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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证物】 ...


  •   本朝自高祖以来,君权集中,对地方压制渐重,“代天子巡狩”的各道监察御史权力颇大,上可直达天听,中可弹劾官员,下可执掌刑狱,在危急时甚至可以干涉军权、便宜行事,竟犹如父母官的父母官了。

      这么重要的职务,之前的蔡御史一干就是十年。老蔡是个老好人,偏安在天高皇帝远的鱼米乡,难得糊涂,谁也不曾得罪。

      这回蔡御史告老还乡,陆缥忽然驾临,碧南道诸位官员不由得头皮发紧。一双双眼睛,从陆缥穿着血衣进入碧霄府的城门开始,均在背后盯紧了他。

      这些人中,就有碧霄府如今的父母官,知府陈相如。

      陈知府派人默默观察了十几日,见陆缥素日里衣着华丽,频繁出入茶楼酒肆、瓦舍勾栏,甚至连休沐日都交待在了菩萨蛮中,得出了一个结论:看来这位出身贵胄的陆侯爷,虽早年有“杀将”的名声,但的确已如传言一般,在解甲回到未央京后,转做了富贵温柔乡中的一枚多情种子。

      如此,甚好。

      于是陈相如投其所好,立刻修缮御史官邸,趁机送了几车珠宝珍玩。见陆缥来者不拒,他胆子更大了些,开始凭借当年在京中与陆缥舅父勤国公曾是同僚的关系,私下里攀谈交际起来。

      有回宴饮时,他借醉意壮胆,喊了两声“世侄”,陆缥含笑应了。陈知府在宾客们面前挣足了面子,惴惴许久的心由此落回了肚子里。

      原来这位新御史,除了皮囊年轻之外,和老的那位,也没什么不同。

      饶是如此,面上功夫还得做足。譬如城外刺杀一案,出于对苦主陆御史的尊重,就算凶手犯案未有得手且都已伏诛,陈知府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协调好鞫谳两司,令司法参军写出了判决——实则是他给司法参军曹永年下了死命令,好在后者不辱使命。

      “陆大人,可满意呀?”

      陆缥一目十行地看完,莞尔一笑:“陈大人真是神速,半个月就‘审结’了此案。”

      那判词通篇都是废话,只道劫匪是流民,夜间劫财,未遂自尽。对于夺去车夫性命的那支箭,干脆一句也没提。

      陆缥今日公干,穿的是符合服制的绯色襕袍。红衣映衬之下,他这一笑,犹如霞破雪融,让见惯了美人的陈知府都不由得怔忪。

      待陈知府回过神,已不记得陆缥说了什么,只好讪笑着打起哈哈:“好说,好说。”

      陆缥没有接他的话茬,眼神冷下来。

      他数日前对薛家起了疑心,漏夜翻看了当年薛家灭门案的旧档,也如今日这般,看得一头雾水。

      四十八条人命的大案,案卷仅有薄薄两册,连死者尸格都错漏不全;不过四年多过去,卷中的一些页面甚至已经缺损。因凶手没有归案,案卷中没有判决,只有行文粗略的小结,同样判断案犯是劫财流民。末尾苦主画押那一栏中,只有一枚指印,洇在泛黄的纸页上,殷红如血。

      “贼人尸首呢?”陆缥忽然问。

      陈相如一无所知,立刻向呆立一旁的司法参军曹永年使了个眼色。

      陆缥的视线随之移向曹永年,后者额上浮着一小片虚汗:“本地温暖湿热,尸首放不久的,已经抛在城外乱葬岗了……”迎着陆缥目光,他隐约觉得答得不妥,赶忙强调,“但是,但是!贼人身上穿的衣服、用的刀具等一应证物,下官都仔细收好了。请府尊和察院大人过目。”

      曹永年手指之处,是两个半人高的木箱。清漆未干,显然是新造的。

      陆缥忽然想起薛案的物证——一共也只有三把大刀,随意放在破匣中,锈迹斑斑。

      真是好鲜明的对比。

      他没说话,走上前去,打开一口木箱,信手翻动起来。

      曹永年惊魂未定,暗暗抹了把汗。他是主管议法断刑的司法参军,也算没少见过喋血嗜杀之徒。方才陆缥看向他的眼神,冷厉如电,分明是杀意毕露。有这样眼神的人,怎么可能像陈知府说的那样,是个风流荒唐的花架子?

      这结案的法子,也不知陆缥能否满意……

      他冷汗还没擦完,颈上忽而一凉。

      一把刀亘在他与陆缥之间,刀刃抵着他颈上温热的血管,刀把则稳稳握在陆缥手中。

      “啊呀!世……陆大人,这是在做什么?”陈相如大惊失色。

      陆缥嘴角微弯,似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悠闲神情:“曹参军,你低头看看,这把刀可是本案的证物?”

      曹永年下意识地闭眼,咬牙道:“下官,下官……”

      “仔、细、看。”

      陆缥每说一字,手上便多用一分力气,铁器冰冷,几乎测出曹永年的心跳。曹永年心下叫苦不迭,硬着头皮看了两眼那把刀,嗫嚅道:“大人明鉴,此物……确实是本案证物。事系察院,府尊特别交待的,下官亲自带人去郊外把这些东西搜罗起来……不会有错。”

      陆缥点点头,像是被他说服了,将刀刃收回。

      陈相如清了清嗓,强笑道:“陆大人好身手,这普普通通的一把刀,握在大人手中……”

      陆缥没理会他的奉承,抬眼看向曹永年:“曹参军,你的脖子上,好像多了些东西。”

      曹永年毛骨悚然,伸手一探,摸到的却不是想象中的红色液体,而是砂砾般的粉末。

      “这是……铁锈?”

      陆缥将手中的刀抛给他,示意他看:“十几把簇新的刀里,只有这把形制不同,还生了锈。曹参军在勘验时,没觉得古怪么?”

      曹永年装傻:“恕下官眼拙……”

      陆缥话锋一转,忽然问:“曹参军在任上多久了?”

      “回察院的话,已有七年。”

      “薛家灭门案,是你办的么?”

      “确……确是下官主办。”

      陆缥挑眉:“当年薛家灭门案的物证里,有几把刀?”

      “四把……呃,五把……?”

      “确认不是三把?”

      “应当不止这个数,不过事发多年,下官记不得了,恐怕需要回去查证一下。”曹永年见陆缥不语,小心斟酌着问,“察院大人为何提起这桩陈年旧案?”

      “因为本官看过薛案的物证,匣子里现下只有三把刀,”陆缥盯着他,说出的话令曹永年不寒而栗,差点没把手中的刀丢在地上,“而这把刀和它们一模一样。曹参军,你说可不可能是有人从府衙拿了薛案的凶器,用来谋害本官?若是如此,你还认为犯案的贼人,只是城外的流民么?”

      一言既出,曹陈二人皆变了脸色。

      如果陆缥说的是事实,那往小里说,是府衙管理失当,致使物证遗失;往大里说,他们简直有与外贼合谋残害钦差的嫌疑了。再者,陆缥忽然提起的薛家灭门案……他二人心里清楚,那案子办得粗糙,可是一笔彻头彻尾的糊涂账。若不是薛大姑娘后来顾全大局,自己偃旗息鼓,不知会闹出多大的响动来。

      曹永年只觉得手中的刀重似千钧,几乎要拿不住了。当年薛案发生时,他已是司法参军,不必亲自去做勘验这种由小吏负责的小活儿,只需在最后点数时签上名字。因此,他虽然对证物的数量有点印象,却完全记不得具体的形制了。这把刀对他来说,十分陌生。

      早知陆缥反应这么大,便不该听从那小蹄子的建议,还不如就咬牙说限期内查不完案子……曹永年一面懊悔,一面咬牙切齿,预备回家就找自己那乱出主意的女儿问罪。

      那日他正因被迫立下“限期破案”的军令状而头疼不已,女儿姿娘恰巧回到娘家,献上一计:

      陆御史在城外大开杀戒,青天白日之下血衣入城,引得百姓侧目;在刺杀案调查开始后,又特别吩咐过要“从速办理”——想来是他刚被贬谪,初到本地,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如就用百试百灵的“流民劫财”为由,说那些贼匪均是不敌自尽,而非死在陆缥手中。如此,既消了陆缥杀孽,奉承了他武艺高强,又能完成陈知府的任务,可谓一举三得。

      曹永年闻言,大喜过望。他这女儿天资聪颖,此前因为太有主意而与他生出嫌隙,现在倒是会全心全意辅佐父亲,真是长大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们谁都没猜中陆缥的心意。

      陈相如亦头大如斗,偷眼看着陆缥。这个他斗胆称为“世侄”的年轻人,头一回在他面前显出锋锐来,竟是如此锐不可当。看来今后与他相处,不可再一味托大了。

      好在此番陆缥只是稍加发难,并不准备继续为难他二人。

      他径直取走曹永年手中的刀,语气稍缓,又恢复了最初那副散淡模样:“好了。这个案子涉及钦差,本来也不适合由地方来办。本官会上达天听,交由刑部处理。”

      曹永年听了这话,喜忧参半。喜的是这桩事情总算不用过自己的手,将来无论什么结果,都与他曹某无关;忧的是陆缥对他之前的判断显然是不满意的,又有弹劾官员的权力,会不会干脆算他渎职?

      陆缥可无暇关注曹参军的情绪。

      他记得那十数个黑衣死士手中均持着一样的大刀,其中一位殊死挣扎时,还不忘冲他扬起刀刃。那夜月色正好,足以让他看清雪白的锋芒。

      可以肯定的是,他现下手中握着的、已经生了铁锈的刀,在刺杀发生时,绝未出现过。

      假设曹永年没有说谎,他确实在现场拾得了这把刀——那么,它是怎么被人从府衙带了出去,又是出于什么原因,被放到了山野间的案发现场?

      薛宅的人,薛案的刀……无一不透着古怪。

      收到老齐线报的当日,陆缥便已对薛家起了疑心,着人在薛宅周围布控,盯紧薛大姑娘和管事薛兼。连日来,薛大姑娘只管安心居家养病,薛管事的行踪也未见异常。这把锈刀的出现,让他有了新的主意。

      陈相如犹自忐忑着。他今日带曹永年来见陆缥,本意是想向“世侄”引荐一下自己的心腹。可眼下别说在陆缥跟前露脸了,若刑部真查出曹永年有什么问题,他这个顶头上司也吃不了兜着走。

      他心绪纷乱,没料到忽然被陆缥点了卯:“陈大人,昨日是给我下了张请帖罢?”

      语气轻松,像在话家常。

      这样的陆缥总算让他不那么陌生。陈相如摸不清陆缥怎么忽然骤雨转晴,只顾连声应和:“是是是——我在北郊置办了一处别院,月内便能落成,想请陆大人大驾光临。”

      “陈大人是长辈,唤我的字‘缈之’就可。”陆缥微哂,“陈大人的家宴,都请哪些人来呢?”

      “这……依缈之的主意,该请哪些人呢?”陈相如为官数十载,最擅长的便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追问道。

      陆缥不和他兜圈子,直截了当道:“需得大办才好。我到任才半个月,许多同僚、乡贤还未见过,届时正好请陈大人引见。”

      “好说,好说。”陈相如精神一振,心思又活泛起来。别的不提,在人情交往这一项上,他称得上擅长。陆缥毕竟年轻,再锋利的剑,也抵不过绕指柔呀。到时候他请来菩萨蛮的舞女——就是陆缥最钟意的那一位,再选上几位会说话的宾客侍奉左右,待酒过三巡,轻歌曼舞,宾主尽欢,不愁这位世侄不满意。

      再说了,这别院原本是薛大姑娘私下赠予他陈某人的。薛大姑娘早几天也传过话,说想借陈府家宴,认识这位新来的察院大人。陆缥主动提出要“大办”,宴请“乡贤”,算是给他递了梯子。

      两全其美,善哉善哉!

      陈大人笑弯了眼。

      他万没料到的是,数日后的晚宴,竟会成为一场闹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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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打滚求收藏求评论~评论区不定时飘下红包~ 当前更新计划:12.19-26至少更新至27章。
    ……(全显)