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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chapter35 *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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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印象中,除了读大学时被好友硬拉着一起结伴出去玩,除了工作后极少需要全员参与的团建,他应该是很少来这一类娱乐场所的。
更不要提主动来了,次数几乎为零。
一家酒吧——还不是大商圈里的酒吧,也不是酒吧一条街里的酒吧,而是一家在暗网上打了那种广告的酒吧,一路找过来站在街边东张西望找了半天,他还要低头才注意到原来在地下室。南京6月份的夜晚沉闷得像泡在开水里,他身上那件纯白色的T恤后背都湿了一块,那片更深的颜色黏糊糊印在皮肤上,让他本就不安的心情更加糟糕。他站在地下室的楼梯口处,夏日傍晚的风送来一阵一阵热气,小街转角外大马路时不时传来汽车不耐烦的鸣笛,一切的鼓噪都钻进他的耳朵,像在催他赶紧走下去,催他赶紧走入那段昏暗的楼梯里。
下去啊。快点下去啊。
他仍是有些紧张,攥了攥双肩包的背带,犹豫不决地抬起一只脚。分秒仿佛被拉长,给了他好长的时间再考虑——这一步,到底要不要踏下去。一滴汗从他的额角渗出来,顺着鬓边的发丝徐徐地流下来,汗湿的几根刘海险些刺入他的眼睛。
进去吧。他像给自己洗脑似的下定决心,进去吧。室外热得一身汗,下去起码可以蹭空调。
在有些逼仄的楼道里,他每踏下一步都要在心里给自己打一次气。他努力回想白天上班的时候,那个长得猪妖一样的白痴经理是怎么数落他的,骂人一套一套的,怎么甩锅能甩得如此冠冕堂皇,脸上两块满是坑洼的垂肉一抖一抖,挤在两块肉中间那张喷着厕所味道的嘴就把那些屁话源源不断地吐出来了,一开始还挺斯文,一口一个小安,啊,你怎么怎么哪样哪样,后来越讲越起劲越严厉,昵称叫成了全名,惺惺作态的说教变成赤丨裸裸的辱骂,啊?要脸吗?安舜,你到底怎么搞的,现在全部门都要为你的问题担责,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可靠?造成这样的局面你还好意思吗?
灯管旁有趋光的蛾虫飞舞,小小的影子快速掠过,灯光像是闪了一闪,惊得他下一步台阶差点踩空。他稳住身体,试图再次回想那难堪的场景,以此激起内心积攒的怒气,然而再不断地回忆下去,他反而觉得冒出了更多的憋屈,甚至还有一点反胃的恶心,像不透气的一张布,又把燃烧的怒火盖了下去。他在脑子里一遍一遍排演着吵架的话语,心想假如重回白天,我他妈一定要先说这句,然后再说那句,中间要毫不畏惧地猛地站起来,再恶狠狠地骂一句脏话,最后转身就走,把坏脸色全甩出去……像甩耳光一样甩出去!
排演到第三遍骂脏话的环节时,他才发现他已经站在了那家酒吧的门口,手碰上了玻璃门的金属把手,热腾腾的暑气里,从掌心里却传来一丝凉意。他闭了闭眼,然后推开了门——
这里居然是个清吧,没有他想象中晃人眼疼的炫光,没有那些眼花缭乱的网站上糜乱不堪的场面,只是正常的酒吧。地板很干净,放着的音乐挺舒缓,灯光甚至偏暖色,在整间屋子流淌着。吧里几乎没什么人,他一开始还有些纳闷,氛围挺好的地方,怎么客流量这样少,但再仔细一想,应该还没到高峰期,他来得太早了。能不早吗,挨了这么一顿骂,今天就他妈故意撂挑子不干了,痛痛快快早下班一次,先爽再说,大不了……大不了明天早上早一点打卡,早一点回去干活。
他想装得沉稳一些,还刻意放缓了脚步,想靠装出来的不紧不慢表现得自己经验丰富,对找女支这件事从容不迫。但当他开始观察这家酒吧的员工,并且试图一一与暗网上的一张张照片划等号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脸上镇定的神情一定又崩盘了。因为每一个走动的漂亮服务生似乎都朝他看了过来,很快又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但他还是察觉到了,那些像在观赏着动物园新来的一只食草动物的眼神,投来得太快,收起得更快,却像烧红的铁似的短短地烫了他一下,烫得皮开肉绽,却不至于深入骨髓,危险与无害矛盾般并存着。他心里突然翻涌起一阵悔意,先是后悔不该这么早就过来,然后后悔不该茫然地四处张望,最后觉得最该后悔的是——当初就不该起这个荒唐的念头。
我根本就不该下来。他终于慌乱起来,手脚突然像多余长出来的肢体,他还不太会用,也无处安放。我根本就不该来这里。
他努力想调转方向,假装成走错的人一样泰然自若地走出去,可他现在别扭又犹豫的姿态,比刚才的迷茫更狼狈,像随时准备落荒而逃。脑袋里不同的声音打架,吵得他的头都要从中裂开。幸好这场战争没打多久就休战了,胜者是持“快跑快跑我不要泄愤了”的那方,他汗流浃背地推了推眼镜,想把眼里的退缩掩得再严实一些,而后准备转身离开。离开,离开,不要再灵机一动,突发奇想什么诡异的念头了。离开,只想离开。
上班而已,受气而已,应该还没有必要到与鸡鸭打交道的地步。快走,快离开。快——
“嗨。”他还没来得及转身,有个人仿佛瞬移一样毫无征兆地闪出来,紧接着飘来一个明朗的招呼声,那嗓音很特别、很悦耳,清亮如晨风拂过山间树叶的摩挲声。他只瞧见一抹宛若沉血的红色晃了晃,而后定定地在他跟前站稳。那人半抬着下巴,露出流畅又锋利的下颌线,脸上好似天生带着狂傲不羁的神情,那一双眼尾微微上翘的瞳眸目光炯然,正直勾勾地望着他。
“嗨,帅哥。”那年轻的男孩似笑非笑地问,“一个人来这儿喝酒的吗?”
他怔住了,不自觉地停下了即将逃跑的脚步。
面前男孩的红发过于亮眼,一丛火焰似的燃在头上,衬得那人本就白皙的肤色更白,甚至白得有些病态了。他对红发男孩的第一印象是——醒目。他长得很醒目。不是漂亮,不是帅气,就是单纯的醒目,是让人一眼就能锁定到的醒目。男孩看上去飞扬跋扈,眉目透着一股锋锐的劲,明明只是对他简单一句问好,却嚣张得像要冲上来寻衅打架一样,周身散发着隐隐的戾气,竟然让他有些害怕起来。他勉强按下加速的心跳,尽量稳住情绪,仔细打量起男孩。但他发现,只要看得稍微久一些,男孩身上那样桀骜的气场好像也就没那么重了,或许只是他打扮得太鲜艳张扬了,手腕脚踝脖子戴了一圈一圈的链子挂饰,左右的耳钉款式都不一样,在灯下时不时泛一下白光。身上那件写满花体英文的深蓝短袖衬衫扣子也不扣清楚,领口处随意地散开好几颗,胸膛的肌肉若隐若现,一眼就能看见肌肤上花花绿绿的纹身,从锁骨处直没入薄衣下的腰身。
一开始他并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在网站上见过这个男孩的照片了。当初他一心只想找可以提供特殊服务的店,没怎么注意这种店里的“员工”都长什么样,进入挑人的操作时也只是草草浏览了一眼。红头发的,红头发的……好像有点印象,毕竟发色太与众不同了,应该有多瞄一眼,只是面前这个男孩的红发似乎掉了点色,没有照片上那么鲜红了。至于脸——他浏览得匆匆忙忙,根本没仔细看照片上男孩的长相,更没看底下介绍的称呼和类型。
但他后来还是想起来了,这个男孩确实是网页上明码标价挂出来的“鸭子”之一。他要找的就是这样的人——能接受暴力玩法的男女支。他忽然觉得一切都像做梦,还是那种荒诞到彻底失去秩序与逻辑的混沌梦境。他就这么找到了,就这么进来了,就这么与那些照片里的人说上话了。
既然来都来了。
“嗯,嗨。”他不自在地回应道,“我……不算是来喝酒吧。”
那时候,他的脸上还是明晃晃的迷茫,带着对一切都十分陌生的恐惧。他不知道即将接触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新天地。一切都没发生,他和这个红发男孩以后的交缠、经历的波折都尚未开始。他甚至从未吻过别人。他无法预料到太遥远的未来,他只记得那一夜的次日早上,那个自称小红的男孩给他留了个联系方式,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剩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酒店房间的床上愣神。
什么都还没发生。只是说了一夜的话而已,什么都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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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加了男孩的微信好友,又保存了他的电话号码。中午下班的时候,他坐在位置上一个人吃饭。中午前上线出事了,同事喊他一起上食堂吃饭去,但他说要逗留一会儿,把计算逻辑写完再走,几个同事就先走了,等他去的时候食堂都快没人了,他干脆打包回工位吃。今天吃饭没有了熟悉的同事陪着坐一桌聊天,于是他开始百无聊赖地刷手机。
打开手机后,他突然想起什么,点开了那男孩的朋友圈。
他闷头往下划。出乎意料的是,内容都很正常,不是几张游戏截图就是吧台里那个瘦巴巴的男生调了什么好喝的,再不然就是各种歌曲分享,一张自己的照片都没有,没有低俗的照片,没有下丨流的语言,一点做那种风俗职业的影子都找不着。
他还想往下划,可男孩设置了最近一个月可见,6月份以前的内容全都看不了,他只好作罢。关系好的同事冷不丁从背后窜出来,他做贼心虚似的迅速按掉屏幕。同事没注意到,只是问他今天还忙吗,要是不加班,下班后台球走起?他看了看经理发来的废话消息,郁闷地拒绝了。
“还得加班。”他无精打采地扯长鼠标线,“算了。”
同事皱眉,你也太惨了,越是技术担当怎么越忙?日理万机的,还以为你是大boss呢,忙成这样,高低得喊你一声安总。他浑身一颤,不自然地说别别别,万一被听到了,到时候又挨骂,阴阳我谋权篡位就完了。同事一脸无奈,就叫个总而已,至于么。算了,没关系,我也明白,猪妖确实小心眼。那我找别人去了啊。
他叹口气,好。
安总。他微微动着嘴唇念了一遍,安总。
男孩就是这样喊他的。男孩从不打探他的姓名,因为没必要知道,肉丨体关系的发生从不需要姓名的交换,违法的事情自然是越少信息透露越好,他不会问,他不愿讲,所以他们心照不宣地只称呼彼此的外号,不会再进一步。
一开始,他觉得“小红”这个名字很有意思,烂大街的名字,像个刻板印象中的数学题里永远都在和小明肩并肩求助解答的女学生,但看到男孩的时候又立刻就能知道,就是根据他那一头红发起的外号而已,简单粗暴敷衍了事。当时他对男孩说,这也太随意了吧?男孩扬起一个痞笑,满不在乎地说,无所谓,一个代号罢了,知道是在叫谁就行了。
“只要有了可以代称的东西,”男孩吧唧吧唧咀嚼着嘴里的奶糖,口齿不清地说,“名字就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了。反正作用都一样,听到别人叫唤,会回应'到'就够用了。”
嗯。他盯着男孩咀嚼时鼓起来又平下去的脸颊,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好像挺有道理。
他逐渐发现这个红发的站丨街男孩很有意思。他刚包他的时候,让他到婚房里来等他下班,男孩居然穿着一身土掉渣的西装,还拎着这么重的零食吭哧吭哧地跑过来,来了还学领导说废话,讲了一句穿得不像还闹脾气,后来好不容易把心情调整好了,又怪他没看见那些零食。本来长得就有些棱角锋利的样子,脸色一臭,看上去更不好惹了,可是男孩也自知是被包的那方,情绪崩坏了又不敢对他太放肆,每次都像自己跟自己生闷气过不去,也不知道在犯什么别扭。
他逐渐看出来,年轻男孩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而且总在意识到自己有起伏之后,还故意隐藏起自己的情绪,成天一副老子不在乎的姿态,其实稍有些波动,都会显现在细微的表情变化里。他还记得他在加班敲代码的时候,男孩明明满脸不情愿,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他身边,倾听他随时爆出的牢骚。男孩脸上满是溢出的不快,但有时候盯着他的电脑屏幕也会入了迷,偶尔伸出手指点上屏幕,偏过脸问他,安总,为什么一直按那个F5啊?为什么这些括号只有半边啊?为什么这两行不对齐啊?看得我强迫症犯了,好难受。他就给他解释原理,边解释还边观察他的表情。他从头讲到尾,他就从头懵到尾。他就细细地看着,心想男孩懵懵的样子还挺好玩。
这人蛮可爱的。他想,当然,要是能少犯一些“职业病”就好了。
男孩哪儿都不错,能陪聊,陪吃,陪熬夜,会端茶送水,无聊了还会主动打扫卫生,这么一算,四万元也不算浪费。情绪价值也是价值,他清楚地感觉到这一个月里,自己的疲劳似乎消散了不少,同事还惊讶地说,怎么打球的次数少了,人还红润起来了?可以啊安舜,要奔三了反而来精气神了,佩服佩服,老当益壮。
但男孩有个问题,一个大问题。他毕竟是做肉丨体交易的,老是犯“职业病”,经常无意识地做出一些极度不堪的动作。衣服裤子是随便脱的,肢体接触是无所谓的,下丨流话是在张口就来的,那些让人听了面红耳赤的话语,在男孩口中像谈论天气一样自然。八月很热,男孩有个坏毛病,一觉得热就爱脱衣服,脱完还喜欢乱扔。他本来穿着打扮就露得多,衬衫是一定要敞开领口扣子的,短袖是一定要撸上肩头的,背心喜欢穿大码松垮垮的,从侧面看过去,密集的纹身,漂亮的腰身,精瘦的躯体,紧实的肌肉,光滑的皮肤,朦胧的线条,一切都一览无余地落进他的眼里,随之而来的口干舌燥之感总是令他异常难受,甚至会出现他的梦里打搅他,让他满身是汗地早早惊醒,而后再也睡不回去,结果第二天上班困得直磕头。
他咬着牙想,算了,让让那男孩吧,天热脱衣服而已。但他也有底线,就是死活不让男孩热到脱裤子。男孩很不解,问他为什么啊,在你面前这样而已,又不是在大街玩露出,这个不犯法的。他哭笑不得,但意识到自己好像真找不出什么理由后,只好拿出金主高高在上的架势,强硬下规定,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好吧。”男孩乖顺地点头,尽管他看出来他眼里满是不服气。他刚要夸他听话,没想到男孩接下去来了一句,“主人说了算,你要我穿什么,我就穿什么。你要我不穿,我就不穿。”
又来了,张口就来奇怪的称呼和擦边的荤话。他打了个颤,尽量控制住呼吸,让全身循环的血液不要突然奔涌得那么快。他深吸几口气,胸口一阵起伏后平静下来,不错啊小红,谢谢配合。男孩抬起黑线一样的单眼皮,嗯,我配合了,有没有什么奖励?他愣了一下,无奈地说,又想吃什么,直接说吧,我带就是了。
之前男孩听说他公司有提供免费的下午茶时,好奇毫不遮掩地从脸上冒了出来。他不敢相信地问男孩,你确定要吃?男孩嚷道,要要要,拿来让我尝。都有些啥?他想起自己每次坐在位置上忙得要死要活,提供的下午茶从来不吃,因为没有一点食欲,他几乎没怎么吃过,自然也记不太清楚有什么。奶茶?水果?蛋糕?饮料?他绞尽脑汁地回想,犹豫地告诉男孩,应该就这些吧。
“哦。”男孩理所当然地说,“我要尝。”
同事说,安舜最近开窍了,以前呢,说自己不爱吃甜品饮料,又天天瞎忙,下午茶都不吃,现在就算不吃,也知道免费的应该一把带走不要浪费,终于长脑子了,可喜可贺。他拎着蛋糕笑得勉强,哈哈,是啊,说得好像我以前没脑子一样。
“等会儿。”同事像是突然悟到什么,诡异地斜睨他一眼,“你带回去,是要自己吃?”
他一愣,顿时有些不好的预感,“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觉得你有情况。”同事笑得意味深长,“来来来,你就回答我,带回去是给谁吃?”
理工男的心里飞速精准计算起来,如果说自己吃,同事肯定不信。这位同事关系跟他算亲近的,知道他不喜欢甜品蛋糕,何况同事已经起了疑,直接问出来了,这个回答肯定不行。如果说给父母吃,更不合理,老年人哪里敢天天吃什么甜品。如果说给朋友吃,同事肯定要八卦个彻底,追问怎么突然多出来一个会吃蛋糕的朋友,以前怎么没有,是不是新认识的女孩,如实招来。可只有这个回答比较合适,总不能说给包丨养的鸭子吃。
于是他硬着头皮解释,“带回去给一个……新认识的男性朋友吃。”
同事笑得前仰后合,“不是,小安啊,你这个借口太拙劣了吧?新的男性朋友,还要强调‘男性’,笑死我了,我操,天天给他甜品?太搞笑了。哎,你要不直接承认了吧,是不是脱单了!不带这样在一起了还藏着掖着的,你渣男啊,心里还有没有你女朋友了?”
“真的,没骗你。”他没来由地有些急了,“真是我新认识的朋友,男的。”
同事渐渐不笑了,盯着他认真的表情,像要透视他的想法,“真?”
“真的。”
“真不是编出来的人?”
“真不是。”
“那这样,”同事爽快地打了个响指,“你把他名字说出来,反正我也不认识,你就说呗,几秒之内我看你能不能说出来,三秒内说不出来就是名字没编好,就是假的。”同事嬉笑着竖起三根手指,“来!三,二——”
他忽然沉默了。
最后的“一”字没说出来。同事放下手指,惋惜地摇摇头,算了,死鸭子嘴硬,现在放你一马。那等以后感情稳定了可一定要告诉我。
他木然地点头,不承认也不否认,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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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究还是知道男孩的名字了。一九年九月五日,星期四,喝得一塌糊涂的男孩,昏黄的灯光下,男孩鲜红的发丝打着卷儿,被冷气吹得凉丝丝的。他温热的手掌心刚从男孩的头发上移开,那份细腻触感还留在他的指缝里。见也见到了,聊也聊过了,他好像没有再留下的必要,于是他准备离开。
但就在这个时候,男孩忽然说,崔焕扬。
他告诉他,他叫崔焕扬。
他又问他,你叫什么?
好像是哪次来着,似乎也有这么个熟悉的场景,他实在记不清楚了。他努力地搜刮着残存的一点印象,才隐隐约约回忆起一点片段。站在包间门边的男孩,手腕处往下淌着血珠,鲜红的一颗接着一颗静静地滴下来。那时候,男孩问出来的问题也是差不多的——那我叫你什么?
安舜逃也似的推门离去。关上门的瞬间,他忽然想起第一天踏进酒吧时,自己浑身绕着散不去的局促,转身不成,逃跑失败。但这一次,他成功了。他成功逃走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逃,不知道在逃什么。但他就是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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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他没想到的是,自从男孩说了自己的名字,两人后来的相处会失控成这样。
脱轨了。有什么脱轨了,脱得一发不可收拾。规划清楚的铁轨连环炸似的一段段断裂,有序的生活猛地坍塌,翻彻的庞然车厢轰然撞地,沸扬的尘埃激起好高好高,遮天蔽日地漫过人眼。
崔焕扬。他惶恐地想着,崔焕扬。那个站丨街男孩的名字,像个诅咒的开端一样,一旦知晓、一旦沾上,所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纷至沓来,走向越来越危险,一件比一件疯狂,如洪水一般凶猛难防。
于是,故技重施。他又逃跑了——线上线下一起逃。这次逃得比任何一次都远,比任何一次都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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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快地离职后,他在家里舒舒服服躺了几个月,除了父母成天啰嗦“男人要成家立业才算得到了幸福,你这孩子倒好,一个都没做到”的声音有点聒噪,总体来说还是放松了不少。
疫情的缘故,就业环境实在不乐观,他也不太敢出去,只能在接受线上面试的公司里挑,再后来只能抱着有面试就不错了的心态试了试,最后勉强收到一份offer,还是做熟悉的程序员。新公司比较小,工资和福利都不如以前好,下午茶这种东西肯定是不存在的,但周围的同事领导平均年纪都不大,也挺会玩闹,平时的人际关系轻松不少,压力也就没以前那么大了。一切都安定下来,他总算对现状感到满意,除了没完没了的核酸检查和查无止境的健康码比较恼人,生活里的其他部分似乎都不错。
他认为自己的人生一直都挺顺风顺水。当然也有消极灰暗的那面,但相比起崔焕扬所说的过往,他的生活可以说是足够幸福了。其实他一直对性丨服务工作者不太信任,毕竟是为了钱财不惜出卖丨身体的人,嘴里的话谁知道几分真几分假。然而在崔焕扬把自己的故事毫不掩饰地告诉他时,他竟然没有起一丝疑心,听完的第一反应是震惊,第二反应是同情,第三四五六忘了,他只记得排在最后的反应才是一丁点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如同崔焕扬那样,人生这么坎坷多舛。
确实很顺。也没等太久,不过是两三年的时间,核酸检测撤掉了,健康码不用了,南京各个景点又可以自由进出了。新闻高频词“失业”在前面慢慢加字,变成了“毕业即失业”,称呼上班族的热词逐渐从“卑微的社畜”变成了“打工的牛马”。什么都变了,曾经轰轰烈烈的战疫,最后也只是化作新闻媒体和历史书本上的文字与故事。连他阳了的那几天里,刀割似的喉咙和烫到通红的额头也早已恢复健康,好像从来没有大痛过一场。
父母催他婚恋催得越来越紧了,什么理由都有,想抱孙子孙女了,想亲眼见证儿子婚姻美满的幸福,年纪大了要是还看不见儿子成了家庭走都走不放心,还有那婚房买了都没人住,不是白买吗。他听到这里忽然触电般晃了一下,定了定神说,那要不我一个人先住进去吧。父母怒气冲冲地斥责,你油盐不进是吧,婚房怎么可以先住?对象都没有,你就想着要自己住,自私是不是?他据理力争,房子不就是拿来住的?那我要是一辈子不结婚,那房子就浪费一辈子啊?
父母又惊又怒,“你还敢打算一辈子不结婚?”
最后他还是不被允许一个人住进去。房子就这么空着,父母说要不想继续浪费,那就抓紧找对象。几月几号星期几的相亲在哪条街哪家店,你必须去。他不敢违抗,只好不情不愿地去。幸好每次遇到的相亲女生都和他一样如坐针毡,他鼓起勇气悄声问是不是也是被逼的,每次对面不同的女生都同样地如蒙大赦长出一口气,最后两人敞开了说话,一拍即合达成了共识——早退吧,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他相亲只做了个表面工作,早退后剩下了大把时间,害怕露陷又不能太早回家,于是经常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走。南京的景点都开放了,街道又恢复了热闹,不再是疫情间荒无人烟的萧瑟景象。他就迈开腿随便走。最近出了个潮流的新词叫“citywalk”,就是城市漫步的意思,他腹诽,这不就是瞎溜达压马路么,说得这么高级。
那就高级地漫步吧。去哪儿“walk”呢?他从小在南京长大,该玩的地方都走过了,吸引外地人的旅游景点早就不新鲜了,秦淮河的夜景,牛首山的壁画,玄武湖的桥梁,梧桐大道的四季风景,长江大桥的玻璃栈道,他早就游玩腻了。他也不是一个热爱到处游玩的人,每天习惯在公司和家两点之间来回跑,从不渴望旅游,以前去外国对接出差都不情不愿,景点走过一遭就算完了,基本上不可能再去第二次,尤其是江边栈道那种地方,开阔的江面扑脸而来的风太冷,他记得每次都是吹风后,一吹自己一感冒一个准。那么去哪儿呢,他纠结地冥思苦想,任凭两条腿带着他到处乱走。
他不愿承认,心底对目的地已经有了个答案。
商场外面车水马龙的大道,绕到侧边拐进转角处,走进骤然变窄的小街,从路口开始数的第三盏路灯过了三年仍然没修,即使是下午天色还大亮着的时候,那盏灯还在自顾自地闪烁,发出微弱的电流刺啦声。他一步一步地往里走,再往里走,最后停在那个地下室的门口。
他走了下去。
——不是酒吧了,门口用花体烫的那行字“MounTune岭颂”也消失不见。他怔了一下,而后推门走了进去。是一家陌生的烤肉店,因为还没到饭点,整家店几乎没人,显得格外宁静。店内的灯光很柔和,橘黄色的灯罩洒下温暖的光晕,照着每张排得整齐的木质桌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炭火香气,墙壁上挂着些许复古装饰,淡漠安静的风格和岭颂有些许相像,可仔细一看,又是截然的不同。
有店员看看过早的时间,脸上露出一点诧异,但很快收了表情,过来招呼他,您好,请问几位?他有些茫然地摆摆手,不好意思,我还没决定好。店员看上去脾气不错,也不恼,点头说那您慢慢考虑。他急忙喊住他,哎,问你个事情可以吗?店员点头,嗯您问。
“这里之前不是一个……”他有些犹豫,“呃,酒吧吗?”
“酒吧?”店员眨了眨眼,轻轻摇头,“不好意思,我也不太清楚,我们这边是去年开业的,所以22年之前的事情我们可能不太清楚,而且我是今年才刚进来的,我可能只知道一些23年的事情了,抱歉啊。”
他笑笑,没事,谢谢。
离开地下室后,他站在那条安静的小街上,靠着那根坏掉的路灯杆子,思考接下来该去哪儿。他想起微信上那个发给他的小区地址和具体门牌号,但他已经记不清楚是多少了,这过去的三年里,他换了两部手机,记录丢了是毋庸置疑的,一点痕迹都找不着。不过他还模糊地记得那个小区在哪里,离酒吧不算太远,拐两条街就能看到一个二手家具城,然后在周边慢慢找就行。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只是找到小区大门入口又费了不少劲,绕了一大圈才找着。进来之后他又努力回想是在几幢,好像要穿过一片草坪。被狗追的狼狈不堪的回忆浮现出来,他还自嘲地想,服了,那时候怎么这么愚蠢。就这么凭着记忆磕磕碰碰地走着,他最后停了下来,站在了墙面满是灰灰黄黄污垢的单元门楼下。
他踩上年久失修的楼梯,走了上去,到曾经去过的那户门前敲了敲门。
门开了,是个臃肿的中年男人。男人身后的屋子里传来菜刚下油锅的呲声,还有大声喧闹的稚嫩童声,一阵油滋滋的饭菜香气钻入他的鼻子,面前的中年男人客气又警惕地问,你找谁?
不好意思。他退后一步,扯出一个笑,我走错了。打扰了。
离开这座四处都冒着灰尘的小区后,他适才莫名紧绷的神经忽然在一瞬间放松下来,胸口那股压抑感似乎消散在空气中,长长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连呼吸都变得顺畅而轻盈,仿佛全身的重量一下子减轻了许多,原本急促的心跳渐渐平稳,耳边的嗡鸣声也随之消失,四周的声音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不奇怪。他认同地想,住这种环境的地方,要是换成我,我也不会傻乎乎地呆上三年。
安舜后来再也没去过那一带。街道的第三盏路灯可能还是坏的,也可能修好了,他不是很关心这个,这跟他要继续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南京城很大,不论是时间还是距离,那一片区都离他太过遥远,他没有把心思花费在这的必要。南京城很大,大到能容纳下春天齐放的花叶,夏天如火的骄阳,秋天飒飒的凉风,冬天白茫的冰雪,大到能让两个微如尘埃的人,一起融在四季的更迭里,一同隐入流逝的时间中,没人能知晓他们是否会再次相遇。过往所有云烟,尽数交还给平凡的人海茫茫。呼啸过的风,飞扬的尘土,迷茫的人们,聚散的结局,一切或许自有定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