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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莫淹留(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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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前日的那番话,凌乔被卫兖拘在府中近几月,此时正值春盛,乌鹊在凌乔面前晃来晃去,衔了窗沿上的粮食却不肯走,似乎有意来惹她的情绪,它有自由,而她没有。
听闻萧璟渐渐养好了身子,萧碚砚还带他到木兰围场狩猎,关于兄弟反目的流言不刃而解,特别是萧璟将北汉有心与他合兵共谋天下的蜡信交出后,时人更是赞萧璟识大局,皇帝下手诏慰抚,并任命萧璟为皇城使,统领潞州兵马,比卫兖的品级高上一阶。
凌乔愈发自觉萧培砚并不真如表面上那样庸愚,反而所着手的一切其实都另有深意。
独孤氏入主朝堂,垂帘听政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结果,萧培砚竟动手将带头反抗的那人当即赐死,看似依赖太后,实则更像是讨好…
算了,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
“夫人,贺氏来了拜帖,说是想见您一面,约在东郊的洞溪湖,夫人闷在屋中好几月,不如趁此机会散散心,平夷王未过门的新妇,想必使君不会驳斥于您的。”烟云手上拿着信盏,“何况那文娘子即将临盆,夫人若是不在也尽可避个嫌,头胎难产,万一出了什么事赖到夫人身上可就是满身长嘴也说不清…其实最好让她生个女儿,这才算苍天有眼,如此一来,她想拿孩子压夫人一头,她就是痴梦。”
烟云暗暗希冀着,凌乔却没接她的话,拿起信盏细细看了起来,去吧,贺珠泪定是最了解萧璟的体贴人,若说萧璟真放弃了夺位的事,她还真不信,或许可以从贺氏的身上旁敲侧击出一些事来,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好了,烟云,你拿我的信帖去回禀她,就说我应了,不过叫她下人不必带太多,我喜静,就只想与她说几句体己话,没必要搞那么大阵仗。”
凌乔挥起那乌鹊,收拾了窗沿上的粟米:“水袖哪去了,这几日连她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烟云找来水盆给凌乔净手,任她稍稍出口气后才说:“她家里的妹妹准备出阁了,忙着为她操心呢…”
凌乔听出意思来,奇道:“她妹妹都要婚娶,那水袖不也该到出阁的年纪了么?怎的做姐姐的还没出嫁,反倒妹妹先嫁了?”
烟云找来干净的布帕,看了凌乔一眼,可惜道:“这事儿不光彩…水袖她们是家生子,本来都在卫府做事,后来水袖的妹妹长恩因为犯事被前侯夫人赶出了府,不过她长的漂亮且能干,很快就找好了下家,不愁没得生计,听说去的还是洛阳谢府中做事,喏,就是与夫人有几面之缘荆州府知府谢大人的本家,还算很体面。”
“那怎的…”
烟云深深叹了气,怒其不争:“本来到年纪的话,主母应当会指使她嫁人,甚至补贴嫁妆,但在上半个月,长恩被人发现有孕,这一问才知是谢二公子的,谢府主母炎氏本是要打死了事,却架不住二公子的哀求,只得妥协纳长恩为妾,不过与谢二公子原本有婚约的赵府不依,僵闹几日,谢府添上三抬聘礼才算了事,约定下月两人完婚后再让长恩进门,可是她没有旁的亲人,水袖姐妹父母早亡,一直都是两人相依为命,只得由水袖帮她操办进门的妾礼。”
“做了女人,终是要出嫁的,她自己认为谋了良人便没办法了,但烟云,你哪天想嫁,要仔细掂量得住那人究竟值不值托付,不要被一时的情爱冲昏了头,爱情不是必需品,柴米油盐才是”。
凌乔听烟云说了来龙去脉,恍惚了,对于长恩这样的家生子,能嫁到主人家做妾确实是本事,但内里会有多少难过,恐怕只有她自己知了,非易地而处,不能明白。
烟云愣愣地看着凌乔:“不,奴婢不嫁人,在这里自做自吃一辈子,倒不必等夫家赏一口饭吃,奴婢也是愿意。”
凌乔握住她冰凉的手:“放心,我亏待了谁也不能亏待了你,到时候必定找个可托付的体面人家将你风光嫁出去,省得在这里白吃我的米饭!”最后一句是调侃,逗到烟云直咯咯地笑:“好夫人,你向来是最慈悲的,又是最疼我奴的。”
“今日晴好,陪我上趟街,我们去买些礼物给水袖她妹做陪嫁,主仆一场,还是多看顾些,况她平日里又为我出头那许多次,可见她是忠心的,既是忠心,我更要善待她。”
凌乔望着窗外暖融融的天光,忽然地也很想上街去了。
烟云笑道:“那夫人等等,奴去禀知主君,然后备马。”
“嗯。”
……御街
“夫人!快看看,今年开春竟又多了这些稀奇的小玩意儿,特别有意思,更别提,今年还来了许多黄胡须白面皮的胡商,有时候会看到他们的妻女,奴觉得那些胡姬可真漂亮,洋娃娃似的。”
烟云掀开窗牖,望着街边热景,边说边露出钦羡的表情,凌乔不知道京中涌进胡商,听烟云这么一说,她忙探出头去看,果真见到了许多外国来的商贾在街头迎来送往。
凌乔敛回身子,将目光对上烟云:“怎的今年来了这么多胡商,平日都见不到一个,是朝中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啊,本来我朝建起就一直明令禁止异国人到我国做生意,所以素日是见不到胡人的,更别提他们生产出来的东西了,”烟云认真道,“但在前几日,陛下一直说汴京里的东西单调,没有意思,不顾祖制下令开放与邻国的贸易,自由来往,不受限制,还新设了市贾司来管理贸易,因为胡商进来贸易要交一定的税,所以贪财的太后也没有不同意。”
凌乔应道:“那这是好事,与民生利而不是与民争利,看看这如今的街市倒是更热闹了。”
两人下到一处首饰阁,掌柜的忙出来相迎:“客官想要什么?”
凌乔应道:“想为家中人置办些体贴物,你好眼光,倒是帮我挑挑。”
“那客官可来对了,我们珍琅阁最近也从西洋人那里进项许多奇巧珍品,很是精美,也很时兴,好多京中的小姐们都喜欢得紧,今儿又派了许多人过来预订,拿来做礼物送人那是再体面不过,既是生客,我自当用心帮您挑,将来您说不定时时都要跑过来。”
掌柜的说话圆滑,不愧为老生意人,见他们生意这般火爆,还得出闲来给她讲这一番话,想必已经认定她是个大户。
凌乔刻意覆了面纱,倒不是担心有人认出她,而是不想耽费太多的功夫,她还打算顺带去酒楼用饭,毕竟难得出来一趟,所以对掌柜的说道:“不用什么西洋玩意,这样好了,大红妆缎来十匹,蟒缎三十匹,上用纱各色一匹,金项圈四个。”
掌柜的一听,谄笑道:“那好,请客官稍等。”他忙唤了小厮去预备货品,凌乔忽然记起什么事,忙又对掌柜的说道:“带我去挑件西洋首饰,特别一点,新奇一点好,也是拿来送人。”
“那好,请客官随我来!”掌柜的手做出指引状,将凌乔引至一柜台前:“瞧,上邺那边来的玩意,金银丝掐的珐琅簪子,还有…这!”掌柜的拿起只上等水头的虾须镯,在外边日光下衬给她看:“客官,这只虾须镯更是珍奇,你瞧…在日光照射下会变成芙蓉玉一般的颜色,晶莹剔透,触感温润…”
凌乔拿起仔细地端详了一眼,不免有点生气:“不知我有何处让您觉得我是个傻子,这分明是赝品,这年头,没营生的人手头也宽裕了,你每日的进项恐怕都是滋长番盛,虽不算什么极赚的生意,却也绝对亏不了本,旁的大户都没有你这样失大体,有拿劣等残次品来谁我的道理,若一味欺瞒失良心的事做多了,我看你的生意又如何做得下去!”
掌柜的一听也怒了,顾忌周围人投射过来的目光,忙驳斥道:“小娘子,不要信口雌黄!我珍琅阁可是百年基业,在京中也是有数一数二的名声,向来重信重诺,怎会为了几两的银子卖劣等次货给你?这枚镯子我可是用十两进的项,还找了名师大宝来鉴过,都说是上等的好货,你一介年轻娘子,难道比名师大宝的话还可信,比他的眼睛还尖利么?”
凌乔叹了口气:“是,我虽只是一个年轻娘子,可我自幼跟着父母亲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东西,什么真东西假东西我还是认得很清,我刚才在您这儿买了许多东西,若是想污您讹您,就不会这样做了。既见您这般反应,恐您不知情,也是给诓了。”
“你说这是天山翠玉,可是您却不知,天山翠玉又名阴山翠玉,结构致密、质地坚硬、耐酸碱、耐气候性好,是产于上邺地轴渣尔泰山和天妃阙山脉的一种上等玉石,颜色有白色、青色、翠色等三种基本色调,还有一些过渡色,如青白色、灰白色、豆绿色、墨绿色等等。但你手上这只在暗沉时显出青色,也没有任何的过渡色,在上邺伪冒天山翠玉的这种劣等纯玉到处都是,所以并不值钱。上邺出产的玉石以有平缓流云纹为佳,显然你手中的就不是上邺出名的天山翠玉。”
掌柜的听凌乔这么一说,慌忙拿起来看,发现的确没有任何的过渡色,反而比店里其它的本地玉石质地更差,他本以为这是上邺玉石的特色,就当宝贝了。
掌柜的一时有些悔恨:“对不住,幸好碰见懂行的,不然我这珍琅阁百年信誉就毁于一旦了,最近来往的各地胡商多,京中的鉴定师也只能以本地的标准判断,索性有人浑水摸鱼,防不胜负,还望娘子见谅,一时情绪有些过激。”又忙转头吩咐道:“去将今天卖出的那批玉饰收回来,商人要守信,生意才能长久。”
众人称赞起来,却忙又有人上前一步:“这是我在别处买的胡玉,娘子帮我看看是不是真的?我一介妇人,没有见识,我担心我也给诓了去。”
“给我也看看!再早知道就不买新奇玩意了,又不知真假,给别人浑捞了油水!”
越来越多的抱怨声四起,对胡人的言语也不爽利起来:“那些个胡人没得我们这些人的体礼规矩,蛮的很,果然是不好信任的呀,反正我以后可不买他们的东西了,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们与他们友好往来,他们却看我们是待宰的鱼!本来以为两国贸易往来是好事儿,现在我却巴不得不准他们来,省得在他们那边随便捡块石头就敢来我们这儿卖!”
凌乔劝解道:“不全是如此的,很多胡商还是老实本分的,诸位也不要以偏概全,这样反倒伤了两国和气。”
“哎哟!他们拿假东西来卖看上去像是怕伤和气的样子吗?指不定背后里骂我们这些汉人有多蠢呢!”
连忙又有人接了话,说实在的,汉人本就自诩清高,看不起蛮人胡人,如今闹了这样的事更是在汉人与胡人关系里火上浇油,其实只要人心里有偏见,多小的事都会被无限放大,汉人难道没有卖假货的?
难道有一个汉人卖假货,全部的汉人都是逐利无徳之人么?未免以偏概全。
“客官,您的东西俱已备上车,我还赠了些本店的宝物,想着若不是娘子,更费了大事,还望娘子收下,就当赔罪了。”
掌柜的出来相告,一幅恭敬之状。
凌乔看着店中吵闹的娘子们不免为之同情:“早知就小声同掌柜的说了,也不至于闹成今日这番,你还有好些要应付的,不必在我这儿费功夫,毕竟错又不在你。”
“多谢娘子体谅。”
说罢匆匆而去——
烟云挑捡着珍琅阁送的东西,发现件件都足值三两,不免夸赞做掌柜的大方,转念想起凌乔的所作所为:“夫人以前经常跟着中书令大人走南闯北么?以前怎没听夫人提起过,奴还从来没出过京城呢,真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肯定比京城里有趣多了吧?”
凌乔看着烟云一脸憧憬的样子,心下一动:“等京里的事了结,我带你出去走南闯北,有钱时,我们可以去当地最好的酒楼,没钱时,我们就在野地里扎营,对着天上的星星入眠,大地为床,苍穹为衾,如何?”
烟云却茫然道:“京里还有什么事没有了结啊?在京里待着总觉得不痛快,夫人,我们快去好吗?”
凌乔掀开车牖往外一看,意味不明地说道:“我也怀念以前走南闯北的日子,可是京里的许多事还待我去解决,背着一身重债,人活得不畅快…去哪儿都不会畅快,你个实心的傻姑娘就多等等我,不久的。”
其实,当家族冤死的那刻,她的人生就与安稳畅快几个字没得再沾边了,亲人含恨九泉,自己如何能够安稳,特别是…
凌乔抬眸望向金色重重宫阙,兀自喃喃道:“特别是他们,怎能安稳地苟活于世…”
当夜两人在樊楼吃了饭才归,烟云还在喋喋不休:“哎,夫人,今夜那红烧梅子鱼真好吃,肉嫩刺软,哦…还有那道宫爆鸭腩,用胡萝卜爆炒鸭肉丁,嫩滑爽口,咸淡适中,下饭佐酒皆美…改日奴婢试试能不能做出来,叫夫人尝尝奴的手艺,配方奴都记下来了,未必没有他们那般做的好吃…”
“好了,你记得叫下人们把东西抬到府里去,那箱另外赠的,你拿去给院里的女使婆子们分了吧,不过你可以先和水袖挑两件自己喜欢的再分,之后最好按资历顺序让他们挑,免得争吵起来。”
凌乔先由下人扶下了车,转头对烟云吩咐,她信任烟云的细心妥帖,但还是忍不住叮嘱她一两句,现正值多事的时候,她不想自己的院里又闹出一桩烦心事。
“那夫人再些歇息,今日也累了。”
烟云看出她的疲惫,忙掀开帘子让她进去,之后才悄悄退下。
室内昏暗,凌乔到床榻边摸索起一只油烛刚要点上,背脊就冷不丁地贴上了某个温热的胸膛,吓得她一颤。
“啪——”
火折子都落在了地上。
“别动。”卫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接着,凌乔的手便被人握住了,促使她翻转过身子,对上他沉玉般的脸,不知是怎么了,卫兖的脸有些红,鼻尖出了层薄汗,身上带了层黏腻的香。
“你…我们这样有点暧昧了吧…”
凌乔惊觉出他的异常,而腰上箍着她的那双手在一直收紧,似要将她揉进他的身体里去,也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就在凌乔神经高度紧绷的时候,他的气息还喷吐在她的耳边:“夫人,不可以吗?”
不待她反应,他又用嘴唇轻轻地碰了碰的鼻尖,情欲在他的眸中氤氲而起,抵住她额头的那刻,他轻轻地喘了口气,低哑地再问了一次:“可以吗?”
一阵长风呼啸,凌乔猛然清醒,推开了他:“不可以!”
凌乔夺门而出,甚至已经跑到了门口,一双有力的大手又将她拦腰抱了回去,放在了床上,他突然掰过她的脸,分出拇指压住她吓的快速抿起的唇,接着听他轻轻地低笑一声:“别跑,陪我待一晚,我不动你。”
拜托,你这个样子看上去是不会动我的样子吗?果然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以后还是避着他一点。
凌乔已经在心里盘算好了,左手挥掉了床柜上的瓷瓶,在夜寂中发出极为嘹亮的一声。
守侍的人忙问:“主君夫人,出什么事了吗?”
凌乔并不打算惹怒卫兖,忙应声:“没事…”
接着在卫兖不解的目光下用左手够到地上的碎瓷,递给他:“你不清醒,自己握在手里,痛感可以保持清醒。”
说罢,凌乔自己也握了一片,不过她这片是起保护作用的,凌乔挣开卫兖的手,侧身滚了进去,故作轻松道:“睡吧,你自己老实一点,不然我就用碎瓷扎你。”
“呯——”
卫兖却扔掉了手中的碎瓷,侧身躺上床榻,正对着凌乔的一双眼,两人对视好久,凌乔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最后是卫兖先闭上了眼睛:“我不会勉强夫人。”
说完后就没了动静,凌乔本来就十分疲惫,被刚才那一出一吓,现在又倏然放松下来,很快便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她是多么信任他的话。
她又陷入了一个昏昏沉沉的梦——
无边的黑暗昏沉,一丝光亮也无。
下一瞬光亮骤起,带着春晨的潮气,凌乔坐在妆镜前,她开始端详起自己的面容,刚上了新妆,妩艳娇媚,甚至说的上是倾国倾城,可是周围没有什么人,环顾一圈,她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古代女子的闺房,寡素淡雅的一切都用红色装点,变得喜庆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