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虫》司清池

8、病人与家人

　　昨晚写卷子写到了两点多，许炎困得眼皮子都合起来了，黑灯瞎火闭着眼睛摸到床上，倒床就睡了。朦朦胧胧感觉有人给自己掖被子，却因为太困而睡过去了。

　　早上起床后，急忙洗漱完就离开家了，没有留意到装睡的温庭。在教室里，趁空闲时机写了一套物理卷子醒神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温庭的不对劲。

　　自己睡眠浅，感觉到有人掖被子和翻来覆去肯定不是错觉。早上出门的时候，温庭也没有跟自己要早安吻。

　　不对劲！

　　许炎下课拿手机点开定位看了一下温庭的位置，发现他既不在家也不在公司。虽然忧心，但秉持着温庭是个成年人要有自己的自由空间，许炎没有打电话过去问他。

　　而是发消息给他。‘庭哥，想你了，你现在在哪？’

　　忍了一个早上，许炎还是决定去找找他。温庭正在抑郁期，万一他做傻事呢！让姐姐帮请个假，许炎拿着假条在老班冰凉的眼神中假笑着离开办公室。

　　“肚子疼？”

　　“……有点。”

　　跟着定位赶过去发现是个医院，许炎想想温庭应该不会换医生，那就只能是来见他哥哥，就到护士站问到病房号。

　　在病房外面隐约听到尖锐的女声，许炎有点不确定，但还是敲敲门，推开就看到温庭和一个妇女面对面哭着，还有一个病人不知所措站在他俩中间。

　　“小炎？”

　　“你还谈了个未成年！”

　　“阿姨我成年了，只是在复读。”许炎见温庭抖的厉害知道他又犯病，走过去就被温庭抱住了，眼泪顺着脖子滑落着，很痒。

　　“你还哭！我都没哭！”刘娜娜扯着温庭的手臂，想要把两人扯开。许炎伸手挡住她，立刻就被打了一巴掌。“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小年纪不学好，在这勾引男人！要是我儿子得病，我一定会杀了你！”

　　“妈——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只是喜欢男的我有错吗？”温庭捂着许炎脸上的巴掌印，泪水涟涟，郁气团结于心，他甚至连崩溃和怒气都是有气无力的。“我只是想要一个人爱我，我有错吗？”

　　刘娜娜圆睁双眼，愤怒的打了温庭一巴掌，高声怒骂：“你喜欢男的就有错！特别是那个勾三搭四的男的！”

　　“妈……”温洋拉着怒气冲冲的妈妈，想要说软话让她歇歇气。刘娜娜转身就是一巴掌。“还有你！你为什么不看着你弟弟！每次我来医院他不在你都说他去帮你买东西了，你就看着你弟弟变成变态，你还瞒着我！”

　　第一次见到哥哥别打的温庭一下子被吓得止住眼泪，许炎揉着温庭泛红的脸颊若有所思，温洋懵懵的捂着脸蛋，听着妈妈尖锐的质问委屈得不敢吭声。

　　“阿姨，我才和庭哥在一起几个月，你说的那个勾三搭四的人是我吗？”眼瞧着刘娜娜的怒火在慢慢平息，许炎好奇的问。

　　“不是。”怒火褪去，刘娜娜已经没那么暴躁了，坐在病床上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温庭。“刚刚我看到你前男友了。”

　　许炎感觉到温庭一下子绷紧了身体，好笑的捏了捏他的肩膀，让他安静地听着。

　　“之前你跟他谈恋爱的时候，我早就知道了，刚开始我很生气，没少怨你、打你。但我还在等你跟我坦白。结果呢！我都等到的是那个狗东西脚踏多条船！他跟你亲亲抱抱，完了你进到里面，没多久这个件货就去和另一个人搂搂抱抱。你妈我看了一天，气了一天！”刘娜娜想起之前的事，怒气又开始蹭蹭上来了。

　　“我找到那个鬼东西，逼他跟你分手，结果你没多久就跟我说你生病了，抑郁了！你因为这样一个垃圾病了三年多，你还希望我有什么好态度啊！”刘娜娜越说越气，站起身就过去打温庭，许炎挡着她被打了好几下。想到温洋以前还帮那个垃圾讲过好话，转身又打了温洋好几下。

　　温洋顶着被打肿的脸，好脾气的哄着妈妈，偷偷招手让两人出去。许炎收到信号，揽着温庭往外走。温庭却因为长年忽视和妈妈现在狡辩的态度而委屈的崩溃，眼泪簌簌落下，怒喊说：“我才不是因为他才生病的！我是因为你们才生病的！”

　　“我做什么了让你生病啊？我为了你们辞掉工作在家起早贪黑！你哥生病你又太小，我每天东奔西走，我不累吗？我哪里对不起你了！哪里让你生病了！”刘娜娜扒拉着温洋的手，愤怒的说着，指着温庭的手都在颤抖。

　　“你们都不关心我！我生病的时候你们谁都不关心！你把我生出来就是为了给我哥配骨髓！”温庭也扒拉着许炎的手愤怒的回吼。

　　“造孽啊！我就说不能让你奶奶那个间骨头照顾你，什么烂话她都说得出来！我生你是因为我发现你的时候你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你都有人样了，妈舍不得才生下你的！妈知道自己一直照顾哥哥，没有太关心你，但是妈也是爱你的！都怪你奶奶那个没脑的碎嘴，她早就看不上我了，天天在你面前说我不喜欢你这个儿子！我就说为什么我每次回家你都躲着我！我要撕烂她的嘴！”

　　“妈，你冷静点！”温洋抱住暴怒的刘娜娜。母亲一直在委屈又震怒地哭号，温庭也茫然的委屈崩溃着。

　　许炎拖着温庭赶紧离开病房，生怕他们再吵起来。

　　离开病房，楼道上都是人，温庭一直在哭，许炎没办法只能带着他到休息区人少的地方。不知道是在害怕什么，温庭死死的箍着许炎的腰，躲在他怀里沉默地溃烂。

　　休息区里，人来又去，所有人都沉默得放空着，收拾好情绪后就会离开这短暂的避风港。隔着一个玻璃门，门这边给了压抑得喘不过气的人呼吸的余地，门的另一侧是生死的博弈，有胜有败，所有人都在哭泣，都在期待神明的垂爱。

　　鼻子闻到血腥味，许炎把温庭一把扯开，他嘴唇已经咬破了，捏开他嘴发现舌尖也被咬烂了。许炎气急，泪腺也开始蠢蠢欲动。

　　“庭哥，你不是答应我不会再伤害自己吗！”许炎擦掉他嘴角的鲜血，泪腔伴着声音的颤抖小心翼翼地传达着心疼。

　　“小炎，是我错了吗？我不该和妈妈吵架的！奶奶是在开玩笑的，是我太小了不懂事，是我误会妈妈了。都是我的错！”温庭紧紧拽着许炎的手臂，双目无神却咧着黯然神伤的笑容，说着自欺欺人的话试图告诉自己不要委屈。

　　心脏里有一座坟墓，埋葬着不知名的咆哮和呼喊，寒凉刺骨的风从黑沉沉的天空刮进了寂寥空旷的心房，硕大的回声在此不断放大、不断扩散……

　　“庭哥……”

　　“妈妈没有不要我，爸爸也没有不要我，奶奶有一直陪着我，哥哥也对我很好！所有人都对我很好！是我太傻了！是我误会他们了！都怪我！”

　　温庭呢喃着，泪洒千行如梅雨天的竹林沉寂又阴湿，孤独、不甘和愤怒从灵魂深处回溯、满溢。渐渐地温庭的情绪像是被突然定格了一样，许是过了半个世纪，又或者过了几秒，火山爆发的情绪被清空。温庭的灵魂被抽离了□□，有一层膜将他与世界隔开，温庭感觉一切都是陌生的、疏离的。

　　不远处的阴影里，温庭看到了年幼躲在衣柜里的自己，偷偷的抬头委屈的看着，期冀的等待着。

　　“……错的人是我！”

　　“……就不该生温庭！”

　　温庭否定的话跟记忆里厉声厉色、厌恶烦躁的声音相融，化作一把锐利的尖刀径直穿透弱小者的心脏。他哭着，也笑着。

　　这个世界他果然不该来的！

　　鲜血流淌，失温和遗憾让黑暗里的小温庭瑟缩着要合上眼睛。许炎两个手大力拍住温庭的脸颊，心疼的看着他，强迫精神崩溃的温庭看着自己。

　　“庭哥，你没错！不能因为阿姨委屈，就否定了自己的委屈啊！你受的所有苦都是真实的，她的委屈需要被共情体谅，谁来向你受的苦道歉呢！你们都是受害者，不要逼自己去原谅谁！”

　　温庭呆呆的看着许炎，茫然得像五岁的稚子，他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委屈。

　　“可是，妈妈没错啊……我也没错啊，为什么我还是好难受！小炎，为什么我好难受！”

　　“庭哥，偏心不是一两句解释可以掩盖的。你被忽视这件事就是真实的，已经发生了的。你在其中经受的委屈和痛苦都是真真切切烙印在你身上的。不是一个解释或者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可以抚平的。阿姨可以为自己鸣不平，你可以心疼、可以原谅，但是你的受伤依旧是存在的。别去否定被伤害。我陪你一起去看医生好不好，我们慢慢治病。”

　　温庭抱住许炎，疼得发紧的眼眶流不出一滴眼泪。明明他早已万念俱灰，明明他已经要成功扼杀自己，听到许炎温暖如山间清泉的映照的柔光般的话语，枯死的心脏还是会忍不住在泛酸。

　　“我好累啊！小炎，我这里好痛啊……我想回家！”温庭捂着自己的心口，红通通的眼睛泛滥着无力的痛苦，急促胸口起伏却进气多出气少，不知道什么时候断裂了指甲的手指渗着血。

　　“那我们回家吧。”

　　许炎揽着温庭起身，温庭身体一软站不直身体，许炎就把他背在背上。经过病房时，许炎探身进去跟他们说一声，病房里多了一个脸上有红红的巴掌印的中年男人，两人对视片刻却没有说话。

　　“阿姨，哥，我带庭哥走了。他不舒服。”

　　“他又哪里不舒服了！”刘娜娜皱着眉不耐烦的说着，脚步不停，烦躁地走过去想要查看趴在背上默不作声的儿子。

　　温洋拉住妈妈，朝许炎点头。“去吧，爸已经来了，我让爸送我们回去就可以了。阿庭的车……”

　　“我不会开车，先放着吧，改天来拿。”

　　“行，路上小心，阿庭的主治医生你知道吧？”

　　“知道。哥，阿姨，叔叔我们先走了。”许炎笑了一下，带着温庭离开病房。在医院外面候车时，许炎把人抱在怀里，低头亲亲怀里有气无力、颓丧的温庭，看着天空飘着的雪花，心脏开始慢慢被沉重苦闷的气息包裹压抑。

　　原来除了生病的哥哥，他们都不在意你啊，哪怕已经生病得很明显了。

　　原来被亲人漠不关心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啊！

　　妈妈，当初我和姐姐不理解你的病，还说出那样糟糕的话，你是不是也像庭哥现在这般难受？

　　“庭哥对不起！”许炎抱紧温庭，泪珠顺着脸颊悄悄滑落，滴在温庭的羽绒服如同夏天的暴雨一般。

　　“……嗯？”温庭想要抬头看许炎，却被按在怀里，听着许炎有力的心跳声和沉闷的哭泣声。

　　“我长大得太慢了，对不起！”

　　“没关系，我等你。”温庭抱住许炎，即便身体依旧沉重，疲累的心脏却开始慢慢变轻，可能是春天快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