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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身世疑云通心意(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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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怜袖清早来楚宁宫道谢,前夜岑湜并没有回来,纾纾正好偷个懒,这会儿还赖在床上没起身。
“淑妃妹妹?”她跨着一只脚伸进门槛,“淑妃娘娘?”
屋里熏的蘅芜香,书笔散乱摊在几案上,正中留有一张纸,写满了字。卓怜袖拎起一看,露出惊艳之色。
“奴婢见过德妃娘娘。”秋棠刚出去打水,此时才回来。
“秋棠,你家娘娘还没醒?”
“没呢,我这就去叫,娘娘坐下稍等。”她放下铜盆,撩帐去里。
不一会儿纾纾披着外裳走出来,卓怜袖一瞧就知道毒症复发了。
“你快去将衣裳穿齐,我哪里差这一时半刻?”她有些气恼,也不问安,劈头就骂。
纾纾先是一惊,后捂嘴掩笑,听话转身而去。
“来,把东西放下。”卓怜袖从山柰手里拿过几本手札一一铺开,又吩咐道:“你去研墨。”
待墨汁浓稠,纾纾这才出来,瞅见她带来的东西知道今日是有事相商,便道:“姐姐略坐坐,我梳洗一番就来。”
秋棠端上几样点心,卓怜袖谢过纾纾代为探父后,两人边吃边讨论起来。
“陛下有意重理宫官制度,姐姐你是如何看的?”
岑湜提过让卓怜袖分担纾纾统领后宫之权,好生让她将养身体,只是她坐不住,这几天也在暗自琢磨。
“我入宫不久,对这些庶务不甚熟悉,陛下体贴妹妹身体才委此重任,哪里敢有什么见解。”卓怜袖将纾纾写在纸上的现有局司表展开来与自己所探查到的细细比对:“太宗仿前朝之制,后宫设有各局司,掌管案牍名籍、礼仪起居、服用采章、膳食医药等等,下属品秩职官不胜枚举,这么多年因循守旧,疏于规范,事一多、人一杂,很多规矩也就乱了、散了。这次光华殿大火,陛下亲自指挥,才发现有些地方人员缺位,有些地方形制冗复,各司职责不明,推诿塞责之况时有发生。”她轻轻摇头,神情认真又专注,“陛下同我发了好大的火。”
看来早已商讨过一番,纾纾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不是滋味。从前这些事只有她懂,岑湜也只能找她商量,如今多了一个饱读诗书,温婉贤淑的内助,今后她可以轻松很多。
“姐姐聪慧,你瞧你写得如此细致,安排得妥妥当当,我哪里还能说话。”
卓怜袖将头抬起,眼一眨不眨盯着她,慢慢又透出股探究之味。
“你真的......”她敛眉细思,嘴角微微一扬,扑哧一声还是笑出来,好似知道什么秘密,却偏要瞒弄。
“怎么了?”纾纾不解,可卓怜袖却忍得脸通红。
“沈姐姐偷偷跟我透露......”她将嘴凑到纾纾耳边,“有人呐,口是心非。”
“啊?”纾纾疑问。
刚说完脑子像打通了什么,岑湜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凭空冒出来,吓得她一激灵。
卓怜袖不等她细想,清清嗓子继续道:“我重新将殿中省、内侍省各设六局共二十四司,每司职官人数、品秩俸禄、职掌事务、选拔任用等等诸事都详列于此,请淑妃娘娘尽览。”她双臂举高,声音洪亮,颇有请君称臣的态度。
“做什么?”纾纾拍下她的手,用肩拱了拱她的身子,“同列四妃,我们可是平级,什么时候你我竟如此生分?”
卓怜袖玩笑道:“若按前朝规矩,您始终是我的前辈哪!”
“哈哈哈。”两人欢笑,一人拿一支笔,一齐埋下头去。
“这里再添二人罢,陛下政务繁多,余有庆忙不过来。”
“他最不愿闲人在眼前晃悠......”
“怎么会闲?笔墨灯烛、几案帐幕,都是有数的。”
“你且等着,届时讨骂去......”
“那不管,挨骂的不是我,总之得有定数,堂堂一国之君。”
“好,去得多没准就习惯了。”
“我可等着看他气恼又不能发怒的模样......”
“你真坏。”
......
日落西山,星疏月暗,卓怜袖已回宫。
秋棠正盯着纾纾喝药,颇有监督含义,看得她后背发毛。
“喏。”她将空碗一倾,“今日可累苦我,歇了歇了,你把案几收拾好也回去罢。”
“可不敢走开,现下是时时刻刻得看着娘娘您。”秋棠老不乐意,嘴巴翘得能挂葫芦。
知她不安,纾纾也不再阻拦,只说小心着凉便独自去睡。
合上眼,脑中思绪繁杂,怎么也睡不着。细数近来头疼的事情接连不断,她好几日没见着岑湜,也不知睡在哪里。
还有朵图,让他自己去管,这就撒手不顾啦?
想想不免生气,纾纾重重一蹬,被子扯将下去,肩头便一凉,于是伸手去拉,兀地触到一块温软之物,惊得她猛一睁眼。
岑湜柔和的目光从头顶望来。
“在和谁置气?”他笑着把被角掖好,动作又缓又轻。
纾纾一愣,“陛下何时进来的?”
“是你想得太入神。”岑湜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
她悄悄牵起嘴角,专注凝视起他的脸。
他很累,眼下乌青一片,长长浓密的睫毛扑下一层阴影,尤更憔悴。纾纾越看越心疼,忍不住抚上他脸颊,“瞧这颜色,比我还差。你好好吃饭了吗?”
岑湜翻手握住其掌,笑容渐深,“嗯。”
她的手向来滑嫩似水,皓腕积雪,有时他会攥在手里细细摩挲,像琢磨一块璞玉。
忽见他眉头一皱,眼尾一扫,柔和的目光骤然结霜。
纾纾心间颤动,欲挣开手指。
“这伤哪里来的?”那霜霎时转成一柄冷剑,不住刺探她的手腕。
糟糕。纾纾低低“啊”了一声。
“疼?”岑湜停下动作,目不转睛看向她。
抹了外物的肌肤总与本相不同,何况他抚摸过千百遍,怎会不察。岑湜忽想起莫偃戈前几日破着一张嘴来上朝,当时只当他是上火。看着床上人儿心虚躲闪的眼神,他心暗自一沉。
“不,不疼。”纾纾悄悄抽回手。
岑湜冷哼一声,起身就走,腰间玉佩铛铛作响。
“去哪儿?”纾纾直觉大事不妙,伸手却徒徒错过一片袍角。
“把你的人捉来,拷问就是。”
“不!”纾纾心下一急顾不得许多,手忙脚乱就要去追他。床太高,跌得她脏腑剧痛。
“别......”她跪在地上,漱漱发抖。
“薛玢!”岑湜一箭步冲回床前,将头抬起一看,那眼泪已经漫出来。
她是真的很痛,正撞心窝。
岑湜满脸惊惧,将纾纾抱进怀里一叠声叫她小字:“纾纾,哪儿疼?”
她紧紧揉住心口,张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仿佛有人把心脏灌成了铅,重如千斤,无论如何也跳不起来,五脏六腑跟着一起在铁锤下敲打,从内到外震得她不能挪动半寸。
岑湜见她双眉紧蹙,冷汗直冒,嘴巴惊恐张着,顿时慌了手脚。
“别......”纾纾猛一哆嗦,终是缓过来,嘶哑声音道:“别去,陛下。我说。”
岑湜急得脑门充血,正欲抱她出去,闻言才收回脚步。
纾纾勉强一笑,将他的手摁在自己胸前,“陛下帮我揉揉。”
“是心脏?”
“嗯。”她瘫了身子,歪在他肩头。此时才发现岑湜耳后也惊出一层薄汗,记起他方才手足无措的模样,忍不住牵起嘴角。
岑湜还未回过神来,抖着手去解她衣裳。
“无妨,只是撞着。”
他一言不发,待细细查看过后才放下心来。怒气这会儿也消散殆尽,她总有办法惹自己生气,又立时让人紧张,抛着他的心天上地下,随她所欲。
“陛下。”纾纾腼腆一笑,拉着他的手上塌,“臣妾这次不是装的。”
岑湜心底那小火苗蹭一下又燃起,声调都高了些,“承认了是吧?往日哄过我多少次?”
她是真有本事!
他气得张嘴结舌,这女人比前朝贼子尤更可恶!
纾纾瞅准时机,趴到他肩上抱着头就啃起来。
岑湜陡然睁大眼睛,不等脑筋反应,双臂自然一揽,登时上下翻转,伴她娇笑的声音,人也被压在身下。
“你不准生气,我慢慢道来。”纾纾点住他倾下的嘴唇。
“还能是什么,猜到了。”他有些急迫。
“真不生气?”她又止,眼底划过一丝似嘲的笑。
这片刻的停顿,足已让人冷静。岑湜的心口忽又压下一方大石,不似利箭,而像钝器,沉闷的痛,持久而内敛。
纾纾眨了眨眼,轻轻将仍在怔忡的人推开。
生不生气的,又能如何。没有人授意,更无人强迫,双方都是自愿的不是吗?不过是利用的关系,心照不宣的协议,又有谁能拿何种立场指责什么。
有时岑湜也想用这世上最至高无上的权利替自己声讨,每每有此想法,都觉此心卑鄙不堪。他不经意碰了碰右膝,眼神忽地晦暗下去。
纾纾余光觉察,心有不忍,眼角便发了酸。
“岑湜。”她贴近他胸膛,喃喃念他的名字:“岑湜,只要你说,我就不再见他,好不好?”
泪水慢慢浸湿衣襟,惹一片灰白的残热。
他只是轻轻抚着她颤抖的背脊,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