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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困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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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白锦繁踏出精神病院的大门时,正午的阳光像淬了金的针,刺得他下意识眯起眼。双相情感障碍的阴霾虽已被药物压下大半,可那些被护士日夜紧盯的日子,像一张浸了水的网,至今还在记忆深处沉甸甸地震颤——他曾几次将锂盐片藏在舌根下,趁监护的脚步声远去,转身就冲进洗手间,把那些白色药片吐进马桶的漩涡里,看它们随着水流旋转、消失,像一场徒劳的逃亡。没人知道,那年躁狂与抑郁的拉锯战最凶时,电抽搐治疗的剧痛如烧红的烙铁,烫穿了神经,烫进了骨髓,他此生都不愿再重温第二遍。
黑色轿车碾过路边堆积的落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他望着窗外倒退的街景,梧桐叶已染上深秋的赭红,像极了他躁狂期失控时泼在画布上的颜料,浓烈得有些刺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浅浅的疤痕,那是抑郁期最严重时留下的印记,如今被衣袖遮住,却依旧能清晰感知到皮肤下凹凸的纹路。
再睁眼时,别墅的铁艺大门在暮色里缓缓打开,雕花的栏杆镀着一层淡淡的金辉。空气中弥漫着陌生的温馨,混合着栀子花香与饭菜的香气,让他有些恍惚。父母钟婉柔和白尚海因商业活动不在家,偌大的宅邸里只有三位管家和做饭的张阿姨。张阿姨是看着他长大的,心细如发,钟婉柔早就将他双相障碍的饮食禁忌——忌咖啡因、忌酒精、忌过量糖分,还有情绪触发点——嘈杂的环境、尖锐的声音、突然的触碰,一一叮嘱过她。
“锦繁,洗手吃饭了。”张阿姨的声音从餐厅传来,像初春解冻的溪水,温软得没有一丝棱角,“阿姨做了些百合粥,温温的养人,还有你小时候爱吃的清炒荷兰豆。”
白锦繁抬眸,浅淡地点了点头。他的长发已及肩,尾端用一根黑色皮筋束成一个小小的揪,碎发贴在颈后,有些发痒。那双曾盛满艺术气息的桃花眼,如今在锂盐的作用下,瞳孔微微放大,更多的是挥之不去的倦怠,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湖面。额前碎发被风拂过,落在耳畔,勾勒出清隽的侧脸,下颌线利落得像刀刻,小巧的翘鼻尤为突出,唇色是近乎苍白的红,衬得他气色好了几分,可那眼底深处的空洞,却像深不见底的潭水,怎么也掩不住。
餐厅的旋转楼梯上,玻璃串灯折射出星子般的光斑,落在白锦繁肩头,细碎而温柔。这别墅向来是父母社交场的延伸,冷寂得像一座精致的牢笼,即便加上他,五个人的气息也只是给这空旷添了一丝微末的温度,转瞬即逝。
“张阿姨,您做的粥清润刚好。”他放下瓷勺,声音清润得像冷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百合的清甜在舌尖化开,熨帖着因药物刺激而有些发涩的喉咙。
张阿姨脸上的笑纹深了些,眼角的皱纹像开败的菊花,却满是疼惜:“合你口味就好。对了,楼上你的画室收拾好了,灰尘都擦干净了,颜料也给你换了新的,那架三角钢琴也请人调过音,闲了就去弹弹画画,权当解闷。”
“谢谢张阿姨。”他垂眸,看着碗里细腻的粥品,“您吃了吗?”
“我吃过了,就等你回来吃这顿热乎的。”张阿姨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一双干净的筷子,却没动,只是静静看着他,眼神里的担忧像水一样漫出来。
饭后,白锦繁端起碗筷就要往厨房走,却被张阿姨轻轻按住手腕。她的指尖带着厨房的暖意,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锦繁,放着吧,你回楼上歇着,这些我来就行。”
“张阿姨,我……”他想说自己不是易碎品,在国内上学时,他连油画框都是自己钉的,画布是自己绷的,日子过得粗糙却自由,可话到嘴边,却被张阿姨的眼神堵了回去。
“去楼上弹琴吧。”张阿姨推着他往楼梯方向走,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怂恿,“我听李管家说,你以前写的曲子在音乐学院还拿过奖呢,阿姨好久没听你弹琴了。”
白锦繁没再坚持。别墅里的两位英国管家,金发梳得一丝不苟,一身定制西装熨烫得没有半点褶皱,像精密的齿轮,在客厅里无声地穿梭,打理着这里的一切,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他站在楼梯转角,望着那些机械化的身影,忽然觉得自己和这栋房子一样,都是被精心维护的展品,被隔绝在真实的生活之外,困在这看似奢华的茧房里。
回到画室时,夕阳正透过落地窗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房间里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的气息,熟悉得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他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个银色小猫挂链和一枚银杏叶形状的铜书签。
小猫挂链的链条有些氧化,泛着淡淡的乌色,那是他和顾雨辰刚认识去鼓楼送给他的礼物,顾雨辰还说:“锦繁,你有时像只小兔子,很可爱。”银杏叶书签则是他们在的公园散步时,顾雨辰就想送他,亲手做的书签。
顾雨辰的名字,像一根生了锈的针,在他心底扎了三年。他曾无数次在躁狂期疯狂地想联系他,手指在通讯录里反复滑动,编辑了又删,删了又改,那些炽热的话语像岩浆一样在胸腔里翻滚,几乎要冲破屏幕;可到了抑郁期,又会被无边的自我否定淹没,觉得自己配不上任何温暖,于是亲手将找到的所有联系方式拖进黑名单,像斩断一条溃烂的伤口,疼得撕心裂肺,却又带着一种病态的解脱——就像他的情绪,在冰火之间反复灼烧,早已分不清是疼还是麻木。
推开钢琴盖,乌木琴键被张阿姨擦得能映出人影,指尖落下时,C大调的和弦弹出,清澈而明亮,依旧准得惊人。纤细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左手虎口的痣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那是顾雨辰以前总爱摩挲的地方,说“这里有颗小小的星辰”。
他闭上眼睛,旋律在脑海里流淌,时而像躁狂期的绚烂烟花,急促、热烈,带着不顾一切的张扬;时而像抑郁期的绵绵阴雨,舒缓、低沉,裹着化不开的孤寂。他想写首曲子,送给顾雨辰,在他们重逢的那天——如果还有重逢的那天。曲子就叫《蝶》,一只在双相的风暴里挣扎、渴望冲破诊断书束缚的蝶,一只想要飞越时光、回到过去的蝶。
“空气化作呼吸,呼吸化作生命……”他低声呢喃着自己写下的歌词,钢笔在乐谱纸上划出流畅的弧线,墨水晕开,像一滴泪落在纸上。破茧成蝶,重获新生,这是他写给自己,也写给那段被“双相”二字定义的时光的告白,是他藏在心底最卑微的期许。
整个下午,他都沉浸在音乐里,外界的一切喧嚣都被隔绝在琴键之外。窗外天色渐晚,晚霞的绯红被夜幕的靛蓝吞噬,月光被云层遮得朦胧,像极了他时常看不清的未来。琴键被指尖按得发烫,指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泛着青白,可他不愿停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摆脱那些缠绕着他的情绪,摆脱“双相患者”这个沉重的标签。
“锦繁,下来吃晚饭了。”张阿姨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厨房的烟火气,轻轻敲碎了画室里的寂静。
“哦,张阿姨,我这就下来。”他应着,起身时,膝盖因为久坐而有些发麻。他合上乐谱,将那枚银杏叶书签夹在里面,像藏起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张阿姨给他的感觉,像极了去世多年的外婆,总怕他饿着、闷着。他在画室写曲子时,张阿姨会端着一碟糖渍樱桃上来,笑盈盈地问他要不要尝,语气里满是小心翼翼的试探,怕打扰到他,又怕他累着。那樱桃颗颗裹着糖霜,晶莹剔透,咬一口,甜意在舌尖化开,甜得有些发腻,却化不开他心底偶尔泛起的苦涩。
“谢谢张阿姨。”他接过碟子,指尖碰到温热的瓷盘,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跟阿姨客气什么。”张阿姨笑得眉眼弯弯,“你要是喜欢,阿姨明天给你做樱桃派,用新鲜的樱桃做馅,甜而不腻。”
到了晚上,张阿姨煲了一锅松茸土鸡汤。深秋转冬的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一丝凉意,喝口热汤最是熨帖。砂锅端上桌时,还冒着氤氲的热气,鸡汤的鲜香混合着松茸的清香,弥漫在小小的餐厅里,让人食欲大开。
“张阿姨,您煲的汤鲜得能把舌头化了。”白锦繁舀了一勺汤,吹了吹,缓缓送进嘴里,暖意从喉咙滑进胃里,再蔓延至四肢百骸,驱散了身上的寒气,“喝着身子都暖了。”
张阿姨嗔怪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力道轻得像羽毛:“喜欢就好,以后常给你煲。你这身子骨跟个纸片似的,风一吹都能倒,得想办法给你喂胖点才是。”她说着,眼神不经意间落在他腕上的疤痕上,像被烫了一下似的,飞快地移开,转而给他夹了一块鸡肉,“多吃点,补补身子。”
白锦繁低头笑了,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像冰雪初融的湖面。喝汤的动作慢了些,瓷勺碰撞碗沿的声音在餐厅里轻轻回响,清脆而温暖。这三年在医院,咖啡因、酒精、甚至过量的糖都要避开,锂盐的呕吐反应更是让他常常吃不下饭,体重掉了十几斤,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如今,看着张阿姨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听着锅里汤沸腾的咕嘟声,感受着胃里暖暖的温度,他忽然想,或许被“双相”困住的日子里,也能有这样细碎的温暖,像一缕微光,穿透厚厚的云层,照亮他脚下的路,支撑着他等一只蝴蝶真正破茧的那天,等一场跨越时光的重逢。
夜色渐深,月光终于挣脱云层的束缚,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钢琴上,落在乐谱上,落在那枚银杏叶书签上,泛着淡淡的银光。白锦繁站在窗前,望着天边的明月,指尖轻轻摩挲着窗框,心里默念着顾雨辰的名字,像默念一句虔诚的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