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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chapter22 午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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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他在公司吃午饭有时候也是敷衍一下就算了事,忙的情况下他也会只吃点面包泡面之类的应付应付,但在看到我选了一家刨冰店的时候,他还是不可避免地震惊了。
“你……”他坐在店里四处乱看,最后开始老老实实研究点单上除了冰品还有没有别的,“你正餐吃冰的?”
“咋。”我漫不经心地浏览点单上那些五颜六色的冰品。
“那,”他踌躇着问,“胃不会不舒服吗?”
“怕不舒服我还会坐在这儿?”
“好吧。”他摊手,“你吃什么都行。我只是希望,你不是为了要给我省钱才选吃这种东西。”
“省钱?”我疑惑地抬头,指指一小碗冰旁边标的三字头四字头的价格,“你觉得这玩意很便宜?”
“倒也不是。”他皱着脸又看了一眼价格,“我只是以为你会选更贵的。”
“什么意思?”我略带不满地说,“安总,不要对我这么有刻板印象吧。你不会觉得我想趁机狠狠敲诈你吧?”
“没有没有没有。”他忙摇头,眼镜都差点摇得甩出去,“只是觉得你正餐吃冰的太奇怪了。”
我才不信,谁知道他心里怎么看待我的,多半是一个可怜的、家庭有问题的、实现梦想失败的、为了赚钱不得不出去卖丨身、希望能抓紧一切机会贪便宜的穷小子。我也不想解释了,刻板印象这种东西一旦有了就很难打破。怪我,怪我把我身上过去的事情都告诉了他。怪我。怪我不该冲动,不该对他松懈,不该毫无保留,不该和盘托出,不该交出自己。
我压住心里渐起的怒意,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奇怪什么奇怪,这玩意儿也不便宜,没打算给你省钱,老子……我最近烦着呢,不怎么饿,油的盐的吃不下,吃点冰的打发一下算了。”
“烦?”他顿了顿,双手放上桌子交叉叠好,一副正式谈话的样子,但语气里充满小心翼翼,“怎么了,能说说吗?”
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能 。”
说什么说,说我因为你的事情跟我老板大吵一架,说我因为你这个破事茶饭不思?做鸭做到这个份上,沦落到要被客人同情、找客人帮忙开导、对客人抒发烦恼,丢人。何况本来就是因为“说了太多”而烦,我怎么能用“再多说点”的方式去除我的烦?以毒攻毒迟早会毒死我。
好吧。他没继续追问,只是有些局促地分开手,转移了话题,你点好没?我霸气地一指最贵那份招牌冰的广告图,我要吃这个。他点头,掏出手机扫码直接下单。他下单得太快,操作了两下就把手机收起来了。我好一会儿才觉得哪里不对,于是伸手扯他袖子,喂,我点了你吃什么?你不是不想吃冰的?最后一栏有小食啊,你点那个也行,别到时候就,就这么看着我吃啊?他把手机打开在我眼前晃晃,没有啊,我跟你选了同一份。这回轮到我疑惑了,你刚刚不是很排斥正餐吃冰么,不怕胃不舒服啊?
“不会啊。”他理所应当地回答,把刚才那句回旋镖丢还给我,“怕不舒服我就不会坐在这儿了。”
我不理他了。
刨冰做得很快,两大碗是同时端上来的。三十多元一份还真有它的道理,确实很大一份,上面撒了各种小料,中间层两大团芋泥球,铺了芋圆布丁之类的,最下面才是雪白的冰沙,堆得小山一样。吃冰的小铁勺都是细细长长的,跟糖勺差不多,舀一次只能挖一点点冰。姓安的看上去平时应该很少吃甜品类的东西,挖得极其别扭,挖起一小撮冰居然还从里面抖出来一些,两根手指捏着个勺柄还不自觉翘小拇指,发现自己翘了兰花指又赶紧举起左手,手动把自己的右手小指摁下去。我看着他手忙脚乱的动作觉得好笑,故意打趣他,要不给你拿一双筷子?我觉得你用夹的可能还比挖的好。他扬起五官被冰得扭曲的脸,真的吗,这种店有筷子?我一勺一勺挖得痛快,嘴里嚼着甜味,饶有兴趣地回答,没有。骗你的。你用手抓吧?
“别开玩笑。”他苦恼地挠挠后脑勺,只好将就着挖下去,絮絮叨叨地自我安慰起来,“算了,没关系没关系,我也练一练,万一哪天什么领导也爱吃这个……”
领导。又是领导,又提领导,又是那套体面的、周到的职场交际方式,又把这套惺惺作态的方式与我挂上钩。我突然觉得嘴里的甜味瞬间融成了寡淡的冰水,入口后直接顺着喉咙流了下去,味蕾成了无用的摆设。没劲。吃的没劲,聊的没劲。我当啷一声放下铁勺。他听到声音惊讶地望过来,冰到了?胃不舒服了?我冷着脸说,没有啊,好吃死了,这么好吃的东西,你领导迟早把你抓去陪吃。他终于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但还是摸不透我在想什么,思忖好一会儿,最后竟给出一个自证。
“不难吃,真的。”他举着勺子,像在郑重发誓,“我没有讨厌吃这个。你点的这个特别特别好吃,我就是不太、不太常吃吧,没有不喜欢啊,你别生气,好不好?”
谁问你这个,你爱不爱吃关我屁事。我深吸一口气,想压住一句在脑中形成的诡异问话,然而它还是不受控制,径自冲口而出,“你到底为什么想找我吃饭?”话音未落,我又马上朝他打了个下压的手势,“——等下,你先别说话!不许回答什么认识一段时间就要和领导组饭局七七八八的,不许回答这个,我要听其他的。我要你说点别的原因。”
“别的?”他愣住了,但只想了几秒,很快就坦然地说,“好吧。其实跟什么职场也没关系,我只是觉得吧,跟你也打交道一两个月了,我觉……我猜我俩也已经挺熟了吧?就是朋友之间吃一顿饭嘛,何况马上要一个月了,我也……我应该也认命了,我这人性格就这样,生来劳碌命哈哈哈,”他自嘲地干笑两声,“还是乖乖地回去上这个破班吧。就是觉得这个月认识了你这么个朋友,你也总是大老远跑来找我,就是想跟你一起吃点什么,想跟你多待会儿。”
朋友。我突然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了一下,一切真实画面的色块搅和在一起,但又在眨眨眼的瞬间迅速恢复正常。我低头,抖着手重新拿起勺子,不自在地挖那点结成块的冰,“哦,朋友啊。”我心不在焉地说,“朋友就是要一起吃饭的是吧。”
他认真地点头,“对啊。我平时在公司中午都跟几个关系还可以的同事一起吃饭的,我们一般会一起去食堂,吃饭的时候聊聊天啊什么的。有时候下班还会去打台球——哦,我们公司有一层是健身运动的地方,有跑步机之类的运动机器,但我比较不会用嘛,跑也跑不动。”他尴尬地抽了抽嘴角,“就只能一起打台球啦吃午饭晚饭啦,总不能天天在线上发牢骚吧。”
他说一句我点一次头,边点头边机械地往嘴里塞刨冰,直到勺子撞了底我才发现快吃完了。我想说什么,但舌头居然麻了,我努力控制了半天,最后还是硬到发直。我只好别扭地说,我以为只有聚餐什么的时候才会和人结伴吃饭呢。平常吃个饭还要跟人一起?他说,对啊,但也不是每次都是吧,有时候大家顺路就一起,有人要加班或者不想吃食堂叫了外卖什么的,那就不一起了,我自己吃饭就玩玩手机。我了然地说,哦,那你是觉得今天我有空你也有空,所以让我陪你吃顿饭啊。我老成地点点头,学得像个沧桑的老领导,不错不错,终于不只是跟朋友一起吃饭啦,还扩大了社交圈,跟鸭子一起上桌吃饭了。
他呆了一下,不明显地皱了皱眉,把小铁勺斜着插进冰里卡好,而后正色对我说,“你别这样说。”
我没说话,鼓着腮帮子,连只咬不含食物的习惯都忘了,只顾品着嘴里那一口麻木。他斟酌着措辞接着说下去,别这样啊小红,我的意思是……你,你这个行业不也是要吃饭的嘛,民以食为天是不是,不要想太多,吃饭就是吃饭,跟我一起吃饭的时候又不是……又不是鸭。我嗤笑了一声,安总,知道这个“鸭子”是什么意思吗?
“这是个头衔。”我说,“好比你吃饭的时候,你仍然是个什么前端还是后端来着的程序员,只是你正处在吃饭的状态,而不是在工作。我吃饭——对,我当然也要吃饭,我吃饭的时候当然还是个卖的,只不过我正在吃饭,没在被人丨操,但我本质上还是鸭子嘛。所以我怎么就不能这样说了?我又没说错,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他张了张嘴,可能被我绕晕了,纠结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只是埋头把铁勺从冰里拔出来。我不熟练地操纵着僵硬的舌头,一口气说下去,“行了行了,咱俩朋友,是朋友了好吧。就按你所说的来,我们是平等的朋友,能一起上桌吃饭的好朋友。嗨,安总,我能不知道嘛,你不就想同情我吗,不就是想表现觉得我不脏吗。其实呢,你这种人我见多了。也不是每个人都不把我当人看的,下了床都是一副好好嘴脸,也有带我一起吃饭的,就是想通过对我的重视,表现出他们自己的良心善心好心同情心,呵呵,道貌岸然的,反正一顿饭花不了他们多少钱。抛开下半身那点事情,谁都是高尚的,人家请我吃饭,再多关心我几句,什么'可怜的小男孩年纪轻轻长得漂漂亮亮的还要出来卖丨身体我真忍不住关心你',图什么?不就图我年纪轻轻长得不错出来卖,不就图我边吃边哽咽着说,'大哥你真好,从来没人这样关心我理解我,我让你丨操丨得太值得了!'”
空气仿佛凝固一般,温度好像都下降得比面前的冰碗再低一些,刺骨的空调风在头顶艰涩地吹着,吹得人几乎要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沉默了好久,久到我自顾自地快把碗吃空了,他才犹豫地接话。
“那你愿意听这样的话吗。”姓安的抿了抿嘴,“你愿意听到那些人关心你的话吗?”
“废话,肯定喜欢啊。”我不屑地笑了笑,“把我当人看肯定比当随便操的鸭子看更好啊,都是好话我能不喜欢吗。你想不到吧,那我告诉你好了。我每次热泪盈眶、每次吃饭哽咽的时候,都是真情实感的,都是感动的眼泪呢,我当然会听得很高兴。只不过那是限时的罢了,这顿饭一过我也就清醒了,每次都哭,每次哭完也就醒了,循环几次就习惯了,所以你刚刚那些话呢,其实我早都听烂了。你要是觉得词穷说不出来了,我还能多教你几……”
“那你,”他打断我,“那你刚刚有感到高兴吗。”
“高兴啊。”反正该说的不该说的内心感受都已经说出来了,我也不想再憋着了,干脆有什么实话说什么,所以我无所谓地坦白,“高兴啊,肯定的。而且你还更贴心哦,之前那些都只是把我当人看,你倒是把我捧得够高,直接给我安了个'朋友'的身份。”我扯着嘴角冲他一笑,这次没那么不屑,而是比较真诚了,“谢谢你。”
“没事。”他突然放松了身体,无力地靠上椅背,低声喃喃道,“有高兴过就好了。至少我说的还算有意义。”
嗯哼。谢谢。我说完,又满不在乎地吃起来,却发现我碗里已经空了,只好悻悻地放下勺子。然而他看了我一眼,居然又掏出手机,准备再次扫桌上的二维码。我一惊,你干嘛?他抱着手机说,你是不是没吃饱?再给你点一份吧。我只是没吃过瘾,但其实已经八分饱了,再点一份就吃不下了。我刚想拒绝,但突然灵光一闪。我说,那你点吧,这次点个你喜欢吃的就好了。他困惑地说,啊?你要是不喜欢我爱吃的怎么办。我说,没事啊,你吃你自己新点的。我又不跟你抢。
我说着,把他那碗还剩了一半、挖得坑坑洼洼的刨冰拉过来,“我吃你这个。行不行?”
我抱着他那碗捅得极度丑陋的刨冰吃起来的时候,他新点的那碗还没做好。我吃着吃着,感觉身体有些发毛,忍不住抬起头对他说,能不能别盯着我吃了,我有点不习惯。他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我只是好奇好久了,你怎么吃什么都是直接咬?牙齿不痛吗。这还是冰诶,你……不难受啊?我迟疑了一下,纠结一会儿要不要说实话,但想想还是觉得算了,解释这个原因本就够恶心了,何况现在都还在吃东西。我早就习惯了倒是没关系,但姓安的肯定接受不了,我只好言简意赅地说,没什么,就是单纯不喜欢含东西,这只是一个不重要的小习惯而已。他却穷追不舍地问,怎么形成的习惯?为什么会养成这种习惯?我顶不住他一直问,只好语焉不详地解释,就是工作中的习惯而已,别纠结这个了。他果然没太明白,但见我再也不肯多说,只好皱着眉自己努力理解。皱了没一会儿,他突然瞪大了眼睛,颤着声音呃了一声,整个人猛地往后仰了一下。
——好吧,很显然,他现在懂了。我耸耸肩,边嚼冰渣边含糊地说,这可是你自己要问的啊。他神色复杂地看看我,一言不发。我也不再管他,只是麻木地嚼着,嚼着。他安静了半晌,再开口时说出的话却差点让我一口甜水差点喷出来。
他说:“如果让你别再做这个工作了,你……愿意吗?”
我猛烈地咳了两声,狼狈地擦擦嘴,歇了几秒才说,那可不至于啊。我刚刚不是说了嘛,哭完就醒了的感情,安总你怎么还真的同情上我了?他却揪住我适才的话不放,坚持说,可是你高兴过。高兴过一瞬间也是高兴。我难以置信地说,高兴怎么了?被人关心一下怎么不能高兴了?他说,不是。不是这个原因。
“你高兴过的瞬间,不是因为被人关心。”他说,“而是高兴于——别人不把你当成做这个职业的看。”
“那怎样?”我不嚼了,只是盯着他,“那又怎么样?”
他轻声说:“说明你其实内心也抗拒做这个。你没有你表现得那么无所谓。”
胡说八道。我也不吃了,扔下勺子,几乎忘记他是我的金主,恼怒地冲他低吼,“我怎么可能在意这个,我从小就混在这些脏兮兮的风尘场所里,老子早都阅人无数了,在意这个干什么?你是不是关心我过头了,现在升级到劝诫的境界啦?想不到吧,这我也听过了,那我替你说吧,什么作践自己,贪图捷径赚钱,突破了法律的红线,身体里肮脏恶心,哎呀不要干啦好好找个正经工作吧……你是不是想说这些?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不用他补充,我自己也能补。我听了太多太多,除了一些装模作样的客人油腻腻的说教,还有汪永廷在我耳边永不言弃地唠叨着。我记得,我全记得,我记得他的眼睛从下班后的困乏到瞪得贼圆的全过程,记得他两条粗黑的眉毛几乎斜垂到地上,记得他直勾勾地盯着我伤口的眼神,记得他忧心忡忡的情绪塞在脸上的每一道纹里,记得他充满心疼的央求。
他说,焕扬,崔焕扬。爷给你磕一个好的不?别玩这个了,干点别的吧。回去唱歌,回去驻唱,街头卖唱都行,还是你一定要唱片公司的?也行,我帮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公司能联系的,这玩意儿我也不懂,你要不自己再选选再告诉我?不唱歌也行,做点别的行不?做点别的好不好?
他说,焕扬,你真的相信这能长久吗?我告诉你嗷,人的欲丨望可是无底洞,一点甜头尝了就忍不住再尝,你以为你现在的清醒在这些个纸醉金迷中能延续多久吗,不能的!
他说,你真的不在乎这样子?就这么糟蹋自己呗?
他说,你真的不介意做这个?
我回答,我真的不介意。
时光如流水飞逝,流到今日走到现在,但我的答案依旧没有变化。我对姓安的冷笑着说,我不介意。姓安的垂下眼睛,默然了几秒后再次抬起头,清楚的目光透过黑色镜框,直视着我的双眼。
“你介意的。”他说,“你在意的。我知道你可能不在意这个职业,随便让别人怎么……怎么弄都好,但你在意的不是这个。”
“你在意的是……你现在的情况,只能做这个。”他转开眼神,自顾自地说下去,也没注意我有没有在听,“可能还是命吧。”
我不看他,只是闷头挖完了上层所有小料和冰沙,准备开始喝底下化开的奶昔。但那些雪白而浓稠的液体,此时在我眼中竟变得异常的刺眼起来,我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忍住干呕的冲动,仍然面不改色地举起碗盖住脸,一口一口咽下喉咙。喝下去,喝下去。我对自己说,那是能喝的。那是可以喝的。
他的声音还没停,隔着瓷碗模模糊糊地传来,“小红,我知道你现在过得挺好的,你赚了很多钱,有一群关系不错的同伴,除了……犯法这一条,不过我也不能说你,毕竟我们是共犯嘛。但我觉得你可以过得更好——我不是说你现在很不好,我就是想说,你可以更好的。”
他讲着讲着,突然住嘴了,隔了一会儿才说,“好吧,我也知道,我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只能说出个‘我觉得’,但我也给不出更好的办法,你就听听就好了。我也不对你指手画脚了,这样很烦人,我知道的。毕竟我部门领导就是这样的。”他轻笑了一声,“我再多说也没用,反正也快五号了,很快你就不用被迫拴在我身上了,想去接谁就接吧。”
“说来也很有意思,我居然一个月真的什么也没干,让你这个'经理'逃过一劫啦。哎,你肯定觉得赚翻了吧?”他咧着嘴开了个玩笑,我却丝毫笑不出来,“还有剩下几天,我还要上班呢,他妈的,吊领导一堆任务,我也没空找你一起干点什么了。你看,又让你赚到啦,这样想,你会不会更高兴些?”
“我今天就是想说,可能后面几天都没空找你了,时间也很快——当然,上班的时间还是很慢很难熬的——但总体来说,四五天很快的。所以找你一起吃个饭,想和你最后聊聊天嘛。就像我和我朋友一样……哎说实话,你从我这了解到的信息已经比我那些同事们还多啦,我上次只跟你骂了那个做产品的,没跟别人骂哦,你是我唯一的。我唯一的知情者。”
“唉,这么总结着想想,好像这一个月也没什么意义,我早该料到我这种人不可能克服天生性格缺陷的。我不就一个大软男嘛,还想造反靠打人泄愤?小红,我要是你,碰上我这种客人,我能在心里嘲笑死他。你肯定笑我了吧?别骗我,我都笑了你能不笑啊?”
“算了,我这辈子估计也就这样了,上班,挨骂,被催婚,然后结婚生孩子,还房贷车贷,被以后不知道多皮的小孩气死……哦好像说远了,婚都没结呢,那婚房还只有你住过呢。”
“随便了,我认命了,因为我的命运虽然很差,但还没有那么差,在勉强可以接受的边缘,所以我也没打算再追求更好了,反正我估计我也追不上,我也不知道该追什么,我没有什么理想。非要说一个的话,嗯,我现在就想退休。”
“但是小红,”他说,“你是一个执着的人。你可以尝试,尝试去追求更好的生活。”
我仍然死死把碗罩在脸上。他握住我的手,一根一根掰着我的手指,最后把住碗底,从我脸上摘下来,“嘿,喂,别闷死啦。”他柔声说,递给我一张纸,不知道是想让我擦嘴角的白丨浊丨液体,还是擦掉别的什么——擦掉眼角既不属于痛彻心扉、也不属于如愿以偿的水痕,“好好活着,别随随便便让一个碗就给憋死了嘛。”他斟酌了一会儿,又重复了一遍,“好好活着。活得好一点儿。”
我松开手,顺从地放下碗,擦了擦嘴角,把纸用力揉成团,然后丢进垃圾桶里。我站起来,整了整衣服,淡淡地说,“我吃完了,我先走了,早上被你叫醒,我好困,下午我回去补觉,晚上还要干活。”
他点头,“拜拜。”
不是“再见”,而是“拜拜”。我离开的时候,最终还是迟滞了一下,缓缓回身看了他一眼。很巧,他正好也在看我,就是直白地、坦然地望着我的背影,见我回头,他还再次向我挥了挥手,微微笑了一下。他的眼神是那样稀松、那样平常、那样熟悉,然而对上那双明眸的那一刻,我却忽然发觉我有些离不开那样的目光了。仿佛我一旦远离,一旦再也看不见,就有一种从心底爬上来的痛苦,蔓延到全身上下,缓慢地割着我的肉,一点一点露出杂乱的筋络,最后冰冷地深入,刮进我的根根骨骼,痛入最里面的骨髓。
冰屋外的空气很热。南京的大中午天气还是那么灼人,我几乎吃了两份冰,现在满腹冰水不仅不解暑,还让我皮肤滚烫燥热的同时,胃里刺骨的寒冷发散到五脏六腑。我突然隐隐有些恨他。姓安的有病吧,我说要吃两份的时候也不知道阻止我。他干什么这么听我的?他不会拦我?他不会拒绝我?有病。有病!
幸好。我擦擦汗,捂着肚子想,幸好,幸好这个月快结束了,我可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快结束了。我应该再也不会见他了。终于快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