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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4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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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妇指着藤蔓连结而成的绿墙。
杨时捡起断剑,随便几下斩断藤条,破开一个小口。
绿幕后野草纵生、荆棘缠绕、满地潮湿,黯淡无光的黑绿色彩铺天盖地降下,风穿透绿幕,枝叶窸窣,在逼仄无声的环境中无限放大。
妇人拉过杨时,唇角发颤,她脸上被荆棘所伤,横七竖八的伤口在幽幽微光下显得狰狞,因为神情过分激动,已经结痂的伤口破开裂纹渗出血珠。
江映扯住要一同跟过去的陆千景,望向前面。
愈看深处,头顶枝叶愈加繁密,膝盖掩在乱草之下,看起来触手可及的一方洞穴,杨时与妇人一深一浅走了许久,似是还在原地踱步。
杨时几乎是被妇人拖拽着走,他尽力想走得平稳,可心力不足,几次想强行穿过及荆棘,又被枝叶推阻踉跄倒退回来。
“杨时。”他朝前头那人道,“杨夫人与你表哥一时半会走不了,不如先去告诉你父亲,让他派人过来。”
杨时扭头直视回来,那目光黑沉沉、空洞洞,每一个字都从牙冠咬出:
“你是他派来的?天还不亮他就让你带兵围了杨府,事到如今,我还能信他?”
“你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抄了杨家?就是为了彻底和杨家做个了断,他想保下你和你母亲。”
陆千景听得一阵眩晕,脑袋里面千头万绪,直觉有什么不对。
谢诚为划清界限而灭妻族,所有人都会称赞谢大人高风亮节、大义灭亲。
谢诚根本不在乎杨家人。
不就是几个声名狼藉的亲戚,有什么大不了,死了就死了。
那些人死绝了他心里也不会起一丝波澜。
但他又不是完全没有半点私心,他想要自己的妻子活着,却自以为是地觉得杨夫人与杨时能像他一样,对发生的所有轻描淡写,一笔揭过。
杨时扬手斩断几根藤条,嘲讽道:“所以我和我娘还得对他感恩戴德?”
江映道:“你去与不去杨夫人伤势都不会好转,去了也是无用,又何必要去?若她伤势过重......”
杨时哽了一下,强撑出来的倔强瞬间被抽走。
他蹲在地上,额头埋进手里,绝望道:“若她伤势过重,救不回来,我便与她一起死在里面,用不着你们操心。”
“哼,没他操心你还能在这里哭?”江映冷然道,“杨家是什么样子你最清楚不过,你不想让谢诚过来无非是担心你你表哥的安危。”
杨时当即抬起眼。
见他如此,陆千景心头漫上一点凄凉。
偏偏江映说的没错,当此关头,他置身事外,总能更清醒些。
洞穴里受伤的不是他在乎的人,他无法感同身受,那些所谓的客观冷静于杨时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
她朝江映手臂拧了一把,示意他别再说。
妇人搀着杨时,泪水泉涌:“公子小心,夫人是受了些伤,夫人现在最想见的就是少爷,要是连这最后一面都见不着,那夫人可真是......”
她用袖口抹泪,每一个字都直击杨时要害。
杨时泪眼婆娑,眼眶泛红,哀痛、愤怒交织错乱,嘴唇动了动,“千景,你快回去吧。”
说罢他跟那老妇朝前走去。
陆千景如梦初醒
脚下杂草纵生,草尖泛黄,枯沉的死气蔓延开来,杨时和妇人走过的地方草地重新闭合,让人寸步难行。
“找到杨夫人了,就让他自己去吧。”
江映拉住她手腕,岂料她手上大力一抬,仿佛恨不得把他甩得远远的,再也不许靠近。
他凝视着她,她对杨时的在乎远远超过他的预想。
才一夜未见,观她目光,他惊愕地发现那里面竟全是杨时。
十几年前孩提时的一点回忆,当真值得如此?
为什么陆千景要这么在乎他。
与杨家沾亲带故的人,都一样的罪孽深重,都该死,不是吗?
他收回思绪,他也只能这样想想,于事无补,反而更容易刺激她。
他做这么多就是为了把她找回来,哪怕有些磕碰,他也能容忍。至于是非善恶,孰黑孰白,又有什么重要,不要南辕北辙才好。
寒露顺着叶尖低落,像是什么人在哭。
“对不起。”
陆千景低着头,真心实意道。
江映胸口剧烈起伏,一直拼命压抑的郁愤如岩浆喷涌而出,眼眶鼻腔密密麻麻泛起酸涩。
她还知道她对不起他?
若没有这句话,他还能继续隐忍,而被她一本正经道歉后他忽地有些茫然。
她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三个字,她觉得她很过分。
他不眠不休找了她一整晚,他一点也不想管谢诚的家事,要不是因为她。
他咬牙切齿道:“他们无论怎么样都是自找的。”
“我知道。”她平静道,两行眼泪却落了下来,她狠狠咬住下唇,略微侧身,抬眼掠过洞穴,丛林森然,鬼影婆娑,是一处绝佳的藏身之所,又过于凄清,突兀的树枝好似妖鬼枯爪,无端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她垂下头,没有说话,好似无可奈何终于要放弃,良久一声轻叹,万一杨时和杨夫人真的死在这里,她不会好受。
江映被她一声低叹叹得唇角微浮,揽过她薄背,感受双肩轻微的颤动,他知她此刻还在犹豫、挣扎。
轻轻地一点一点把她朝相反的方向带,尽量维持住此刻脆弱的平静。
再往前多走一步就好,头也不回离开这个又湿又冷,鬼气森森的空间。
“没事了,杨夫人和杨时都会没事。”
“我们去找谢诚,谢诚会派人过来。”
他显然没多少哄人的经验。
听了这话,陆千景停下脚步。
他静静看着她,细致感受她心绪变化,以前她爱哭爱笑毫不掩饰,何曾见过她面似寒潭,古井无波。
陆千景忽地蹲下身,随手在乱石堆中捡起铁器,再起身琥珀色的眼中满是坚定。
“江映,你能过来,我很感激你。”
陆千景思索良久,这一句是她早就想对他说的,说是感激,实则更多是抱歉。
许多事情一码归一码,她是厌恶他态度模棱两可,一边念着杜怀月,一边那她当个解闷的玩意。
她暗自唏嘘,不久之前,就在杨府,她还对他发过脾气,对着个解闷的玩意能陪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仁至义尽。
换成有人这么对她,扪心自问,她怕是连心平气和好好话都做不到。
“阿景?”他看一眼她紧紧抓在刀柄上的手指,手摸索过去,想把那把刀抽出。
他不知从哪来的,劝道,“你拿这个做什么,小心伤了手指。”
陆千景手一躲。
刀柄裹着层水,好像快要结成薄冰,将皮肤和铁器连在一起。
她忽地有种非做不可的决绝,冷静道:
“江映,你要是实在觉不喜欢他们,你先回去。”
若让他帮忙包庇杨氏余孽势必会让他为难,她本意是不想再麻烦他,也不愿多欠他更多。
但是对面吃痛般的脸色让她犹豫。
难道江映还想留在这?
一时间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映一顿,心头最后一点侥幸破灭。
他控制住情绪。
“你还要跟着一起去?”
陆千景认真点头,虽听不出他是否赞成。
凭着直觉,她好似懂了,大约此刻她在他眼中十足的不可理喻、面目可憎。
“江映,我知道所有人都讨厌他们,你也不喜欢他们,顺州所有人都恨不得生啖其肉。可杨夫人和杨时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坏。”
她看了看杨时的方向,前路难行,一老一少将扶着跌跌撞撞,他们身后开出一条通道,要追上他们并不难。
“你为什么非得当这个好人?”江映一直盯着她的脸,十指握成拳。
“不是想当好人。”
陆千景唇角轻轻抽了一下,眉头却是皱了起来,她指了指山的方向,“如果我想当好人,何必要跟他们搅在一起,我只是怕他们就这样死了。”
她自认绝非心善之辈,也不想理会杨家究竟做了多少恶事。
她只知道藏在里面的是杨夫人,是杨时的母亲。
他们都是在她记忆中鲜活存在过的人,甚至交情不错。在她心里,他们就该像所有她认识的人一样,慢慢变老,生病,最后自然而然死去。
而不是被人杀死或是自尽而亡。
如果杨夫人伤势过重,杨时一时半会承受不住,寻了短见,那她一辈子也不能安心。
“江映,如果是杜怀月,你能安心让她自己去吗?”
她平静道,又突然意识到什么,改口道:
“当然,我不是说杜怀月会这样,更不是在拿杨家和杜家相较,杜老相公乃柱国之臣,岂是杨家一干卑劣之人能比。”
江映冷冷地道:“如果我不会呢?”
陆千景脸上显现出几分好笑却又包容的神色。
她都习惯了江映嘴上一套。
倘若当真有万千之一的可能,那头一夜丧家、惶然不安的人变成杜怀月,江映还能安稳站着?
但她不想跟他吵这个。
“江映,你不是说谢诚都要拼命保下他们,我想我与谢诚一样,都有私心。”
她把她看做和谢诚一样?
江映想着,一股怒意升腾起来:“谢诚是杨氏夫君,杨时是他儿子,说到底这也是他们自己的家世,你是他们什么人,用得着你去操心?”
“那你走吧。”
陆千景无奈笑了笑,“还是说你要在这等?”
“我和你一起去。”
陆千景定定看他,被他这幅不情不愿的样子逗得有些想笑,没再说什么,转身跟上杨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