽乃当朝国公,本不愿将凌乔嫁给卫兖,奈何皇帝亲下婚旨,没有办法。
世人皆以为凌乔倾心于卫兖,毕竟别家小姐若是得了嫁卫兖的消息必是哭天抢地,哪里会有这般的从容。
三个月前卫夫人被掳的消息一传出来,大家都急着去找凌乔,担心她有一个不测,卫夫人的位置就轮到了自己头上。
凌乔不知道回去以后会不会被卫兖识破,毕竟他们也是成婚三年的夫妻,总该是很熟悉彼此的。
杨仕泽刚给乡民诊完病,那人却指着门口道:“外面怎么这般亮?”
凌乔也望过去,发现火光冲天,烟气弥漫,“天啊,着…着火了!着火了!”
有人慌乱地叫喊。
凌乔刚冲出门,就发现医馆周围已经火光一片,药草在灼灼燃烧,发出噼哩啪啦的脆响,奇怪的是,街上居然死寂!
凌乔忍着浓烟向外张望,才见医馆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的士兵!
两个守侍眼见火势越来越大,正想背起凌乔冲出去,奈何火势很快蔓延到眼前,噬人似地张狂着——这要是冲过去不死也得残。
撒腿逃回医馆的守侍扶着墙喘气老半天,“咳咳一咳一”
烟味儿太浓了。
是谁要烧死她?
但她能肯定这些人与之前杀害她的人定是一伙儿的!
她不能死!
“……”
守侍喘匀了气直起腰,凌乔刚想与他说什么,“呼!”一道房梁塌下来,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仅仅差半寸,他们就会被这粗大的房梁砸中,双双没命!
凌乔惊魂未定,余光扫过这医馆的每一处角落,全是干燥易燃的药草,连后门也没有,根本无处可逃。
有人在昏暗中牵住了她的手,凌乔登时一个激灵,回过头,发现是杨仕泽!
他清朗地说道:“随我过来!”
几人匆匆跑到内堂,他又急切吩咐:“掩住口鼻!”守侍被他推了一下:“来!帮忙把这扇门打开!”
这话说完,众人才注意到这面不起眼的土墙上有几条若隐若现的裂纹,找到生机般,都用尽全力去推,在轰隆一声中,一个小洞穴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快,进去!”杨仕泽叫喊了一声。
所有人慌张地涌入洞口,杨仕泽垫了后:“一直往前走就是!”
通道是完全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依稀可以听见水滴声,愈往里走愈加寒冷,凌乔脚上的触感是泥沼一般的松软地面,其间有尖锐的乱石划过她的脚踝,刺疼不已,他们走的动作加快,凌乔抓着守侍的臂膀,心上安定下来。
但能明显感到守侍的身子一抖,电击了似的,又吓了凌乔一跳,她好心地问:“怎…怎么了?”
“我…我刚刚好像踩到了蛇!”守侍压低声音,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听起来,余惊未消。
杨仕泽在凌乔后面低低地向她“嘘”了一声,示意他们别出声。凌乔却不自觉地捏紧了守侍的臂膀,那人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凌乔这才反应过来,松了松手。
远远的已经可以瞧见亮光,那一小撮亮光慢慢地扩大,最后挟着冷雪碎尘的空气涌入肺中,凌乔才慢慢地睁开眼睛。死里逃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可来不及欣喜,她清楚地看到,洞口外仍是一圈黑压压的人影,这会儿风雪竟是撼动不了他们半分似的,显得犹为颓唐。
这模样,像是来杀她的。
凌乔淡定地用手擦干净脸,撑着自己站起来,沉哑道:“你们是谁?”
为首的人蹙着眉头扫量着眼前的女人,似乎并不明白凌乔为何要这样问。
“夫人不认得属下?”
他等着她的回答,目光是狐疑的,眼前之人的确是凌乔无疑,但她为何这样问?
凌乔听到“属下”二字就知道此人与凌乔定是认识的,还是上下级关系,只是凌乔这会儿必须装不认识,你以为他们是来援救?
刚才凌乔看到守在医馆附近不认人救火的,分明就是他们!
“哦?我的夫人失忆了?”
一个略沉着从容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来。
凌乔目光朝着说话者瞥去——
那是一个极俊美的男人,身上穿着油亮的乌甲,肩上还绣有金爪龙,清瘦中又有几分威严,优雅中又带有几分狠戾,双眸狭长,唇边羡着笑意,却没有一丝温度。
甲兵们见他一来,纷纷表情变了变,变成一种不知明的威惧,气势瞬间低沉下去,好像失了这皇城司军的气度。凌乔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能让这群精壮的男人这般畏惧的人,惟一人而已。
他驾马走至她的身前,俯视着凌乔,眸中含着戏谑和嘲讽,任凭风灌衣袖猎猎作响,他挺立的姿态未颓半分,身后金光满天,霞光铺散于群山,幻缈如仙境。
“夫人?”
他轻唤了她一声。
凌乔反应过来,双眸凝澄,有些迟疑:“夫君…”
卫兖翻身下马,狼戾地抓住她的脖子,重力往后一甩:“夫人在玩什么花样?”
凌乔的身子摔在几寸之外,即使是有积深的软雪作缓冲,仍是有几分疼痛难忍,她定定地望向卫兖,口齿已不大清楚:“卫大人,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也是庆国公的女儿…你怎能如此!”
众人看的胆战心惊,两个守侍过来相扶,支撑凌乔勉强站起来。
“呼一呼——”
凌乔大口喘气,捂住胸口,眼睛却是死盯着卫兖,“你想杀了我!火是不是你放的!”
雪化开一些,被风带起一丝潮气,氤氲在空气里,水烟似地扑散在她的雪颊上,泛起淡淡的粉红。
卫兖走过来,只是瞥了守侍一眼,守侍便不敢再相拦,悄悄退到侧边,积雪被踩压而若有若无地发出磋磋声。
卫兖抽出短刀,反转刀身,让刀柄抵在凌乔的下巴上,轻轻一挑,迫着凌乔仰起头,不能不直视他,不敢不直视他。
凌乔料定现在人多,他也不好当众杀了她,便大胆了些,低声道:“我不知夫君为何要杀我,我从崖地的乱葬岗醒来,就盼着见到夫君…到底发生了何事,我真的一概不知…如今你我好不容易相见,夫君为何要如此?”
卫兖将凌乔上下打量一眼,神色有些讽刺,而后低笑了一声,笑过之后却是出奇地平静,再翻身上马,冷喝一声:“将夫人带回去!”
“等等!”
凌乔鼓起勇气叫住他,“杨医士的医馆被你烧毁了,你不该赔付点什么?”说罢朝杨仕泽看去,杨仕泽却在她说出这段话的瞬间将脊背弯了下去:“小的惶恐,承蒙夫人关心,卫大人只当夫人未讲此话便好。”
他在抖…抖得厉害…
凌乔回过头望向卫兖,骏马良驹之上他逆着光线,眸中又狠又厉,似乎下一刻便要斩杀一人来泄愤,此人当真是…可怕。
一时凌乔的脑海里只能涌上来这两个字。
是啊,可怕。
“老朽,觉得我卫兖是什么人,会吝啬于那点银子?夫人既说了,为夫自当做。”
卫兖冷睨了凌乔一眼,又招乎下属过来,从中掏出一个钱袋,丢至杨仕泽的身边:“拿去!”
杨仕泽仍不敢接,凌乔缓缓走到他身边,捡起那袋银子,按在他的手掌里:“杨医士,多多保重,连累了。”
“夫人哪里的话,夫人这般好心肠,将来也是有大富贵、大福气的。”杨仕泽接下钱袋,向凌乔点点头。
凌乔走到卫兖的马前,攀着他爬上去,坐至他身前,众人不可置信。卫兖嗤笑道:“夫人现在喜欢与夫君共骑一马?”
凌乔往后仰靠于卫兖,整个身子都是压在他那边的,淡淡地敛下眸子,也不回他。
卫兖冷了神色,双膝轻蹬马肚,马匹飞快向前奔去,直奔京城,凌乔表面上淡定,实际上两只手紧紧地抓住马缰,生怕卫兖将自己扔下去,这行驶速度,若是真从马上样下去,生生得将脖子摔断…
是夜,京城大雪。
“咣当———”
城门地打开后,凌乔才真正地清醒,回到这个阔别十多年的地方,心中感慨万千。
卫兖的马没有停,直奔皇城,凌乔纵是吃惊,也没有制止他,她倒想看看卫四公子到底要带她去哪。
皇城里的压抑气息比京城更甚,凌乔直到看见皇城上招摇在夜幕里的一串白色的纸皮灯笼和素白的白绫才想起来——
孝庾帝前月去了。
宫中的人看见卫兖似没看见似的,任由他骑马奔走,仅亮着的黄澄澄的光将这座威严的大殿显出几分萧索之意,像是垂死的却还没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病人,蛰伏着浓郁的死亡气息。
浓重的血腥气黏腻地缠绕在凌乔眼前的这座大殿里,上面明晃晃地挂着一副金漆题匾——
皇城司。
恨意很快将凌乔的牙涨得酸痛,手中的缰绳也被她不自觉地用力收紧,麻绳上的倒刺钻入她嫩白的手掌,洇出一点淋漓的鲜血。凌乔不会忘记雨夜里充斥在尚书府里的嘶心裂肺的哭喊声,也不会忘记尚书夫人的尸体被人横挂在城墙上的那三天三夜…
“夫人,你怎么了?”卫兖在她的耳畔边轻笑。
凌乔恢复神智,灵台也渐渐归于清明,她没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暗哑得不像话:“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卫兖翻身下马,把凌乔的手臂往自己的脖子上一搭,一把将她抱下来,也没放手,而是将她打横抱着往里走去。
越往里走,血腥气越重,凌乔甚至想作呕,卫兖甚至紧箍住她的手,不让凌乔捂住口鼻,他刻意走得很慢,也不会理会凌乔苍白的脸色,凌乔的胃里在翻江倒涌,酸气直冲她的喉咙和舌顶。
忽明忽暗的光线里,卫兖依旧在笑,不是刻意伪饰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很由衷的笑。
疯子…妥妥的疯子!
“放我下来!你个疯子!”
凌乔胡乱地捶打他的腰腹和胸膛,力道其实不轻。卫兖面色微变,随后从容轻松开了手,期待着凌乔的惨叫。
“呲——”
凌乔低呼一声,勉强站起来准备走,不料防他突然抓住自己的肩膀,力道是大到要捏碎她肩胛骨一般的程度,凌乔疼到跌坐下去,他又在凌乔快要跌坐时搂住了她,两人就以一种不算清白的姿态僵持着。
“你到底要干什么?”
凌乔喝了一句,顿时被他的这番操作弄得手足无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还带她来这种地方。
卫兖蹙眉看了眼神色明显不太自然的凌乔,想到什么似的又忽然笑了:“不干什么,带夫人看个人。”
这声“夫人”叫得总是暧昧又自然,凌乔听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下意识地就回了句:“不去!你是不是变态啊…”
凌乔骤然被他松开了肩,她被一只手拉了起来,跌撞到一个结实滚烫的胸膛里。卫兖环抱住凌乔往里走去,步子迈得又大又快。
凌乔不再挣扎,挣扎有个屁用…
看来她平时还是顺着他好一点。
凌乔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卫兖径直将她往刑房那边带,凌乔就知道他没安好心,真不知卫夫人以前的日子怎么过的。
刑房是没有一点光线的,全靠廊上的灯烛照明,混上浓重的血腥味,诡异之感扑面而来。
卫兖这时候却一点异样的表情都没有,甚至是兴奋,凌乔终于知道为什么卫兖有着玉面修罗的称号了,果真是有原因的。
地面上也不算干净,走到某处甚至有黏黏乎乎的触感,她知道那可能是血。拐过一处走廊,卫兖打开了一间牢房,取下边上的油灯,油灯烧得还是羊脂,都是膻味。
凌乔更想作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