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圣旨 ...
-
谢同裳是在亥时纵马离的宫。
城东的丹阳王府后院内,有一妇人正跪在祠堂正中央的蒲团上,绛紫色的裙裾长长地铺展至身后。
她接过身侧嬷嬷递来的三支香,点燃后,将其插在香龛里,对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牌位轻轻拜了拜。灵芝沉香的气息带着绵绵禅意缭绕不散。
入夜后,竟下起了大雨。
到底是变天了。
马蹄声荡漾在雨声里,紧接着是匆忙的脚步声。
有人穿过雨幕,推门而至。
那妇人似是知晓来人,头也未抬,道:“回来了?”
谢同裳从屋内阖上门,在上书有‘丹阳王谢氏凌熙之灵’的牌位面前跪了下来,接过嬷嬷递来的三支香,虔诚地磕了个头。
“母亲,今日的礼,没成。”
丝缕般的烟气自供桌祭台悠悠上浮,丹阳王妃的脸氤氲在烟气中,“我听说,你今儿没留那死士的活口。”
内院幽静,明明是大喜之日,却不见半条红绸带,连一盏刻喜字的红灯笼都不曾有。这氛围,与王府大门和正堂的喜气洋洋截然不同。
且作为新郎君母亲的丹阳王妃也身着常服,面色无波无澜。
“是太子,怀王,还是安国公?”
丹阳王已去,只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偏偏丹阳王妃把儿子教养得好,文韬武略,君子六艺,就跟他谢同裳那张脸一样张扬。但如今这样的门庭下,按道理是该藏拙避芒,但早在十几年前他母子二人便明白了一个道理。
权利漩涡中,人心倾轧下,一个人想要你死,哪有什么其他的理由?
他们想要斩草除根,那他这根野草,便就要在泥泞中扎根立起来,来日借春风,抟扶摇直上九万里。
谢同裳起身,分过嬷嬷手中的黄烧纸,跪在丹阳王妃身侧,一同将冥钱入盆。
“嗬,承恩侯这步棋,到底是走到旁人心里头去了。”
“两个活口一个没留,既不需要口供,那你入宫是为了什么?”
“求旨。”
火盆里火光乍现,像是故去的先人向生人伸手,灼人的热气一阵又一阵地拂过母子二人的脸庞,席卷的火舌吞食着撒进来的黄纸,直至燃烧成灰烬。
回府路上并不顺利。
突如其来的雨,令抬花轿回侯府的众人始料未及。
雨势越来越大,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在花轿顶上。
雷雨夜,红花轿,新娘子。
这三种元素集合在一起,可真是诡异啊。
有脚步声自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在淅沥雨声中格外清晰。
朔风将手按在剑上,利剑随时可出鞘。
然,来着并非刺客,而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女人赤脚在雨中狂奔,声音凄厉,只往宁扶摇轿中扑。
“救命啊!救命啊!”
“大胆!贵人面前岂容你放肆!”朔风抬剑拦住了女人的去路。
剑在眼前,她也怕死,但也实在舍不下这个脱胎换骨的机会。没有丝毫犹豫地,朝着积着冰冷雨水的地面跪下,凄凄道:“姑娘!姑娘!求您救救我!求您救救我啊!”
宁扶摇掀开侧边的轿窗帘子,雨丝顺势在空中调了个弯儿,朝她面上吹来。
女人怔住了。
那是一张灼若芙蕖的芙蓉面,雪肤如瓷,眸珠乌灵,气若幽兰。闪电轰隆,白光一瞬打在她脸上,妆发虽乱,却依旧姿容难掩。
“这是怎么回事?”
女人敏捷捕捉到眼前姑娘眼中的怜悯之意,忙膝行于前,道:“姑娘,我原是要来京中寻亲的,谁知前脚刚走便被养父母察觉追来,我一路往京城跑,途中被他们抓住,便将我绑去卖到了窑楼里。”
她朝地磕了个头:“姑娘,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窑楼里的人正在四处抓我,求姑娘你救救我!救救我吧!”
窑楼。
宁扶摇倒吸一口凉气。
虽说这年代秦楼楚馆常见,就拿京中数一数二的揽月楼来说,虽是风月之地,但遵循大夏律法并不会做些迫人为娼的腌臜勾当。
但窑楼是个什么地方?
律法像张大网,总会有不怕死的鱼儿想从缝隙处向外钻。
窑楼说明了点就是暗娼馆,设立于见不得人的暗市废巷里,只要来者肯花钱,便那人是乞丐凶徒,里头的姑娘也得跪着伺候。
宁扶摇从袖中掏出一条手绢,在女子破开的嘴角轻轻擦拭。她皱眉瞧着,这姑娘的头发混着雨水糊了满脸,脸上交错着各种淤青血痕,更遑论身上只着一身破旧烂衣,风刮过来,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且这姑娘瞧着年纪与她相仿,虽是养父母,但到底也养了这女子十几年,怎狠得下心将女儿卖去那种地方。
“我该怎么帮你?”
女子正要开口,便被一声刺耳的汉子声打断。
“那女人在那儿!”
跪在地上的女人身子顿时抖若筛糠。
朔风一行人持剑拦住了欲冲上来的几人。
“你这死娘们竟敢跑!看老子把你逮回去不弄死你!”
“不…不!”女人一脸惊恐。
“嗬。”花轿中有一女声的嗤笑声传来,轿前的汉子眯了眯眼,观望了一番周围情形后,缓和了口气朝里道:“里头的贵人有所不知,这娘们是被她老子娘给卖给我们主家的,您说她家收了钱人还想跑,这天底下哪有这个理?”
那汉子赔笑道:“我们无心叨扰贵人,这不知死活的女人惊扰了您,您且放行让我们将人带走了便是。”
“不…姑娘!”
朔风性子急躁,直接将剑拔出,对准那汉子面门,“大夏明令禁止烧杀抢掠,你们竟敢在天子脚下开设窑馆,迫良为娼,按律当诛!”
那汉子脸色一变,随后笑道:“什么窑馆?这京城竟有窑馆?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少装蒜!”
“朔风,把剑放下。”宁扶摇伸手拂开了轿帘,一双美目锁定轿前的汉子,面色未改。
那汉子眼见里面坐的是个美娇娘,又看外面护卫不过零星几人,且这狂风暴雨天还身着喜服坐花轿,怕是个被人退亲的弃妇。
想着想着,便动了歪心思。
“你既说这姑娘是被她父母卖给你主家的,这好办。”
她将头上的红宝石珠钗取下,往地上一扔,神情倨傲地道:“你家主人收了她父母多少钱,我给两倍,赎了这姑娘的身。”
那汉子上前捡起那珠钗,仔细瞧了瞧,做工精细,上头镶嵌的红宝石璀璨,看着是价值不菲。
不过嘛……
那汉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贪婪道:“贵人有所不知,这女人不服管教,打碎了我家主人不少贵件儿,且她这般姿色,这钗子……”
“怕是不够。”
宁扶摇将跪在雨中的女子从地上扶起,将她拉入轿子中,连一个眼神也没留给他。
“谁告诉你就一个钗子?”
她道:“想要钱?华京承恩侯府,宁家来拿。”
华京承恩侯府,宁家。
这轿中新娘根本不是什么弃妇,而是侯府千金!
这汉子心下一慌:“敢问贵人……”
“你家主人若是瞧不上承恩侯府,丹阳王府,也欢迎你。”
恍若晴天霹雳。
那汉子朝周围人使了个眼色,退开几步后消失在沉沉雨幕中。
“你家在哪?”宁扶摇问。
那女人抬起一双噙着水的眼,从衣领口里扯出一枚藏在布料下的玉环,道:“承恩侯府。”
*
两个时辰前,新嫁娘由生母沈氏梳完妆后前往正堂跪拜了主君主母,待人上了花轿,这边侯府的娘家人再收拾着行头乘马车去丹阳王府坐娘家席。
谁知一路皆不顺利。
从出了街巷便开始围堵,后来马车行驶到中心街更是被堵得水泄不通。
眼看吉时就要到了,新嫁娘的至亲还堵在路上,娘家席上若是没人,新娘子会被满京笑话不说,恐怕就连夫家也会认为其娘家不重视进而难为她。
思及此,承恩侯匆匆下了马车,挤开人群想去看看情况。
“官府办案,众人避让——”
刑部兵部两位尚书带着一队兵马往这边来,待他想追上前问几句时,便被一众官兵拦住了去路。
中心街前方的路被截断了。
行人全部不许进。
但那是去往丹阳王府的唯一路径了。
“哎今儿个不是丹阳王世子娶亲吗,怎么好端端的官府还封路了?”有行人议论的声音传遍了中心街巷。
“问题就出在这儿!听说是丹阳王府门前出了刺客呢,死了好多人。”
声音越来越大:“我听说那刺客还劫持了世子妃,怕是……”那人作出抹脖子的手势,惋惜地摇了摇头。
“啊,这大喜的日子怎么会出这样的事端啊……哎。”
承恩侯听得都站不稳了,耳朵嗡嗡,心猛地一抽,眼睛一闭,直挺挺地就栽倒在了地上。
“夫君!”有妇人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呼唤。
……
“夫君!”一众奴仆跟在一妇人身后,那妇人慌忙地为承恩侯撑着伞,担心道:“夫君!你刚晕了过去,大夫才瞧过让你别下床动气,哎呀,夫君!”
沈小娘跟随在承恩侯左侧,也急声道:“羡郎,妾身知您担忧娇娇,但您方才转好,娇娇……娇娇……”
到底是自己十月怀胎生的女儿。
沈小娘劝着劝着便哽咽了。
承恩侯见此终于是停下了步子,手忙脚乱地替沈小娘擦眼泪:“簌簌,你别哭啊,娇娇…娇娇一定会没事的。”
“我这就去丹阳王府,我定要见到我的女儿!”
“父亲。”一众人马抬着花轿停在了侯府门外,一行人忙撑伞上前。
轿帘被掀开,有姑娘一身红衣似火,倾身而下。
“娇娇!我的女儿!”沈小娘瞬间哭了出来,将女儿搂进怀中。
她就知道!她的女儿怎么可能会死!
承恩侯也松了口气,忙上前拥住她们母女俩:“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朔风见人已送到,拱手作礼后带着人回去复命。
承恩侯夫人萧氏借力握住心腹嬷嬷的手腕儿,正了正身子,上前关切:“五娘,这到底出了何事?”
“有人大婚行刺,但他们都死了。”
萧氏:“那世子呢?”
宁扶摇答:“世子没有大碍,人就是世子杀的,他入宫去了。”
承恩侯脑中将断的弦总算是绷住了些,他问:“那你怎么又坐着花轿回来了?”
“礼没能成,自然便回来了。”
沈小娘忙道:“那世子怎么说?”
怎么说?
宁扶摇眼前顿时浮起一道画面,那恶劣张扬的少年将她塞进花轿后,俯身贴近她,伸出两根手指在她嘴角边向上一拱:“开心一点嘛,大婚被破坏实属遗憾。”
他笑,露出一道好看的酒窝:“没关系,我会入宫向圣上请一道圣旨,再风风光光地,把五姑娘娶回来。”
画面消失,宁扶摇简直气得手抖!
狗男人,真不要脸!
正欲备开口,忽听身后有马车轱辘碾过的声音,承恩侯府门前众人皆抬头向那方看去。
马车上下来一位老太监,车旁有人为其撑着伞。
这人纵使闺阁妇人不识,但他宁羡怀却认得。
德公公,是跟随在今上身边侍奉了多年的大太监,若说安国公是陛下的“左膀”,那这位德公公也堪称得上是“右臂”。
承恩侯上前道:“德公公,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德公公拂手一笑:“自然是来传圣上旨意。”
众人立马跪伏在地。
明黄的绢帛摊开,德公公昂首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承恩侯之嫡女宁氏扶摇,品行端庄,才貌双全。又闻丹阳王府世子谢氏同裳英勇善战,文采斐然,乃国之栋梁。二人门当户对,才貌匹配,又闻其二人两情相悦,朕心甚慰。今赐婚于二人,望二人永结同心,琴瑟和鸣,着礼部筹办大婚,以昭天下,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