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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侍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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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着寝殿的垂帷,萧培砚坐着,听着闷雷敲打,炸开了一场瓢泼大雨,阴湿的空气钻入他的身体,令他骨痛不已。
晴妃打开那小盏瓷瓶,依话从里面倒出一小颗红色的药丸,伴着茶水给他服下了。
她苦涩一笑。
桌案上摆着道奏疏,破天荒地由沈南齐亲自送来,晴妃偷偷觑了一眼,倾刻便觉得脸上烧得烫了,怪不得陛下肯在夜里召见她,毕竟雨天他因为身体发疼是从不召寝的。
空气中悄氲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并没有因为雨潮而被冲淡,反而因为时间愈久而更加强烈,忽然传来极小的声响,这立刻引起了她的警觉,她知道那是什么,但又总觉得与平常的媚香不太一样,甚至更猛更烈,偏偏萧培砚仍处在半昏半醒之中,意味已是十分地明显。
她环顾一周,握住萧培砚手的指尖悄悄用力,拨开幔帐附在他的耳畔:“陛下…”
她俯下身子,嫩颊轻轻擦过他的脸,轻柔又灵动,宛如刚驯服的可爱埋奴,惹人疼惜。
外面的雨幕映在朱红大柱,悄悄沾湿了光洁的青石砖,映出摇晃的青葱树影。
重重叠叠的幔帐下是男女气息的相贴交缠,冰凉的亲唇贴附,甚至激不起一丝的温度。
萧培砚还是醒了,却没有推开她,而是在昏烛之下藏着笑意看她痴情迷恋的样子。
假的,但是却为美梦。
“啊!”
她惊呼一声。
他还是推开了她,两人对上目光的那刻,说不清是否厌恶。
雨已经停了,有丝阳光斜洒入内,显得温暖了一点。
萧培砚远远地看到殿角处似乎有火光在闪耀忽然,便立即站起,匆匆向那火星处奔去。
原来,在殿角隐蔽处,有一雕花镂空的屏蔽,屏蔽里闪着几点火光,显然是几枝香火。那香气就是从这里散发开来的。
怒气冲冲的萧培砚一脚将面前的屏蔽踢碎,只见后面正端坐着一个小太监,双手捧着三枝熏香。
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坏了的小太监早忘了给皇上叩头,坐在那里抖个不停。
待看清小太监的样貌,萧培砚蹙了眉,一股恶气陡然从中升起晴妃见他暴怒,过去轻轻挽了下他的胳膊,萧培砚垂眸看了一眼睛好,跳动的灯火伴雨中腥气映在她的脸上,照出一双恬淡的琉璃眼,此刻略上扬着,隐着笑意,冲散了些他心中的积郁。
有何可笑,你也是帮凶之一。
萧培砚敏锐地抬眸,已是辨不清喜怒,沉声道:“何人指使?”
小太监回答得含糊其词:“胆敢在皇宫里如此行事…再没有旁人…”
一提到沈南齐,萧培砚的情绪冷静了许多,眸中情绪似无一点波澜:“此事该不该说,你自有分寸,朕记得沈南齐说过,你曾秉笔伺候过,那明日批奏时,你在朕左右伺候吧。”
和笙反应过来,当即应允:“谢…谢陛下。”
待小太监退下后,萧培砚招来内务府的总管太监海察呈,手里把玩着那三支香,不冷不淡道:“宫中谁管进香之事?”
海察呈感到情况似乎不太妙,看见那倒在地上的翠屏,想来是刚才发了大怒,这会儿不敢不仔细地上报:“启禀皇上,此事由采办处总管忠维垣掌管。”
海察呈没敢直接指斥忠维垣,反而还稍稍替他维护几句,但这丝毫影响不了萧培砚的决定:“把忠维垣这家伙斩了!”
海察呈只好如此,应声而退。
晴妃照例留寝,只是两人都和衣而卧,没有逾越之举,晴妃心里也自嘲般地笑了笑。
一个傀儡君王,一个傀儡妃子,无论何时都有万双眼睛在盯着他们,那缕若有若无的寒气此刻在寂静的深夜炸开,而那股令人发腻的甜香,还残留在她的指节。
翌日晨时,何施来自泽州还扬州于开封时,悄悄地通过枢密承旨李处恒求见天子告密。
萧培砚对何施来尚有几分印象。
何施来,沧州人,前朝周世宗独孤处耘的外甥,庾太祖即位后,加检校太尉,改淮南节度使,出守扬州,且仍任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天下初定后,厥太祖寻由削去何施来指挥使一职,改为中书令。
中书令地位很高,乃中书省长官,但却只是一个荣誉虚衔,并无实权,何施来依循旧惯例,也为探知新天子对自己的真实态度,上表请求入京谨见皇帝,萧培砚此时极为担忧何施来与萧璟联手,使自己腹背受敌,不得不在东、西两线作战,故而对此表实为重视。
翟守珣深知仅凭泽州兵马,难以与庾廷相抗,遂竭力劝说何施来不要参与谋反,可何施来深知已无可能再获新天子信任,遂已遣亲吏前任泽洲联络,翟守珣潜入开封,意欲要天子表明态度。
萧培砚得知翟守珣潜入开封,急忙召见,或由多日几地来往奔波,翟守珣此刻显得风尘仆仆,一脸沧桑,他整理衣袍,恭恭敬敬地跪下:“老臣参见陛下!”
萧培砚的心此时已慢慢地沉进潭水中,将他亲自扶起来:“朕欲赐施来铁券,彼信朕乎?”
翟守珣收声,默然看了他片刻,随后轻缓地摇了摇头:“施来终无归顺之志。”
“朕知,前朝旧臣能有几个真心顺从归服?且他何施来又是后周宗室中人,更不能忍受认新朝为主,若是他与平夷王结盟,庾军将会陷入两面受敌、兵分势弱的危险局面,朕尚未稳固,还待归政,望翟卿顾念以往朕提拨之恩,劝阻何施来,朕决计不究以往之事。”
翟守珣是向施来的谋士,可在这之前,他只是内禁的一名宦臣,那时内禁连月不发饷,宫人大部分饥寒交迫,生病也请不起医生,个个面黄肌瘦,想要活命的,都去求了沈南齐。
翟守珣自认为一身傲骨,不肯相求,差点饿死在内禁,是萧培砚给了他一线生机,将他拨到自己宫中,没过几年,萧培砚看出他颇有才识,肯全了他的心愿,将他外放出宫,另谋出路。
他前往宁阳县求遇知县,却路遇山匪。
命悬一线之际,被刚好路过的何施来所救,他见何施来是个能臣,便应了他的邀请,入何施来的帐中,成为何施来的谋士。
萧培砚的话的确让他动摇,且信誓旦旦地同意了,萧培砚为安抚于翟守珣,主动说:“朕将赐你银两三千,许你以官爵。”
翟守珣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要知道皇上及后妃除有定额的国废拨款外,额外开销都是内帑中所出,帑是皇上的私房钱,萧培砚登基前的银禄都由太后所拨,且沈南齐还经常有减扣的常例,由此萧培砚养成了一种节俭甚至有些吝啬的性格,虽然他现在是皇帝,但处境也并不比以前好多少。
心酸。
翟守珣婉拒了:“陛下深恩,臣尚且忧无以为报,又何尝肖想赏赐,此事既是为陛下,也是为何大人,有何不可为之处?”
萧培砚垂着眼皮,说:“还望翟卿,朕待来息。”
……
疾风袭过长巷,刀光扑朔的那一刻,刀锋碰击而不断地发出令人齿酸的声音,眼见后面的人已是越追越紧,凌乔的心绪如潮,没有回避,隔着军汉的臂膀,直直地与他对视。
凌乔体力耗尽,本来咫尺之距便可坐上马车逃之夭夭,奈何被北静王萧中洗抓了个正着!
萧中洗的目光自然地掠过凌乔的脸,转回头,和身边的人交谈着些什么,凌乔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眼见他走近到她面前,凌乔下意识往后退了退,纤细的骨指紧抓着碎砾石,划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萧中洗的唇边溢出一丝冷笑:“指挥使夫人在害怕什么?本王又不是登徒子,还能对你做什么?”
长街上喧哗如旧,吴长青也领着人追上了上来,顺手指着凌乔,却是半句话都讲不清楚:“卫夫人…你…真是好大的…胆!”
额上细密地渗出汗液,吴长青只感觉两膝酸软,腿骨阵痛,倒有个唯一的好处,脖子上那抹刀风闪过的感觉没有了!
吴长青颇为气恼地扯过身边人递来的白绢,正要骂骂咧咧,眼神落在某处,身体都整个儿地僵住了。吴长青懵了,北静王爷怎么会在这儿?
还不待吴长青先说什么,冷戾的声音就在这条街巷里响起:“吴公公,你是如何办事的?扰了本王在茶楼听戏的兴致。”
吴长青这才注意到北静王那不伦不类的打扮,一身重红的纱衣,繁复地绣着无比精细的花纹,看着像是某个曲目的戏服,由他这样穿着,却生出一股潇洒与妩媚兼具的特殊魅力,令人移不开眼去。
吴长青向来听说北静王放浪纨绔,没想到还爱戏,若是让外人知道了,实在是有损皇室威严,但这事不是他能劝的,他甚至已能察觉到北静王的心情有多么地不悦。
吴长青忙颤着声赔罪:“奴才办事不力,还请王爷宽罪。”
萧中洗知道吴长青是萧培砚身边的忠心人,所以不愿过分为难,只是他适才在茶楼里玩得尽兴,被人扰了兴致,难免积郁,总该有人为此付出代价的。
他淡淡地垂下眸子,见凌乔仍在怒目而视,积郁之气在胸腔中不上不下,抬脚就狠狠地踹在了凌乔的左肩!
凌乔顿时受不住力,瘫倒在青石砖上,倏然一口红血吐出,浸染了这泛着灰白的底砖。
果然,她又被人提架着起来,全然不顾她此刻身体的疼痛,像拖麻袋一样丢回了车上,凌乔卸了全身的力,还在轻轻地喘息,视线越来越模糊,随即失去意识。
吴长青借着街巷的光,看见凌乔半昏沉地躺在车厢铺就着的软皮毡上,这才放下窗牖,让车驾往皇城疾驰而去。
吴长青转头见萧中洗隐在无边的黑夜里,唯有那身红衣依旧热烈纯,他心情颇为复杂地垂下幕帘,微微叹了口气,重新阖上眼。
……
“姑娘,不等了吧?凌卫夫人可能是突然反悔了也说不定,去往泽州那多事之地,哪有京城安逸,她那般锦衣玉食供养长大的人哪里受得住,想来也就是一时兴起,姑娘莫要以为她就是什么好人,天底下哪有教唆姑娘私逃的道理,姑娘可得仔细思量清楚,贺夫人虽对您不怎么样,可到底有抚育之恩,如今这世道,姑娘这样柔弱的可怜身子,还是自个儿看顾着些。平夷王既负了姑娘,姑娘就更应该待在家中,安心等着风波过去,重新再择个好郎婿”。
贺珠泪等不到凌乔的出现,暗疑是不是生了变故,而她身边的小婢女早就为此事不满,此刻见凌乔始终不出现,在高兴之余仍然有点愤恨。
贺珠泪眼前白茫茫一片,耳边似有许多声音。
她重新让马夫驾车,径往城门而出,映食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本想再劝,却倏尔对上她决绝坚定的目光,于是又重新闭上了嘴。
车轱辘吱呀吱呀地响动,不知不觉间马车已渐渐驶离皇城,映食望着恢宏的城墙渐渐变得渺小,心上的愁郁更浓了。
空气中温热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去,只是有人轻轻碰了她一下,她便醒了,背部汗涔涔的,透着丝丝凉意,旧帐被风吹得扬起,让她得以窥见全室的景象,明净素雅中又隐着华贵庄严,她很快反应过来,这是皇宫!
这次没能逃出京城,日后她还能有机会吗?
静息几刻以后,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殿门猛地被打开,走进来一个瘦高的小太监,他毕恭毕敬道:“卫夫人,太后娘娘召见,还请移步至平銮殿。”
凌乔立即从中嗅出了与以往不同的味道,兴师问罪的味道。
内宦小心地掀了帘子,凌乔跨门而入,带着寒气跪在独孤氏的面前,给她磕头行礼。
凌乔抬头顺势发现旁边还跪着人,且衣饰华丽,美目流盼,依着她的打扮仪态来看,应是宫里的娘娘,即使未施粉黛,也能看得出来是颠倒众生的模样。
独孤氏既没让凌乔起来,也刻意地无视起她,反而开始厉声责斥她旁边跪着的妃子。
这妃子柔弱却也坚韧的模样不禁让凌乔生起好感。
“你说说你,这都多久了,真是不中用,早知如此哀家就还不如择了你姐姐,哀家再给多你一年时间,再怀不上,自刎谢罪!”独孤氏皱眉上下地打量着晴妃,转而又偏过头看着凌乔:“这段日子你就跟着服侍晴妃,若她有孕,哀家考虑放你出宫。”
太后并不认为凌乔在卫兖心里,反而抓住文娘子和她的孩子就已足够。
用不太重要的凌乔时刻负责地监视晴妃,想必可以早日育下皇子。
萧培砚时日无多,她需要赶紧重新培养出一个听话的傀儡稳固势力。
凌乔略一思忖,想着此事,不管如何,先应下了。
唯有晴妃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脸色也苍白起来。
……
凌乔立在浴房外面,听着里头传来淌淌的水声,她的思绪有些乱,作为皇帝本就要尽快开枝散叶,可是从太后话里的意思,更像是强迫,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
烛火燃出的亮光轻泛地铺洒在她的身上,凌乔等了有半刻钟也不见里面有动静,但心她受凉,便用微屈的指骨轻轻地敲开了门:“娘娘…您洗好了吗?”
没人应声。
凌乔皱了皱眉,透过缝隙一看,只见晴妃整个身子都浸在水里!
凌乔忙冲进去,用两只手一把将她捞起,浴桶里的水依然热着,在她的动作之间氤氲出一层浓厚的白色雾气,扑洒在她的脸上,沾湿了额发,而且过于闷热的环境也微微蕴红了她的脸。
手中抱着的晴妃也睁开了眼,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她:“你干什么?”
晴妃连衣裳都未脱,轻薄的皂衣被水打湿后也是几近透明,凌乔想不明白:“娘娘不是在沐浴吗?为什么…”她真的以为晴妃在寻死。
晴妃靠桶壁,不动声色地往下缩了些,让水面没过自己的肩膀,淡淡地笑了笑:“短暂的窒息能让人保持头脑清醒,你放心,我是不会寻死的,纵使我自己是不想活的,我也得为家人活着。”
她的面上还沾着湿润的一层雾气,毛孔微微张着,吸饱了水分而显得她的脸细腻光洁如白玉,清媚异常。
凌乔收拾了干净的衣裙放在侧边:“娘娘早些收拾,陛下还在等。”
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凌乔知道她不会去寻死,便也宽了心,生下孩子而已,入宫为妃,她若没有孩子,将来估计也很难善终吧。
这样,既是帮了自己,也是帮了她,没什么不好,她想。
太极殿里灯火通明,拖着病体的萧培砚半卧半倚在御榻上面,眼睛半阖着,只吐露出淡而弱的鼻息,浑身泛着一种病态的美。
萧培砚已经有两个月没有上朝了,晴妃也知道,两个月前的他还算是生龙活虎,而此刻,他病恹恹的,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凌乔只知萧璟已破城五座,势如破竹,而现如今萧培砚又病情危重,冥冥之中,似乎是一切都是来自上天的旨意。
一阵剧烈的咳嗽后,萧培砚开口说道:“晴妃,平夷王打进城来了吗?”
晴妃轻笑道:“胡说什么呢?平夷王现在还在泽州,真有那本事打过来,也要一年以上。”
萧培砚慢慢地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朕累了,你们去吧。”
凌乔突然发现这好像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看着晴妃只是轻轻依偎在萧培砚的身边,就再没了别的动静。
她叹了口气,轻轻地退出,又轻轻地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