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烛燎夜天》陌上灯影

46、入夜

　　药王谷底的瘴气，不仅有毒，似乎还有些致幻作用。裴莫染与宁远桥汇合之后才知道，他那里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苏暮泠浑浑噩噩地独自游荡，陷进了沼泽；其他将士里也有中毒不浅的，昏昏沉沉、敌我不分，差点自相残杀起来。
　　还好沈先生认识能清除瘴毒的草药，带着小惜一起采了许多，这才渐渐控制住了局面。

　　谷底的洞穴和村庄已经搜得七七八八，并没有发现赏遥的踪迹。
　　除了洞府的几具尸体，那些神秘的白袍人隐没于雾瘴之中，再也没有现身。

　　此地不宜久留，裴莫染一行人循着来时留下的路标，有条不紊地撤出药王谷。
　　天色越来越暗了，但一路还算顺利。运气好的话，在彻底入夜之前，她们应该能出谷。

　　“这一段山崖很陡，大家小心脚下。上去之后就是官道了。”向导说道。
　　裴莫染仰头一望，忽然问道：“上面好像有火光。宁管家，是我们的人在上面接应吗？”
　　“我的确留了一支小队在上面，但……”宁管家顿了顿，说道，“人数不对，不是他们。”
　　听上面的动静，少说也得有几百人。敌我未明，实在不宜轻举妄动。
　　“我先上去看看。”裴莫染道，话音刚落，便已展动身形，壁虎游墙般向上攀援，消失在黑暗中。

　　树丛的间隙里，裴莫染刚刚瞟到了一个很让她在意的东西。那是一卷有些残破的金色旗帜——看起来，竟像是虎豹营的军旗。
　　按苏暮泠的说法，梁颂死后，虎豹营就分裂四散了，那军旗现在又在什么人手里？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落黑，官道上的那支队伍缓缓停了下来，准备在旁边的树林里安营扎寨。

　　裴莫染轻巧地跃上大树，在枝叶之间隐藏身形，观察着这支上百人的队伍。
　　不，或许远不止几百人，只是此间山路九转十八弯，处处可藏身，实在不好估量他们的规模。
　　但看他们的帐篷、盔甲和武器，却各式各样，毫无定式，残破不全的有之，赤手空拳的亦有。
　　总之，看起来不太像是一支正规军，反而更像东拼西凑临时聚集起来的一群流寇。

　　“什么动静？”一名年轻的兵卒站了起来，仰头环顾，却只看得见重重树影。
　　“可能是猿猱？这荒山野岭的，多得是飞禽走兽。别看了，赶紧生火做饭吧。”他年长的同伴不以为意。
　　“也是，赶了一天路，饿得狠了。”那士兵蹲了下来，一边垒灶生火，一边发问：“咱们改道离开剑州，接下来往哪儿去，你知道吗？”
　　“我猜多半是回成都吧。康将军不是说，他才是奉诏接任西川节度使的人吗？反正咱们辎重营跟着走就行了，又不用冲锋陷阵，只是卖点力气，混口饭吃。”
　　“哦。”年轻的兵卒闷闷地应了一声。
　　“嘿嘿，老哥奉劝你一句，就算你有些真本事，在看清形势之前，最好不要强出头。”
　　“为什么？”
　　“看破不说破，你自己去悟吧。”年长的伙夫笑了笑，朝锅里撒了一把米，“吃饱一天算一天。”

　　军旗去哪儿了呢？
　　裴莫染在树冠之间悄然穿梭，几个起落，总算锁定了目标。那一杆金色的旗帜，就斜倚在她此刻藏身的黄葛树下。
　　可是，下一瞬间，她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是马校尉！
　　仇恨的火焰一下子蹿升起来。

　　她攥紧了拳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要冷静，不能打草惊蛇。
　　仔细看看，马校尉已经被卸了兵甲，捆了起来。很明显，他已不再是颐指气使的校尉，而是一个狼狈落魄的阶下囚。
　　这个时候，将士们都忙着扎营和吃饭，几乎没有留人看守，是个好机会！

　　裴莫染拈出一颗石子，屈指一弹，精准命中了马校尉后颈的穴道，他顿时晕了过去。
　　然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下去，揪住马校尉的衣领，把他拖出了营地。

　　***

　　马校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紧接着脸上挨了两个巴掌，又火辣辣地疼醒了。
　　“谁？！你……你是那个裴家余孽——”马校尉叫道。
　　“老实点。”冰冷的刀刃抵住了他的咽喉，裴莫染冷冷道，“我问，你照实回答。别做多余的事。”
　　“我答应你、答应你就是了，快把刀拿开些。”
　　“我二叔呢？”
　　“呵呵，小丫头，你要听实话吗？”马校尉说道。
　　裴莫染不答，眸光冷冷地盯着他。
　　“在你逃出细柳园的那个晚上，他就死了。”
　　“……遗体在哪里？”
　　马校尉忽然咧开嘴笑了，“不如你把我放了，我再带你去找。”
　　“说！”那刀刃逼得更近了些。
　　“哟，当心点，我死了，可就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了哦。”马校尉淡淡道，他感觉自己已经抓住了裴莫染的软肋。
　　裴莫染瞟了他一眼，忽然把一块破布塞进了他的嘴里，而后，手起刀落，血花四溅。

　　“唔唔——！”
　　只觉一阵剧痛，马校尉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看见裴莫染的刀尖上挑着一只血淋淋的耳朵——他自己的耳朵。
　　“现在肯说了吗？”
　　马校尉拼命点头。
　　这一个月里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上一次见到裴莫染的时候，她虽然身手不错，内里却只不过是一个天真脆弱的小姑娘而已，怎么忽然变得如此狠戾？

　　裴莫染取下他嘴里的布条，但冰冷的刀刃却已贴上他仅剩的那只耳朵。
　　“说、我说！”马校尉的声音都在颤抖。
　　“我、我只是奉命围攻细柳园，你二叔的死跟我没有关系！那天晚上，董璋将军控制了成都大营，想必裴廷诲就是死在了那里，他的尸身，多半也在那里……”

　　“那么，我祖父的遗体在哪里？”
　　“不知道……别！别动手！我是真的不知道！正月初七那天早晨，我只看见裴老将军走进了绛雪楼，然后，再也没有出来过。”
　　“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不过就是个听命办事的小喽啰啊！求求你，饶了我吧！”马校尉连连磕头，抖如筛糠。

　　裴莫染沉默良久，而后，缓缓起身，一刀割开了马校尉身上的绳子，把一柄长枪扔在了他的身旁。
　　“你、你肯放我走？”马校尉大喜过望。
　　“不。”
　　她的语声如冰雪般坠落在地。
　　“我只是不想杀无法反抗之人。拿起你的枪！”
　　马校尉明白，这是生死存亡的一枪，也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的枪势若风雷，勇不可挡，朝着裴莫染的命门狠狠刺去。
　　可他甚至没有看清裴莫染是怎么出手的，刀光就已经滑过他的颈侧。
　　如同一弯冷月，宣告着死亡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