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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久难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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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便于鬼面休整,鬼面一人一间房,地方不大只够放下一张床和一套桌椅。
夜里静悄悄的,窗纱上出现一团萎缩佝偻的影子,李近雪握住杯子回神,那身影已经溜了进来。
“今天也太惨了。”
听不出来缇光是在嘲讽还是叹息,李近雪不动声色,“何以见得?”
“统战的花样是越来越多了,你猜黑潭一番下来还剩几个新人?再加上方才东堂行厌离……”
白天并没有人找到金项圈。
晚间所有人都被叫到东堂行刑,唯独李近雪没动,既然他没有厌离何必去自找不痛快。
也无所谓会不会被人发觉。
“离上次厌离发动才隔了几天,半月不到,东堂又拖出来不少尸体。”
李近雪思索着,“三七也去了?”
“所以才叫惨嘛,他虽然拿到项圈但是‘失手’杀了巨齿虎,一身伤还得被发动厌离,啧啧。”
半晌,李近雪才道:“这个人很厉害。”
被封住内力,内心却丝毫不受影响,与凶兽对峙没有退一步,每每都是他朝凶兽出手,全程冷静自持,他从来不是被动被戏耍的角色——论心性,没了武器照样骑凶兽脖子,不惜用牙生生咬断凶兽的致命经脉,坚韧顽强至极实在令人汗颜;论身手,身受重伤且被封住内力,在一场必死局中活命,鬼域司内恐怕再无人能做到。
然而,他到底算是个怪物?还是可以结交的盟友?
缇光一脸“你才知道?”的表情,“最早的一批鬼面,当然厉害。”
最早的一批鬼面?他实力如此恐怖在鬼域司里也因为受厌离的牵制被刻意刁难,一样如履薄冰,这样的人却一直留在鬼域司做普通杀手,有些不可思议,李近雪散漫思索着。
“他年龄似乎不大?为何没被挑走?”
提及此,缇光鲜少的讳莫如深起来,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普世皆知的道理,“鬼域司就像是一只被封死的铜鼎,里面血腥蒸腾,哪个像好人?没了排头那个,谁还压的住……”
“这是主子们的谋略,你我少打听。”
排头那个?照这样说也不该轮到三七。
之前听缇光说,鬼域司里的鬼面负伤通常不会得到主动救治,不知三七属不属于这个“通常”。
休憩的地方毋动干戈,这是司律之一,于是夜间没了杀机这里罕见的平静。
整个屋子黑沉沉的,里面没有点灯也没有声音,在周围鼾声里显得尤为突出。
不知道他还活着没。
李近雪迟疑了半晌头一次这样无礼,想直接推门进去。
门从里面被反锁住。
居所毋上锁,这也是司律之一。
李近雪挑了挑眉,他不知道自己的身形就这么背着月光映在纱窗上。
三七警惕看着那道身影,声音冷硬,“谁?”
李近雪仔细分辨里面传来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他想象中虚弱无力。
在这里他也杀不了自己,他逼自己正常发声,“找你讨债的人。”
三七恹恹垂眸,债?
“你找错人了。”
李近雪盯着紧闭的门,“不可能,今日统战里是你抢了我的药。”
三七包扎翻动的手顿了顿,而后将黑布紧紧绑在腰间,青白的脸顿时又白了几分。
里面的人不再开口,李近雪低声道:“私自藏药在鬼域司是大忌,就算是你也犯不得。”
呵。
藏药的分明是他,这番话却将矛头指向自己,三七嘲弄地扯了扯嘴角。
这么一道影子立在门前着实让人心烦,“知道我是谁就快滚。”
拿不准这人的目的,三七也不想细琢磨。
李近雪知道今天见他应该没希望了,思索半晌从怀中掏出自己所剩最后一瓶伤药,放在地上,“……我最后的药,给你放门口了,你可以取用。”
就当是为弥补白天心中那不合时宜的念头。
毕竟他没害过自己。
缇光尽力撑大爬满疤痕的眼皮,“你不是说去讨债吗?怎么还白搭?”他不敢太大声,也不敢碰李近雪,一瘸一拐艰难追他,“大哥,那都是我的宝贝,你就这么送出去了……”
……
屋子里灰蒙蒙好像压着一层翳,三七坐在阴暗处默默吐纳气息,皮肤上还残余了厌离发作后浅淡的红色痕迹,红迹下的肌肤偶尔鼓动,脚边的药瓶已经空了,那是他长年在鬼域司斗武所得,旁边还有几枚带血的暗器——就是这个东西白日里一直嵌在腰间。
今日少宫主现身,七九跟着出现没什么稀奇,他还是喜欢和自己作对,一回来就找机会暗算,三七眸光沉沉,盯着地上剔透的暗器,嘴边是意味不明的笑。
体内沉痛绵绵,长夜还在继续,三七闭上眼睛等待下一次天明。
第二天三七踏出房门又看见了那人。
李近雪一向起得早,不知怎么走到了三七的居所附近,见他房门紧闭,正想靠近门忽然从里面打开。
黑袍鬼面,鬼面人的寻常打扮,可李近雪心里就是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习惯了垂眸沉默,只有在打量三七时眼里才会重新焕发金芒,好像能穿透那一身黑袍窥见其下筋骨皮肉的锐利精淬,能想见与巨兽搏杀时的轻如片羽力若千钧的身骨是如何一寸一寸在烈火中锤炼出来的。
三七停下脚步,面具后的眼睫冷光微闪——那人还在一动不动看着自己。
莫名其妙前来“讨债”,离开前又主动送药,三七揣测不来他是何意,想起黑潭边他别有用心的挑衅,心头冷笑。
阶前的药瓶吹了一夜的冷风,被路过的三七一脚碰倒骨碌碌滚到了一旁。
看着滚落的药瓶李近雪长眉一扬,三七步履不停径直走出了院子。
他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
李近雪总是能在一片黑影中准确找到他。
不似他身手的张扬狂放,三七行走做事十分低调,操练从不争先,几乎不主动出手,独来独往绝不多说一句话,李近雪从没见他背脊松懈过,好像生来便是如此一般。
鬼域司内对他的恶意都浮在水面之下,往往风平浪静最是罪恶深沉。
那日黑云低垂,操练场站满了鬼面人。
一名教头在高台上训话时忽然爆体而亡,场面血腥暴戾,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而后纷纷以为是厌离。
只有剩下几名教头惊疑不定,显然这不在他们意料之中。
场中一角突兀设了一张矮榻,上面斜斜倚着一个美人,细指葱葱,容色艳丽,细看之下又不见女子的柔软气质,长指交错间一枚剔透之物翻飞。
未免被人找麻烦李近雪不敢多看。
美人瞟了一眼只剩碎肉的教头,难耐地吸了吸鼻子,对这场景好像十分不适,会看眼色的教头当即派人收拾了一地狼藉。
三七垂手执刀,冷冷立在场中心。
“三七,许久未见,让我看看你有无长进。”美人嗓音泠泠清润无比,听上去像是对情人低语一般。
那方话音刚落,鬼面人群中四面八方霎时腾起数道黑影,直冲三七而去。
场中几轮交锋已过,地上躺了不少黑衣人,这些人对他没有丝毫威胁,只是距离黑潭斗虎过去不过半月,他的伤想必还未好全,几番下来估计也不好受。
鬼面人们暗地里称三七为杀神,场中再无人敢上去送死,站在队伍里李近雪可以感受到那股被压制的针对三七的杀气。
这些人都盼着取三七性命。
最后一个鬼面人被三七立刀劈开,下一瞬手腕翻转刀光如屏,挡掉了那枚破空而来的暗器。
七九懒懒起身衣袍潋滟,“本来也不指望他们打得过你”他面上带着欲语还休的遗憾,“可惜,我的血雨最后一滴被你躲掉了。”
三七看了一眼地上精致的东西这才转眼看他。
“不如你来和我打。”三七目光幽深有股隐隐的狠意,他淡淡吐露七九的心声,语气平静得像是在施舍信徒心愿。
七九笑了笑,瞬时动了。
李近雪感觉得到,这时候的三七才是真正动了杀心。
三七身形一展向上腾起,原地钉入几点冷光,一连数十招那剔透血雨竟再未触碰到三七,七九心中暗骂——只要三七有意识躲闪血雨就近不了他的身。
他当机立断喝一声,“剑来!”
剑光铺天盖地,紧紧追着三七,却无论如何也碰不到他,刀剑击鸣声刺耳,三七手中莲魄刀挥舞如活物一般陡然缠去七九腰间,剑芒瞬时回转挡过腰间致命一击。
李近雪渐渐敛了眉头,黑潭之上三七可以腾挪间转眼追上自己,这时候更是看出了其中利害,诡异的身法无从追迹,或许他的轻功远胜自己。
三七原本有伤在身又受过厌离,战力本也不会太过持久,七九找准三七气滞的一瞬攻击三七腰际,寸寸不让——血雨的威力他怎会不知,想必腰间已是血肉模糊。
那人故意从三七的伤处下手,他很了解三七,拼着自己被三七砍到也要以剑尖挑刺以手掌狠拍,就像那日三七黑潭驯虎一般次次迎头而上。
七九一掌击在他腰间,三七眼瞳微黯,闷哼一声后呼吸变急,除了近身的七九没人察觉。
他面具后的眼睛没有一丝动容,瘦削的双肩也只在受击时颤了一颤,七九声音如风,手掌不自觉发颤,“你可后悔?”
又是一剑擦过三七被血濡湿的腰间,黑衣下的皮肉早已撕裂。
三七除了脸有些白,几乎不像是伤重之人,连声音都一如既往的平静,“后悔什么?”
七九心中苦涩,身法越发凌厉迅捷,像是在发泄什么,“呵,你还是没变……你却从未看过我一眼。”
李近雪分明看见三七不顾攻击,刀尖朝着那人胸口猛冲而去,然而他好像知道自己力有不逮又临时收刀,那人抬剑格挡被骗后没了着落,三七顺势探手如游鱼一般瞬间到那人胸前。
那一刻李近雪确切以为三七会掏出那人的心脏。
然而肃杀寂静中传来一声布帛迸裂的声音。
听到这样暧昧难言的话语,三七内心毫无波澜,体内真气逆行,临到头肆溢的真气被他竭力收回,只骤然撕碎了他的衣襟,“装女人上瘾了?”
那人衣襟四碎间露出平坦的胸膛。
眼看三七已到强弩之末,七九冲身而上,两道身影再次拼杀在一起,三七似乎并不害怕死亡。
三七想——今日是杀不了他了,往后或许也没机会了。
七九眼里燃着寒芒,带着隐隐怒意,清喝一声剑气悚然压下,一剑刺穿了三七的身体。
鲜血簌簌滑落,场中所有人都凝眸看着这场比试。
剑拔出,三七却稳稳立在场中,仿佛被捅穿的人不是他,他抬手抚过沾了一手鲜血,指尖轻捻思索什么,“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
“从前同在鬼域司,你对我颇有微词,举手投足间处处针对挑衅,原来不仅是不服,”三七漫漫续道:“还有恨。”
“你很恨我。”感受到他一剑的威力,三七思绪散乱。
七九目光滞了一瞬,恨吗?或许吧。
同一批入鬼域司,三七比自己晚冒头,他想不通这样一个不起眼的瘦弱身体如何能蛰伏许久再一举爆发,七九年少又武功高强原本在司中备受瞩目,三七横空出世后平白分走大半注意,自己时常在人群中冷然望着对方斗武场中从容的身影,那个时候能胜过他的除了司中几个绝世高手再无其他。
七九知道,这人和自己年纪相仿,他本能想靠近对方,或许在这样的血腥之地能够互相扶持。
七九永远忘不了他淡漠平静的眼神——原来他是不需要同行之人的,七九后来觉得这比任何伤痛都还要痛。
男人这才显露出张扬放肆的气息,剑尖垂地,血水积成小洼,他面上丝毫不见胜利的意气。
他泄气一笑,胜了又如何,弗如不胜。
七九丢开剑,拂过衣袍转身离开。
三七静静看着他颓然的背影,“胜负天定,你我只管向前,何必回头看。”
背影陡然停住,只有风扬起了他的发。
“你说对吗,牵机大人?”
七九是百人中最后一个离开鬼域司的人,自此鬼域司只剩三七,出去之后他给自己起名牵机。
剧毒牵机。
从前羁绊心神的无非生生死死,谁胜谁负尤为重要,他不能死,他只能赢,他有要保护的人……
——而今殊途而已,既得偿所愿又何必受从前执念绊住。
牵机不耐地扯开破碎的衣襟,没说一句话,隐忍咬住下颚,最终只苦笑低头。
如何让人不记挂?
他淡淡开解自己的执念,他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也能感知自己的无措与惊惧。
分明一炷香前他曾杀机显现,分明如今自己才是掌生死者,分明从前他从未垂眼于自己。
这就是他,这才是他。
怎么能让人不牵挂?
牵机果真没有回头,一袭红衣的背影在三七眼里越来越小。
即便我们从未同行,但我从不否认你的强大,也将你的坚持与煎熬看在眼里,人活一世,向着自己就好,只是我总会想,你我殊途不必同归,去走各自的路,我会盼你心愿圆满。
三七垂眸掩藏情绪,提了刀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