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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同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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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贺为乌石兰萝蜜办了丧礼,规模很小,也并没有多少人前来追悼。
郁贺似乎也并不在乎,孩子被郁老夫人视若珍宝地照料着,他独自一人置办灵堂,在浮动香灰中垂目跪着,手指关节通红僵硬,仍一刻不停地在细绢上默写佛经。
寂静灵堂门口有了动静,有人跌跌撞撞地倒进来,酒气熏人地往前爬。
“蜜儿,蜜儿,我来送你一程啊……”
可那昆敦涕泗横流,哭得震天响,随身小厮拉都拉不住,只得低声劝:“少爷节哀顺变。”
郁贺置若罔闻,刮墨写字。对比起来,似乎可那昆敦更像是死了人的主家。
可那昆敦也注意到郁贺的冷静,看他手下字迹规整,一丝不乱,又联想到郁家对乌石兰部的落井下石,可那昆敦眼底喷涌出愤怒的火光。
“郁贺!你该死!”
他低吼一声,酒瓶一摔,便扑上去,一拳打在郁贺下巴上。
可他没想到的是,郁贺既没有躲,也没有反击,就这么被他提着领子撞倒在地,向来为人称赞的玉面郎君被他打青了脸,头发也被激起的香灰扑得花白,狼狈不堪。
可郁贺通红的眼睛空荡荡的,从头到尾都没看可那昆敦一眼。
可那昆敦不懂他是什么心思什么意思,可那昆敦只知道他从小玩到大的小妹妹死在这里,这个男人难辞其咎。
他又是一拳砸下去:“你该死!蜜儿怎么会嫁给你这种伪君子!你才是最该去死的!”
郁贺任由他殴打,连痛呼都没有,像具没有生气的空洞木偶。
灵堂动静太大,外面有人闯进来,小厮赶紧去拦可那昆敦,星展又惊又怒,一脚踢开醉醺醺的可那昆敦,揪着领子就把人扔出来了。
“郁府是什么地方,也由得你撒野,还不将人赶出去!”
星展从来不会给任何人面子,即使是对万俟望,她都不假辞色,更不用说可那昆部的纨绔公子。
月台跟在后面,得了孟长盈的准许,先把瘫倒在地的可那昆敦扶起来,好生安抚了几句,又叫了马车把人送回可那昆部。
可那昆日随万俟望南征,与普通漠朔贵族不同,待迁都之后,必是万俟望的左膀右臂,总该给点面子。
闹事的可那昆敦被带走,并不大的灵堂又安静下来。
季夏日头渐热,星展刚发作过,鼻尖上沁出细汗,可一走进灵堂,一股不知从何而生的寒意便蔓延开来。
郁贺还仰面倒在地上,大睁着眼睛看着虚空,丧服被扯乱踩脏,发冠也歪在一边,一张俊美如玉的脸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像个可怜的疯子。
星展鼻子一酸,可又忍不住地生气,用力踢了他一脚。
“你做什么颓丧样子,挨打也不还手,我们要是不赶过来,你就不怕那醉鬼把你给打死!”
郁贺还是躺着,若不是胸口微弱起伏,眼睛还睁着,几乎就像个死人。
孟长盈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一会,突然开口:“郁奉礼,早上听郁老夫人说,小阿羽身体虚弱,喂不进奶,她急得嘴里起了泡,发起了烧。”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很是莫名。
可郁贺却慢慢地动了,他在一片狼藉的地上蜷着身体,手掌紧紧抓着写满佛经的白绢,一呼一顿地抽气,面容几乎是扭曲的。
他在哭。
哭得满脸通红,止不住的抽噎和哽咽。
孟长盈转身离开,离开之前道:“星展,你跟我走。”
星展眼中带泪,她想留下,但她更听孟长盈的话。她犹豫着跟上孟长盈,一步三回头。
“主子,奉礼他身边得有个人照看吧,他……”
孟长盈对她摇头,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别怕,月台会去的。她比我们更适合在这种时候出现。”
星展张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辩驳。
“……也是。”
郁贺哭了很久,月台坐在他身边,重新拿了一张绢布,抄写佛经。
太阳西斜的时候,眼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打在地上。
郁贺眼皮感受到热度,微微颤动,睁开时眼睛干涩到发疼,月台笔尖停住,朝他投来一瞥。
“醒了?”
郁贺张嘴:“月台……”
才说出两个字,就发觉嗓子干涩至极,像是一团粗砺砂纸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硌得疼。脸上也紧绷得厉害,仿佛一动作脸皮就要裂开口。
月台不用他多说,便唤来热汤热水,先递给他一杯温热蜜水:“哭了许久,先润润嗓子。”
郁贺接过来,蜜水温度适宜,带着淡淡甜味滋润着干涸的喉咙,喉焦唇干的不适感瞬间减轻。
他仰面将一杯蜜水饮尽,月台随手接过杯子,又递过来一方热乎乎的巾子,温声道:“擦擦脸,眼泪干在脸上不舒服吧?”
郁贺动作一顿,还是接过帕子擦脸,脸上的伤被蒸得生疼,但擦过后还是舒适许多。可他面色却并未和缓,捏着巾子沙哑道:“月台,不必管我。就算被打死,我也认了。”
月台眉心微紧,但很快又舒展开,心想幸亏这会星展不在,不然又得给他一脚。
月台抽走郁贺手中巾子,在热气袅袅的铜盆中清洗,水声哗哗作响。
“我不管你,那谁来管,主子?郁老夫人?还是话都不会说的小阿羽?”
郁贺面色微僵,说不出话来。他生得丰神如玉,悲苦皱眉便是美人垂泪,叫人心软,恨不得替他去疼。
可月台是个面柔心狠的人。
她把热巾子塞进郁贺手中,声音和缓:“奉礼,你知道国事艰难,主子布局六年,如今才堪堪收网,南北风云再起。去年常岚没了,河东淹了六个郡,北关军权剧变,漠朔旧贵分割,万俟枭蠢蠢欲动。这不是能任性的时候。”
郁贺麻木慌张的心随着这些话,慢慢镇静下来,镇静中又觉出悲凉。
“更别说郁老夫人年事已高,小阿羽没了母亲。你若不振作,是想要郁老夫人老年失孤,还是想要小阿羽父母尽失?”
月台嗓音温和,可说出的话冷刀子一般直往人心里扎。
郁贺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可仍有一种无可遁逃的挫败感。
他避无可避,他没有放弃的权利。
他必须活着,必须好好活着。
这一刻,他好像稍稍明白常岚的心情。可当初的常岚面对的状况比他惨烈万倍。
常岚比他厉害。
郁贺苦涩一笑,手中的冷巾子盖到脸上,凉意似乎一直沁透心底。
夜来风寒,不知哪里来的老鸦,栖落在院中枯瘦梅枝上,叫声粗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孤鸦*。”
郁贺轻声念完,揭下脸上凉透的巾子,望向窗外稀薄夜色,眸中似有无限寂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月台轻柔而有力量地拍了拍郁贺的肩膀,注视着他的眼睛,“有我在,主子在,星展元承在,崔大人和南北柱石汉臣在,归去的无数英灵在……你要相信,这乱世凶年迟早会平定。”
郁贺不自觉凝视着月台的眼睛,那是一双温和宽广似海的眼睛。
他犹疑着,慢慢地点了下头。
“我信。”
月台笑了笑,拿走他手中的凉巾子,塞过来一杯温热蜜水:“再喝些蜜水,主子派宫中御厨来了郁府,照料郁老夫人饮食,一会我同你们用过饭,便要回宫了。”
郁贺饮过蜜水,下意识挽留道:“这便走了?”
月台颔首,看了眼郁贺,微叹道:“明日元承休沐,他会来陪你。”
郁贺一时赧然,月台将话说得太明白,他无所适从地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个大男人,哪里有要人陪的道理。
他眼神游移一瞬,对上月台清明了然的一双眼,终于还是放弃挣扎,掩面道:“娘娘怎么不留下星展,或者胡狗儿也行。”
月台只笑而不语。
乌石兰萝蜜下葬那日,也是静悄悄的。
孟长盈留于宫中,并未过来送丧。星展月台几人也未出面。
乌石兰萝蜜到底还是胡人,更是乌石兰部族人,孟长盈再豁达也不会出面参加她的殡礼。
郁贺似乎还是老样子,但熟悉的好友都能看出来,他话更少了,人更瘦了,眉心蹙着的时候更多了。
但他仍旧是风姿凛然的金吾卫大将军,更是郁老夫人膝下的孝子,也是最疼爱小女儿的父亲。
七月,一则消息传入京中。
南征大军被绊住,万俟望在军中发皇令,迁都京洛!
云城震动,百官哗然。
云城京洛相距千里,漠朔贵族势力更是盘踞于大朔之北,而京洛近淮江,毫无疑问是大朔之南。
若要迁都,大朔胡汉权势,贵贱阶层必然会发生不可预测的剧变。
首当其冲的便会是扎根云城的漠朔九部。
万俟枭得了消息,第一反应便是丢下一切政事,策马飞奔回云城,求见孟长盈。
漠朔九部,除了可那昆部全都跟着万俟枭,聚集在正华门外,要孟长盈给一个说法。
崔岳带着汉臣来劝,被一马当先的纥奚五石推倒受伤,叫宫卫给抬进了长信宫。
再出来的就是羽林中郎将崔绍,带着三千甲兵同漠朔旧贵对抗,一柄轻吕剑险些划破纥奚五石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