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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太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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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
余熙双手轻启画盒,内里贺寿画卷以细绳束缚着。
尚说接过画盒,眉头微蹙。
“为何污了?”他的目光落在画卷背面,上面赫然显现出一处泥痕,正是先前落地所沾染。
余熙以为他要发作,登时跪下:“奴才罪该万死。”
书房中燃着醒神香,气味微苦,余熙不觉有些头晕。
尚说好似未将她放入眼中,径直将画铺展在书案上。
这幅贺寿画乃他求自封笔多年的画圣宁峰,旨在献给老皇帝的寿诞之礼。
松鹤延年图。
远山耸翠,苍松挺拔,仙鹤栖息松间,长寿祥和。他虔心所求,画亦诚挚。
尚说拿起砚台边的笔,正欲题字,却忽然想起还有人跪在地上:
“起来吧,别跪着了。”
“谢太子殿下。”余熙低头谢恩,缓缓站起,心中暗自困惑。
燕王曾告知她,太子不会为此事惩罚她,但她当时心存疑虑。毕竟这是贺寿之礼,若有半点差池,哪怕太子不动怒,几顿板子总是免不了的。
没承想素来乖戾的太子爷还真竟连半句训斥都没给她。
“你说,写什么好?”
尚说的发问打断了余熙的思绪。
余熙盯着案上的印章,摇着头道:“奴才不识字。”
尚说听闻,竟轻笑了一声,随即神色黯然下来,将笔搁下,低叹道:
“父皇年近花甲,朝中诸臣虎视眈眈,多少双眼睛盯着我,都想要我死。只要孤稍有不慎,等着我的,便是万劫不复。”
余熙心一惊,忙道:“陛下自是万寿无疆,太子殿下也吉人自有天相。”
“哦?”尚说扭头又将余熙上下打量了一通,“你说我吉人自有天相?”
“是!”余熙不敢直视尚说如炬目光。
“孤纵真有天相,那天相只怕也早被歹人偷梁换柱了。”
尚说拿笔顶抵住余熙下颌,强迫她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殿下多虑,储君之威足以震慑歹人。”余熙不敢回看,极力垂眸。
“震慑歹人?你也知道孤是储君?我问你!你的衣袖间藏着的是什么!”尚说一声怒喝,不等余熙反应,一把将人拽了来。
尚说摸进余熙衣袖,从中抽出余熙所藏的那一幅画卷。
那画卷的大小、成色、细绳的系法,皆与贺寿礼画无异。
意图已昭然若揭。
他一手擒住余熙挣扎的双腕,一手抖开画卷。
尚说一手擒住余熙的双腕,一手将那画卷抖开。只见画中乌云密布,狂风肆虐,老树立于风雨之中,似将倾倒。旁边题着寿词,字迹狰狞而不详:
风雨未歇,松坚固本。
皇帝风烛残年,为稳固江山社稷,应尽早传位给太子。
胆大包天!
“风雨未歇,松坚固本。好一个松坚固本。”尚说冷笑。
“殿下息怒,奴才绝无此意。”余熙顿时冷汗浸透,连忙磕头道。
她费心设计,就是为了使太子不察真伪,误将假画印上御章,怎的就被尚说发现了。
“你无此意?”尚说闻言摔开余熙,“好,你无此意,那孤倒想知道,你一个不识字的小太监,有的是何意?”
余熙跪在地面,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奴才欺君罔上,谎称自己不识字,奴才有罪。”
“那幅画又是什么意思?”
余熙重重磕了个头,额面紧紧贴着地。不敢出声。
“孤问你,那幅贺寿画是什么意思?”
余熙快喘不过气了,她趴在地上,颤颤巍巍地去够尚说的下裳。
“殿下恕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这画……是奴才偷的!”余熙咬牙,急中生智。
“从何处偷来?”
“宁画师送来的画盒中,本有两幅画。奴才心生贪念,听闻您只求了一幅,旁人不知画数,奴才便私下偷了一幅,原想偷偷卖出宫,贴补家用。奴才知错了。”
似是因她道得真切,尚说不再逼问,略一沉思,取起那幅画卷,仔细端详。
余熙见这招奏效了,继而开始边装哭边磕着头:“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罪该万死啊。太子殿下,奴才家里还有老母要赡养,殿下,奴才也是一时糊涂啊。”
她磕得卖力,以头抢地声接连不断。
此画虽是煞画,且绝非宁峰亲笔,但笔触用墨倒还真有宁峰的真传。
宁峰作画特别,又极难效仿,一般人难近三分。
这幅画却起码有六分。
“莫非还真是宁峰的哪个好徒弟自己画着玩的?”尚说自语。
罢了他又问余熙:“你打算卖了和小六分钱?”
余熙摇头:“此事与小六无关。”
闻言,尚说笑了:“你还挺讲义气。”
“奴才惶恐。”余熙回答。
“画我没收了。”尚说果真阴晴不定,方才还面凶如煞神,此刻又如同遇喜般和颜悦色,“但你之错不能不罚,下去找李内侍领五个板子。”
“是。”
余熙谢恩后就要离开,被尚说叫住了:
“你叫什么?”
“奴才小余。”
.............
“余姑娘,万万使不得,我怎么敢打您板子?您若有半点损伤,燕王怪罪下来,谁敢担当?”
刑房内,李内侍拿着木杖,迟迟不敢动手。
余熙趴在刑凳上:“我一时大意,差点害了你们。有什么打不得的。该打。”
李内侍为难之时,窗边探出个脑袋。
“刘喜,快进来。”李内侍招了招手。
那人扛着条包袱,瞅见李内侍动作后就钻进了刑房,还小心翼翼地关严实了门。
刘喜是东宫的小太监,余熙和李内侍都认得他,他是燕王的人。
他一瞧余熙趴在刑凳上,就忙把她扶了起来:“哎哟,我说余姑娘呀,你这是何苦啊。”
余熙道:“我险些酿成大祸,更险些将王爷卷了进来。”
刘喜瞧见余熙那一副苦大仇深样,从衣兜里掏出个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物件儿:“余姑娘瞧。”
余熙侧目,刘喜手心上的小物件正是她心念的太子印章。
“这…”
刘喜看出余熙面上疑惑,笑道:“这是我摸黑偷出来的,王爷叫我转告姑娘,您所为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刘喜的话语滔滔不绝,余熙懒得听下去,接过印章便打断道:“刘公公,虽说印章在手,可那画已被太子收走,如今又当如何?”
“姑娘不必着急,”刘喜笑道,“那等纸墨,燕王府上不缺。咱们再做一幅便是。”
说着,他将肩上的包袱放下,铺展开来。之中果然备着宣纸、笔墨砚台,俱是齐全。
“姑娘只需再画一幅,题字盖章,余下的事情自有王爷安排。”刘喜安慰道。
李内侍见状,忙取了墨条磨墨,刘喜则将宣纸铺平,摆好笔。
尚说并没有猜错,那卷煞画的确出自宁峰弟子手笔。
余熙在家道中落前,的确是宁峰最得意的徒弟。
学画那阵,她临宁峰甚至几近以假乱真的地步。
只是如今沦为人奴,长久不画,手生了,画不逼真了。
余熙提笔,回忆着昔日宁峰的笔法,在宣纸上细细勾勒起来。
不觉间夜色已深。余熙终于放下手中的笔,拿起太子印,轻轻盖在枯瘦的松树旁。
刘喜已困得睡眼惺忪,连打哈欠。瞅着余熙在盖章,揉了揉眼,问道:“姑娘画完了?”
余熙点头,正要卷画,又瞧见画作上摇摇欲折的枯树。她沉默片刻,对着已伸来手的刘喜道:“还未。再待我添上两笔。”
“姑娘请吧。”
余熙提笔,耳边回响起尚说的那句话——“好一个松坚固本。”
“好一个松坚固本。”
松坚固本。
她目光凝视着那将折未折的枯树,又在树干旁添上了两弯竖。
刘喜收起画卷和印章,瞅见余熙还是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劝道:“余姑娘莫再为难自己了。您不为自身着想,也该怜悯怜悯我们这些作下人的吧。”
“下人?”余熙闻言笑了,她朝刘喜伸出自己粗糙龟裂的双手,“你,我,李内侍,我们谁不是下人?”
刘喜跟着笑:“余姑娘,您这话说的,我们哪能跟您相提并论。您可是燕王殿下心尖尖上的人。”
李内侍也跟着附和。
“哪有王爷会让心尖尖上的人在太子府做最低等的粗使丫鬟?”余熙自嘲,她见刘喜又要反驳,懒得与他再争论,便说:“行了,画也画了,印也印了,时候也不早了,别再耽误了。”
刘喜摸摸后脑勺,又笑嘻嘻地说了几句好话,这才装好画卷离开。
待李内侍和刘喜皆离开后,余熙独自走出刑房,夜风轻拂,已是丑时,周遭一片寂静,唯有她的脚步声在夜色中回荡。
正要回房休息,路过小花园时,却听见有人在哭。
自从入东宫做丫鬟以来,余熙向来远离纷争,从不掺和他人是非。这次若不是要冒险换画,她再怎样也不会和何内侍起冲突。
原本这次余熙也打算视若无睹,可她不惹事端,事端又偏生要缠上她。
只见花园里哭着的正是那倒霉催的小六,见余熙来了,擦了擦眼泪:“余熙姑娘,我们该怎么办啊?”
被人叫住,余熙也不好置若罔闻,问道:“又发生什么事了?”
“还是关乎太子殿下的那卷礼画。”小六回答。
“礼画?我已将它送至太子殿下,殿下并未责难。”余熙不解。
“是何内侍!”小六继续抹泪,“何内侍如今神智不清,怕陛下看见画上的污渍,惹出祸端。她失了分寸,竟偷偷闯入太子书房,被左卫擒住,现在已经押入牢中。”
“她惹的祸,你哭什么?”余熙问。
“她定会将我们打翻画卷的事情全都讲出来,纵使殿下不追究,陛下也绝不会轻饶了我们。”小六涕泗横流,扯住余熙的衣袖,“余熙姑娘,我只是想好好地送个礼画,为什么会遇上这样的事。余熙姑娘,我不想死啊。”
“左卫怎么会在东宫?有刺客潜入东宫了吗?”
余熙觉得不对,纵然皇帝老儿再不喜欢他这个儿子,也断然不能让左右卫在东宫肆意走动。
小六摇头,哭得更厉害:“余姑娘,这已不是我们能管的事了。我家中尚有年迈父母,若丢了命,连尽孝的机会都没有。”
事还未了,手下人便接连惹事。余熙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东宫阴冷,或许并非全是尚说一人的错。
“余熙姑娘,你聪明,”小六见她神色平静,稍稍安定下来,“您知道咱们该怎么办吗?”
是啊,现在该怎么办。也不知刘喜是否已顺利将画更换。
她明日就要死了吗?难道正如燕王所说的那样,自己离了他,什么都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