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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chapter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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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我说,”我站在偌大的客厅里,手上捏着一块起皱的抹布,准备找下一个要擦的地方,“你就该找个保洁的保姆。”

      “没必要吧。”姓安的声音从书房里传出来,带着明显的低气压,一听就知道正在郁闷的烦躁中,“你在的时候才要住这儿的,你不在的话我都不会过来,那还找保洁的干什么——别擦了,我可没让你做卫生。”

      我最讨厌他那种被工作搅得半死不活的冰冷语气。我一句抱怨他还认真接话,接还接得这么冲撞,本来听着就不爽了,他刚才那句话还一副把责任全部推我身上的架势,我更恼火了。什么叫我在的时候才要这套房子?那要不是他先要包我的,我怎么会需要用到他这套所谓的婚房?

      姓安的最近越来越离谱,我没有夜班的时候他几乎都给我排满了,让我一有空就去他房子那边,他甚至建议我不如住过去一段时间,但有时候我又要上夜班,酒吧离他的婚房太远,一直跑来跑去不方便。况且我的房租是提前付的,上个月我哪知道会半路杀出个社畜要包我,包丨养我就算了,谁知道他自己还有一套放着不用的房子。结果现在我白白交了几千块的房租,人几乎不怎么住在那儿。所以我秉着无论如何也得住回点本的想法,拒绝了姓安的建议。

      但从目前的形势来看,这个本是绝对回不来了,要不是这一个月跑跑腿也能拿四万,我绝对不会答应这种事情。姓安的动不动一条消息过来就喊我去他那儿,我就像追着骨头跑的一条狗从城市这头跑到那头,跑去那头后,他又安安稳稳地坐下来打开电脑,自行加班疯狂工作,看也不看我,把我晾在一边。接下来就会发生一段异常诡异、又习以为常的对话。我站在他旁边居高临下地问,你打不打我?他眼睛盯着屏幕,双手翻飞着猛敲字,不了,先等等。我说,那你有什么事情?他反问我,你有什么事情?我皱着眉头说,我当然没什么事情,这不是你叫我来吗,那我就来了。他说,嗯。

      然后这段对话戛然而止,突然憋住了似的没了下文,憋得我心里不舒服。他倒是毫不在乎,全心全意继续跟同事沟通,但打字没两句又会突然把我拉过去看他的屏幕,你看这个谁,居然一接到需求就立即写代码不先写个步骤,越改越乱还要别人来擦屁股。还有这个傻丨叉,告警结论没同步给他就跳脚,我就开车过来的这么一点时间里群里艾特我多少次了,吊玩意。

      我什么都听不懂,人也不认识,代码更看不懂,却也不影响他继续时不时朝我吐槽,我坐在他旁边都不知道该干什么,玩手机玩一会儿眼睛疼,困了想睡觉,才刚闭眼他又开始扯我,你看你看我刚刚就猜到这傻丨逼会甩锅了,我就说吧,他真的甩了!你看看他说的这……

      如果此时我在他心里就是他那个深恶痛绝的部门经理,我想,他其实已经达到他的目的了——那就是不断各种方式打扰直到烦死他的经理——至少我已经快被烦到头晕了。

      在我看出来他那副马上又要找我说话的表情出现时,我干脆地站起来,“我出去一下。”

      “怎么了,去干嘛?”他立刻转过头,疑惑地盯着我。

      我不知道,但我不想继续待在你身边了,至少不是这样的方式待着。“我去……扫地。”

      没办法,没借口了,总不能说单纯想逃离他,何况我也不是想逃离他,我只是有点——怎么说——感到有些无聊了。

      不,不是无聊。我突然想起老胡洗脑般一遍又一遍重复“这是你们的家”的岭颂,想起酒吧那一张张看久了的面孔。

      不是感到无聊,而是孤独。在酒吧里那群人当中,我不会有如此憋塞的感觉——这么一想,或许岭颂的确像个合格的家了。然而在姓安的身边,在一个明明语言相同,可以聊天、可以交谈、可以沟通的人旁边,我却感到了强烈的孤独。或许是因为我们可以顺利地对话,可我们不能听懂对方话语里的内容。只有一副空壳。这种感觉就仿佛他看着表时递给我一只沙漏,要让我看着沙漏回答他,现在几点几分。我们说着相同的语言,却始终无法同频共振。

      他扶着椅子站了起来,“你别扫。”

      我停住脚步,看向他的脸,试图揣摩出一点什么,“为什么?”

      “……没有买扫把。”他摊手,“我爸说,暂时没人住的地方先别放这么齐全的家具,不然容易招不干净的鬼东西,它们会以为那是给它们用的。我当时说不要信这个,先买嘛万一哪天用上了呢,他还骂我呢,说我都知道总会用上,怎么不努力一下让它马上就能用上?”

      经典催婚。无聊。幸好我不愁这个,我妈早就给我总结好了,说干这行就别想着结婚了,别的行业还能恋爱脑和事业心并存,咱们卖的就不一样了,两者绝对不可得兼,有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必挂无疑。有了恋爱脑的,被谁丨操丨都只想着特殊的那个人,最后会因为在工作中走神或者情绪失控而被客人嫌弃,然后就再也接不到多少客了。有了事业心的,那就必须绝七情六欲,把上丨床当成一件平常的工作,这件工作最关键的任务就是伺候好不同的客人。只有心里空荡冷漠,没有牵挂念想的人才能把工作做好。内心没有装人,腾出来的空间就像快捷酒店开房,在短短一夜里装进上丨床的那个人,出了这一夜便退了房,然后再迎接下一个人,再下一个,再下一个。而内心永久装了人的,连多余的空间都没有,客人花了钱却拥挤得住不舒服,如果恼怒起来,轻则买个教训再也不来,重则在这一行的内部个传播个差评,让其再也没有客人,于是事业就这样被断送了。还有再严重一些,若是碰上那些有关系有手段有地位的,说不定哪天就雇人上这个窝点捣乱来了,打一顿,抢点钱,甚至强行让一堆人来轮的。就赌你本身也不干净,就赌你肯定不敢报警,就赌你只能忍气吞声,谁叫你一个卖丨身的心里有人,谁叫你因为有人而服务不到位。

      婚姻没劲,催婚更没劲,他爸妈这些废话还不如我妈对我的教诲有道理呢,我妈的话至少对我的事业还有些帮助。不想听了,于是我又懒懒散散地迈开腿,“哦。”

      “……那你现在又去哪儿?”

      “擦桌子。拿布。”我不咸不淡地回答,感觉自己好像升咖了,从下海的鸭子转成了正规的保姆,“那有没有布?”

      “也没有。”

      妈的,这一家子真是神经病,什么都不给准备,还婚房呢,我要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还真是绝对不会来这里。可惜我确实是个不干净的东西,我也真的来了这里,所以当前发愁的就是我了。没工具给我做卫生,我拿什么借口离这人远一些?

      所以再一次上门时,我直接带了一块布过来。本来想带扫把拖把的,但一想到带过来还要再带回去——不然我那破房子就没得用了,我嫌太麻烦了就没带过来,况且我又不是真的想帮他做卫生,无非是找个借口罢了,所以只带一块布才是最佳选择。轻装上阵嘛。然而今天他似乎根本没打算拦我,而是焦头烂额地忙他自己的事情,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我把几张桌子的正反面都擦了一遍了,他居然还在敲字。我突然发觉,对他来说,我好像什么也不是,鸭子也不是,宠儿也不是,保姆也不是,那种一瞬间好像被踢出世界之外的感受太难以言表了,仿佛人还活着却被生生抛到深海里,到处是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水,完全无依无靠,唯有一眼望见力竭而死的结局。我捏着抹布忍不住冲姓安的大埋怨特埋怨,你还不如直接找个保姆!

      ——结果他居然就是这样回答我的,还怪到我头上来了?是,我承认他说得也没错,确实不是他直接让我做的,但也算他间接让我做的吧?他要是不会有事没事就把我喊过来,让我一个人在旁边百无聊赖地拨弄耳环手卷头发,偶尔还要听听他从键盘啪啪声里爆出来的几句脏话和专业术语,我怎么会陷入这样尴尬的境地?他明明就是罪魁祸首!

      据我推测,我猜他虽然仍旧试图在我身上发泄,但最后总是失败,现在又要找我可又不搭理我的举动,其实并不是彻底放弃了、不想打我了,只不过也是一种和我租房一样的“回本”行为罢了。这心路历程很好懂,像我付了房租一样,租都租了,不住白不住,他对我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包都包了,不用白不用。忍不住贪便宜是人之常情,花钱买来的东西,不能用了但又没到报废的地步,干脆就摆在眼前天天看着,支使来支使去,心里也好受些。我可以理解,毕竟我也是这样的心态。哪怕它再烂再破,花了钱的东西,我实在做不到那么果决地断舍离。这么推测下去,我突然意识到,他当时突发奇想要包丨养我一个月的心态应该也是如此了。除了不想看到我新添伤口,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花钱后能逼他自己一把,那昂贵的四万元在这里起到一个“不发泄一次就必亏,所以为了不亏一定要发泄”的施压作用,可惜他估计没料到他自己会怂成这样,这半个月都过去了,我俩的进展奇迹般地跳过了暴力阶段,已经进入家务模式了。

      丢人。我现在已经不敢跟酒吧里的同事们讲起他这个笑话了,一方面是我不敢说我和他还有联系甚至包丨养,一方面是一个鸭子卖丨身卖到当保姆这种地步,真要说出去,成为笑话的就是我了。耻辱,大耻辱。不被客人需要,不受客人重视,卖丨身的奇耻大辱。

      崔焕扬,是你自己贪那几万元的,是你自己选择这条路的,你谁都怪不了,你只能怪6月份跟程誉凌乱打赌的你,你只能怪7月份让暴力的客人弄出伤痕的你,你只能怪8月份背着胡屹擅自做决定的你,你在姓安的身上浪费的精力、受过的委屈、憋闷的愤怒、满溢的孤独——都是你咎由自取,活该承受的。

      你活该的。我活该的。

      我把抹布一摔,超大一声击空声回荡在客厅里。姓安的充耳不闻,大概是还在找什么bug,据他说两天了都没找出来,眼下已经显而易见的焦虑了。我在他旁边时他就对我说,不应该啊。我不在他旁边的时候,他还在机器一样自言自语,这真的不应该的吧,明明刚刚还好好的。反正不论我在不在他都要应该不应该的纠结个半天。实话实说,这一刻我几乎对他产生了一种怜悯。想想看,同样是服务、是为了让客户满意,他似乎比我还惨,找了好久的问题会被领导说一天什么都没干,拉出去明嘲暗讽一顿,还动不动就接到各种投诉,加班加到那副傻不拉几的黑框眼镜都兜不住的大眼袋,钱挣得还没我多,我生活得不如他并不是我赚得比他少,而是我有一大部分要打给我妈和我舅,只能留一小部分给自己用,况且我是从小城市来的,姓安的是南京本地人,还是本地比较有钱的那类家庭,综合因素下来我当然看着就比他惨了不少。可如果论工作待遇,他的压力比我大,他的时间比我紧,他的痛苦比我杂。他的名誉比我清白又怎样,他的□□比我干净又怎样,我被那么多人玩弄过身体又如何,他上班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被玩弄呢。合法合规、冠冕堂皇的玩弄,终究只是玩弄而已。人生没有绝对痛苦,只有相对痛苦。每个人都在痛苦,所以只能互相对比谁的痛苦少一些,用这点大大小小的差异做原料,以此产生内心膨胀的愉悦感罢了。然而当对比出他比我痛苦后,我以为我不例外地会窃喜的时候,我才突然发现——

      我似乎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总不至于高尚到超脱世俗了,能看淡世间一切悲苦,修炼得心如止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自知我是世俗中的世俗,进了寺庙都要被赶出去的那种红尘俗人,是不干净的东西,高尚二字尚且轮不到我写。所以我很困惑,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我就是高兴不起来。

      这不对劲。

      我烦躁地捡起那块布,在手里揉来揉去,手揉酸了就换到另只手继续。就在我发现揉抹布这事儿虚度光阴、浪费生命,准备站起来把鬼都不来的婚房再擦一遍的时候,书房里冲出一声语气高昂多了的欢呼,“搞定了!”

      他抱着笔记本电脑喜气洋洋地走出来,一转头就看到面色阴沉的我,明显吓了一跳,赶紧把电脑合上轻轻放在一旁,然后企图拽走我手里的布,“好了,别擦了。你怎么了?”

      我又一把拽回来,闷声说,“没怎么。”

      “没怎么怎么还能是这个表情。”他伸手捏住我的下巴,拇指和食指摁在我唇角的皮肤,用力往上一提,“笑一下。”

      他今天找到代码问题后异常兴奋,我今天发现一个未解的问题后异常苦恼,我更不平衡了,于是立刻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不笑。”

      他终于正视我有些反常的情绪,拉着我在沙发上坐下,“怎么了吗,什么事情让你心情不好了?”

      我差点就要冲口而出,你!但幸好我马上意识到这样对他说话不合适,万一又挑起争端不好解决,所以只好模糊地回答,没什么,就是有问题没想通。他正经地推了推眼镜,什么问题?问吧,说不定我知道答案呢。我闷闷地摇头,你不知道的,应该是没有标准答案的。他鼓励我,没关系,那你先说出来也好啊,让你困惑的不一定是问题本身,而是你产生了问题却不知道如何问,就堵住了,捂在心里不说,于是从困惑变成了郁闷,你就觉得问题变大了,太大了更不想说,不说又更大,恶性循环的事情,你可别这样。你不会这样的对吧?那问出来吧,没事的。

      他那张能吐出怨言、爆出粗口、开出玩笑的嘴,此时又在对我讲出道理,那些听上去唬人的、头头是道的大道理。我瞥了一眼他十分关切——不知是真关切还是假关切的神情,脑子一热,把眼一闭,话就自己滑出了口,“你累吗?”

      “我,累吗?”他惊讶地重复了一遍,似乎在确认自己有没有听错,而后无奈地摸了摸我的额头,检查我是不是傻了,“……我像不累的样子吗。”

      “那你觉得——”我放任他手背的骨节蹭过我的额头,犹豫了一下,继续问下去,“——是你更累还是我更累?”

      我以为他无非给我以下几种回答。要么是安慰的“我觉得你更累”,要么是抱怨的“当然是我更累”,要么是其他什么关于累不累的感悟,比如“其实更要辩证看待累是一种情绪是一种境遇是一种征兆是一种启示”之类的我听了直犯困的内容。然而这次,我竟然——竟然全都猜错了。

      他轻抚我额头的动作顿了顿,然后平静地回答,“你已经见过我的‘累’了,可我还不知道你的累在哪里。”他慢慢凑近我,真诚的目光对上我的,直直地探入我的眼底,好像要从我的灵魂里打捞出些什么,“我累不累我知道,可我不了解你,我不知道你什么感觉。小红,我现在没办法回答这个。”

      “所以,”他说,“要不你跟我多说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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