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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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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鸣用眼角余光环顾一圈,将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他心中有了决断,抬手对一旁小厮吩咐道:“开始展示吧。”
所谓展示,是珠灯比试的最终环节,也是珠灯比试中最为精彩的环节。
当珠灯师制灯完成,会在小厮们的帮助下,将珠灯挂上带滚轮的旋转展示架,而后,由小厮门按照比赛的先后次序,将展示架依次推至台前,旋转两周,以展示细节。
届时评委们根据参赛珠灯所呈现的技法、设计、创意、立意等因素综合考量,选出自己最中意的珠灯,将自己手中的名牌挂在对应的珠灯之下,最终以得到竹牌数量最多的者获胜。
冷鸣下了命令,冷越、冷霜身后的小厮们,便推动展示架,小心翼翼将珠灯推了出来。
冷越到底辈分高些,小厮便先展示他的作品。
冷越这次的作品风格不同于他往日惯常的华丽繁复,反而异常简单,简单到只是一盏小型珠灯,清晰明了地分内外两层。
内层圆形宝顶不大,约莫一个巴掌大小,中心以琉璃珠串串接了两盏宫灯。上方是一盏球珠小灯,明亮圆满,宛如当空皓月。中间则是一盏绘有美人抚琴的四角羊皮宫灯,底部缀以莹白琉璃珠子串成的流苏装饰。玲珑剔透,小巧精致。
珠灯外层,是一行一行悬挂而下的琉璃珠帘,既是珠帘,也作门帘,半遮半掩,配上中心的美人抚琴图,莫名就有了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美感。
可以说,冷越的这盏珠灯,虽工艺简单,中规中矩,但到底相得益彰,内外浑然一体。尤其是他的外层设计,大胆摒弃了惯常珠灯的以琉璃彩灯为帘的套路,反而直接采用简单的琉璃珠串为隔断,虽有掩饰自身技法不精和时间紧凑等等投机取巧之嫌,却也实打实在在契合珠灯主题下做到了精巧创新。
这样的临场发挥,在冷越这么多年依然同质化严重的制灯生涯里,算是难得的突破。可想而知,这场比试中,被他刻意养废的冷霜给予了他多大的压力。
族长族老都是做了一辈子珠灯的老人,只消一眼,个中种种,便在心底有了计较。冷鸣环顾一圈,见大家看得差不多了,便朝下头小厮点了点头。小厮会意,将冷越的珠灯推至一旁阴影处,为接下来的珠灯腾出位置。
紧随其后被推到中心的,是冷霜的珠灯。
珠灯方一上台,便见满园珠华熠熠生辉,皓月烛火莹莹炫目,珠光宝气雍容毕现,文彩风韵雅而不俗。
这是一盏大型珠灯,呈四面体,同样分内外两层。
内层不同于冷越那般小家子气,冷霜的珠灯光光宝盖直径就足足有两米多宽。宝盖四角以琉璃珠为串,辅以菱形串法和璎珞串法,自上而下串起三层四列十二盏宫灯。
同层主灯四盏,灯面按照时间顺序,以冷家祠堂里那棵百年古木为参照,以四季变迁为主题,依次作画。自上而下三层主灯,以颜色不断加深的串珠颜色,浅喻同一季节孟、仲、季三阶段。
于是乎,便见:春日温暖,万物复苏,古木方才冒出新芽,便有小小少年迈着欢快步伐,一蹦一跳自远处走来;夏日绚烂,古木繁茂,沉稳青年静坐于古木之下,手边摊着制灯材料,正低头专注学习制灯;秋风送爽,花叶飘零,垂暮老人拎着制好的华丽珠灯缓缓远去;画面一转,便是冬夜漫长,白雪皑皑,此时树下已经没了老人的影子,只有不远处的祠堂香火袅袅,岁月沉香。
寥寥数笔,生老病死,花草荣枯,四季轮转,兴衰更迭,便跃然灯上。
百年珠灯世家如何立世?便如这十二盏珠灯一般,一代一代,手艺传家,循环往复,推陈出新,最终方得以欣欣向荣,生生不息。
这不仅仅是冷家祠堂的一景,更是百年来每个冷家手艺人一生的写照,是冷家百年数代的坚守传承,矢志不渝。
莫名的,一股跨越时光洪流的沧桑厚重感,在每个人心底油然而生。
而这样的情愫在看到串珠流苏之下那一盏大六角嵌字珠灯时,达到了顶峰。
这盏大六角嵌字珠灯,宛若这场绵延百年的大型走马灯的收尾。珠灯灯面不大,每面都绣着小篆,有的三字,有的四字,字体遒劲清秀,穿制清晰精致。其中串制艰度之大,即使是冷鸣也不禁默默在心中惊叹。最妙的是这些文字,不论从哪一面、哪一字读起,不论是顺读还是倒读,都可自成五绝一首——竟是冷霜即兴发挥的一首迴文诗——首尾相连,循环往复,恰如其分,应和了“传承”这个主题。
技法、创意、才情、立意在这一刻浑然一体,展现得淋漓尽致。
而珠灯外层也没有半点冷越的投机取巧,反而挑战难度,实打实地以砖砌法严丝合缝串起了四幅应景大珠联,句集唐诗宋词,书含王行苏草,最终汇以循环传承之主题。巧夺天工,玲珑剔透,让人几乎挪不开眼。
至此,再也没有人去想冷越的那盏月下美人抚琴灯了。毕竟,小家碧玉月下抚琴的温婉如何抵得上百年世家代代坚守传承技法的厚重?
投机取巧的小心思,在日积月累厚积薄发的硬实力面前注定黯然失色。
胜负已分!
小厮旋转两周,展示完毕,便按照规矩,静立原地,等待冷鸣等人下一步指示。
片刻,便听上首冷鸣淡淡道:“你们退下吧。”
小厮:“?”
既不是让他们将冷霜的珠灯移到冷越旁边,准备投票,也不是让他们将冷越珠灯移上前来,进行再次对比。反而是将冷霜的珠灯放在台前,把冷越的珠灯搁在暗处……
这样暗示性如此鲜明的指示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所有人都震惊不已,望向冷鸣,眼神各异。唯独冷霜垂眸站在工具桌后,一如既往的平和谦逊。
冷鸣从太师椅上站起身,对周遭所有目光视若无睹,他缓步走下台阶,最终停在了冷霜的珠灯展示架下。
小厮们见状,都被吓了一跳,不知所措。索性为首的小厮急中生智,伸手捞过一旁仆从手中端着的各位评委名牌的托盘,找出写有冷鸣的那块,恭敬地递了上去。
冷鸣接过名牌,挥手又让小厮退下。小厮们如蒙大赦,再也不作他想,疾步退至一旁。
冷鸣兀自一人站在灯下欣赏许久,方才抬手对着冷霜招招,扬声道:“霜姐儿,你上前来。”
语调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是。”冷霜应了一声,转出工具桌,缓步上前,停在了冷鸣下首。
冷鸣指着珠灯,问道:“你这手艺,学了多久了?”
冷霜谦虚道:“八岁初学,每日练习,不敢懈怠。”
冷鸣见她不入套,笑了一下,却也没戳穿,反而开门见山直接道:“你为何想要参加这次的珠灯大比?”
这问题实在太过直接,听得冷霜眉头一跳。她下意识抬头望向冷鸣,本想察言观色一般,却不想,这一抬眸却正好撞上了冷鸣恰好垂下的视线。
冷鸣的眼睛,饱经沧桑,历经风霜,锐利如鹰又犀利如刀。这样一双眼睛,仿佛能洞察世间的一切虚伪与真实,能看透人心的每一个角落,让那些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秘密,无处遁形。
在这样的目光下,在这样的人面前,所有的伪装都是徒劳。
冷霜思忖片刻,决定勇敢迎上冷鸣的目光,如实坦白了自己的野心:“我想要拿下魁首,我想要凭手艺在这世间立足,我想要向世人证明女子亦是守艺人,我还想与族长立约:若我能够拿下此次魁首,还请族长主持公道,履行当年同阿爹的约定,让二叔归还阿爹留给我的家产,同时废除冷家珠灯技法传男不传女之族规,从此,冷家女子亦能光明正大传承手艺,拥有与男子同台竞技之资格……”
“好大的口气!你简直大逆不道!”冷霜还未说完,冷越却仿佛生怕冷鸣答应似的,急急打断,“族长,这丫头简直是倒反天罡,明晃晃将祖宗家法的脸面踩在脚底践踏啊!”
“长辈面前屡屡打断别人答话,”冷鸣看了冷越一眼,声音冷得仿佛能冻出冰碴子,“老二,我看你也没怎么把祖宗家法长幼尊卑放在眼里。”
冷越直接愣住。
众所皆知,冷鸣虽不苟言笑,但面上却素来温和。如此疾言厉色地当众斥责,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
冷越当即不敢再言,但脸色却越发难看。
不知为何,今日冷鸣反常地屡屡破例,他莫名就感觉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改变。
冷鸣却不管他心里是何想法,只是静静看向冷霜,表情和蔼,眼神却依旧犀利:“除了归还家产、废除族规,你还想提什么要求?”
冷霜顿了片刻,下意识隐藏了最重要的想法,摇头道:“没有了。”
“没有了?”冷鸣眉头一挑,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神,在冷霜上下逡巡,半晌,他笑了一下,笃定道,“你还是没说实话。”
冷霜瞬间心如擂鼓。
巨大压迫感下,她只能拼命攥紧手心,才能堪堪维持住脸上的谦和恭顺的笑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
好在下一刻,冷鸣放过了她。
他收回了自己刻意释放的威压,缓缓道:“罢了,无论你想打什么算盘,冲着你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手艺,我都能给予包容。唯独一点,冷霜,你要记住,你姓冷,你永远都是冷家人。”
“这,是我的底线!”
说完这话,冷鸣没再多言,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转向了灯架上的珠灯。
下一刻,他直接将手中名牌挂在了冷霜珠灯的展示架上。
干脆利落,仿佛敲定了一桩交易。
而后,冷鸣退至一旁,扬手示意台上的族老下来投票。
这一连串举动的含义,与其说是暗示,不如说是明示了。莫说台阶之上人精似的族老,便连台阶之下侍奉的仆从小厮都看得一清二楚。
冷越咬紧了后槽牙,这一刻,他仿佛真的回到了年少,极度的不甘却又极度的无可奈何。
族老依次上前,如走流程一般,将自己的名牌挂在了冷霜的灯架前。
全程无一人质疑,也无一人反驳。
甚至没有人去看冷越一眼,正如那盏被推至角落的月下美人,寂寞抚琴无人赏。
待所有族老都投完票,小厮方才走上台阶,眼观鼻鼻观心照本宣科般宣布结果:“五比零,冷霜胜!”
冷鸣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望向冷霜,依然是那种不疾不徐却饱含威压的口吻,恩威并施。
“霜姐儿,你既赢了你二叔,就依你所言,今年珠灯大比,你代表冷家出战。”冷鸣缓缓道,“你方才的条件,我可以答应,但你也要记住我说的话。”
“你姓冷。既然选择做了手艺人,那么,你便生是冷家人,死是冷家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