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图霸业》芙占

8、绝处逢生(二)

　　何卿云在大牢悠闲得很，虽然环境恶劣了点，但她出身将门，也曾跟着军营里的孩子们在野外受训。这些都不是不能忍受的事。她斜歪在干草堆里就像在谢府歪在她的美人榻上一样，上下眼皮直打架。

　　牢里的烛光昏暗，她分不清白天黑夜，每天除了睡就是吃，也没别的事可干。

　　唯一让她看起来还有些活人气的，是葱白的手指有节奏成调子的敲击——她娘在隔壁大逆不道地哼唱着歌颂前虞皇帝的民调：

　　虞地龙兴，烁烁九州；

　　八百豪雄，寂寂启东。

　　萧王赵何，历历王亲；

　　神鹰盘桓，振振皇殷。

　　这首民谣是记载着虞朝太祖皇帝尉迟炎武自虞州起，在乱世中战胜各路豪雄，结识有志之士，最终打下虞国万里江山的故事。

　　只不过这首民谣传诵多年，词中某些词语后人至今难以解释，以致产生歧义。就比如“萧王赵何”这半句，王、赵、何三家依然延续至今，而位居四姓之首的萧氏却下落不明，简直就像凭空捏造一样，虞朝的历史再也没有出现过萧氏一族的人。

　　何卿云打个哈欠，出神地望着头顶黑色的墙壁。昨日的蜘蛛已经跑了，今日留下一张漂亮完整的蛛网。

　　她也不动，只手臂四处摸了摸，摸出几个小石子，然后用石子瞄准蛛网，没一会蛛网破了，石头没了，她又无聊起来。

　　母亲唱着飘忽的调子，歌谣里的故事皆为前虞孩子们自小听到大的典故，何卿云就着或刀光剑影或哀婉缠绵的故事又沉沉睡去。

　　**

　　牢狱的布防图以一种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方式传到他们手里。

　　一支被卷着详细的虞牢布防图的铁箭，在他们商量对策时破窗而入。

　　“能拿到布防图，知道我们的计划还肯帮我们与骆玄作对。这会是谁？”徐家长子徐卓年逾四十，作为徐家现在主要话事人不仅官场经验丰富老辣，而且还能在朝代更迭中保全徐氏一族，可见其手段高明。只是他对这个布防图以及背后之人的目的持怀疑态度。

　　吕文镜还算乐观，说现在只想知道这布防图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谁知道。”徐卓摇头，“估计骆玄来都分辨不出来。”

　　这话不假，现存他们能拿到的布防图要么是前朝皇室官员留下来的，要么就是去过牢狱知道怎么走的人所绘。骆玄此前一直驻守西江边境，从没有去过虞牢，自然无法分辨。

　　他们现在拿到的是经手过前虞皇帝印信，有官方认证的布防图。

　　“这只有曾经掌管过虞牢的人才能拿到。”徐卓道。

　　而在前虞掌管虞牢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家人。

　　王家长房当时被二房的五兵尚书与三房王夫人联手告发叛国，王家长房顷刻便如参天的高楼坍塌一般摔得粉碎，一时间朝中有人划清界限有人转而向二房三房表忠心。

　　王家长房易处理，可前虞皇帝看着眼前顺从的二房三房，又想着好不容易平衡的朝堂与各地方出身王氏的高官便暂时忍耐下来。

　　牵一发动全身，王氏在虞朝的根基如此深厚，连皇帝也无法轻易撼动。

　　欲使其灭亡，又实在爱其出身的人才。不愧是让历代虞朝皇帝又爱又恨的天下第一世族。

　　“后来王氏长房的东西多半被收走，只留了一小部分在二房三房手里。”

　　“布防图是肯定被收走了，可这人是哪弄来的？难不成还是从国库偷的？”徐卓长子徐工星把脸凑上来，环视四周，好奇地问。

　　徐卓伸手推开他爱子的脸，“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徐工星被推个酿跄，委屈地揉着脸。

　　“你有这闲工夫能不能去安慰安慰你弟弟妹妹？能不能好好去和刘参军练习打好配合？我把护送你弟弟妹妹离开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你能不能重视一下？你知不知道……”

　　“哎好好好打住吧亲爹。”徐工星被念得头疼，“再说何表妹不也是妹妹吗。”

　　“你滚。”徐卓受不了儿子的死缠烂打，想要把他撵出去。

　　刘武灵就站在旁边，他从看到徐工星开始就觉得他和谢一璇有点像，不止长相，性格也是。

　　只怕何卿云看到徐工星会想到自己的表哥。

　　“诶，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吕文镜年纪大，记得清楚的小事不多，她笑道：“年纪小的时候，徐公子来谢府找他姑母谢夫人拜年，当时见到何小姐还说要他表弟谢公子做主把何小姐许配给他。”

　　啊！徐工星和刘武灵齐齐回头：还有这种事？！

　　“我记得当时徐公子说，据他观察表哥表妹结婚容易生出傻子，所以要何小姐千万别和谢公子结婚。而他是何小姐表哥的表哥，所以他们结婚不会生出傻子。”

　　“何卿云说什么了？”刘武灵问，他当时还不在。

　　徐工星意外地看着他，这位刘参军一向对他家小姐敬重有加，从不直呼其名。

　　“哦，何小姐当时年纪还小，不明白什么是结婚，只说让他们两个都滚，两个大傻子。”

　　“哈哈哈……”徐工星像听个与他无关的笑话，嘎嘎地笑起来。

　　他笑了一会，意识到周围人脸色不对，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便把嘴捂上不再笑出来。

　　“不对啊。”徐工星又精神起来，“她后来议亲的那个不是王祝么？京城里有名的大傻*。那她有什么资格笑我和谢曜。”

　　众人：“……”

　　“你说得对。”刘武灵赞同。王祝是个大傻*确实有目共睹。

　　**

　　刘晚在大典前夜被禁军找到了。

　　禁军按照籍册拿人，当时谢府的人根本不够，谢府的人交代家在京城的人已经在楚军攻进城前被夫人小姐放走了。

　　本来禁军也没那么多功夫挨家挨户找人，往上面说这些人都死在楚虞交战的战火中就完事了，结果发现了一个刘晚。

　　当日逃走至今没抓住的人叫刘武灵，谁知籍册中这个人还有个妹妹。

　　何小姐贴身侍女，不抓回来怎么行。

　　滑稽的是，刘武烈同他哥姐不同，他不属于家奴，不在那个籍册里。故而禁军前脚刚把刘武烈放走，后脚就把刘晚抓回来。

　　“快走。”牢房狱卒扯着她的镣铐。

　　刘晚低头，悄悄打量这里。

　　虞朝的建筑多数是有一定规律的，这是何卿云告诉她的。

　　这座历经百年的虞牢也一样。

　　何卿云是文武全才，不仅武艺极佳，而且地理建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其中最善丹青，画作常用矿物所制颜料绘制，据说这样可以千年万年的留存其颜色。

　　刘晚跟着她学的最多的也是丹青。

　　所以，对于她来说，绘制一副虞牢大致地图不是难事。

　　只要她可以经过小姐的牢房。

　　**

　　狱卒提着两个食盒，越过重重关锁，最终来到死囚牢。

　　一般待在死囚牢的犯人只有两种状态：要么比死人还平静，这种人一般在惹下罪孽后就已经预见自己的下场；要么比疯子还癫狂，当然，这种人到最后也确与疯子无异了。

　　但像这对母女的还是少见。

　　毕竟她们真的没犯什么错，明天典礼一过，就要死在刑场上。

　　这些日子年轻的狱卒每天都会来到这片属于死囚的领域巡视，希冀下一天依旧能见到囚牢尽头的人。

　　“诶！今天又是你！”何卿云把手伸出来用力挥了挥。

　　狱卒放下食盒，向里推了推。

　　“快吃吧。”他道，“明天大典一过你们母女就要被斩首了。今天是牢里的最后一夜。”

　　“哦。”何卿云望着精巧的食盒，“最后一餐是吧。”

　　狱卒点点头。

　　“今天还玩樗蒲么？”何卿云问。这些日子无聊，所以她教起牢房里的小狱卒玩起樗蒲游戏。

　　他摇摇头，“你太厉害了，总是赢，没什么意思。”

　　“其实我玩这个游戏不厉害，我认识一个人，他是玩这个游戏最厉害的人，我也经常输给他的。”

　　“那你不会觉得无聊吗？”

　　“不会啊，他从不让我无聊。”何卿云道。

　　“咳咳。”谢知婉咳嗽两声。

　　“……”

　　何卿云撇撇嘴，她明天就要死了，陪她一起去死的还有她娘。

　　真是没想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天同月同日死”的对象到最后竟是她亲娘。你说这事闹的。何卿云苦中作乐地想。

　　“这多好啊，到了地下咱们全家都团聚了。”谢知婉对她隔空安慰，“你爹你舅舅还有你外公外婆昨晚托梦给我，说好了要带着咱俩走。”

　　何卿云总觉得他娘有些出世的冷幽默，“我的亲娘，我爹就不能保佑咱俩不死？”

　　“你别问你爹，你问骆玄能不能放过咱俩。”

　　狱卒身子剧烈地一抖，我的亲娘，这两个人都在说些什么。直呼当朝陛下的名讳，态度又极度不敬，这是嫌砍头这个死法的太干脆吗？

　　“哦，还有一件事。”狱卒说。

　　“什么？”何卿云打开食盒。

　　“你的那个贴身侍女也被抓进来了。”

　　“什么？！”她仰头，旋即站起来紧紧抓着铁栏，“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上午。”他道，“你也别太担心，她的情况要比你好。你被斩首后谢府的家奴会充入宫奴，都比你活得久。”

　　“她在哪里？”

　　狱卒指了指与何卿云牢房相对的那堵墙。

　　“在那堵墙的背后。死囚是单独的一个甬道。”

　　狱卒想了想，说：“其实这堵墙之前是没有的，是建立大楚后陛下下令专门为死囚牢立的。牢房里现在很多东西都是新的，和之前虞朝的时候略有差别。”

　　“既然区别这么大那你们以前的图纸是不是就用不了了？”何卿云心里咯噔一声，暗觉不妙。

　　“倒也不是。除了死囚牢其他地方都还好，至于换防布控之类的还跟以前一样，除了……诶，我跟你说这些干嘛。”小狱卒突然反应过来这些东西属于机密，不能向外传，连忙住嘴。

　　“何小姐。”小狱卒临走前向她行礼，“谢谢你教会我玩樗蒲，和你玩游戏的日子是我来到大狱后最快乐的日子。”

　　“祝您好梦。”他道。

　　“你也是。”何卿云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